父親節| 一份從未得以表白的愛
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每次爸爸回家,就意味著我又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了。其實回想起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能有什麽望天的想法呢?我自己都想不起來那時撒嬌耍賴可以耍到什麽程度,但我記得父親永遠是笑著答應我的每一樣要求。其實也許是孩子對有父愛的誤解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吧。
當時父親按照組織的安排在另外一個城市工作。母親帶著哥哥和我。每月等著父親回家一次。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夫妻兩地分居似乎是常情。這一點和美國文化有很大的不同。當年受聘我計劃搬離紐約到亞城工作時,老史知道不能讓我改變我的計劃,他立刻決定放棄自己的工作,高薪,朋友,紐約的世界和我一起搬到他認為寂寞落後的亞特蘭大。在他的觀念裏夫妻是絕對不能分開兩地生活的。
等我上學的時候,父親已被判刑關到離家要坐火車才能到的地方去勞動改造了。隻有六歲的我,還記得那時的國情似乎大家對坐牢這樣的事情都很理解和同情。似乎沒有什麽可以覺得羞愧的。當然也有很多曾經很要好的平凡來往的‘朋友們’永不登門了。也有人甚至街上碰到也裝作不認識的。但對我這樣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說除了生活裏不再有奢侈品以外(所謂的奢侈無非也就是每天早飯的牛奶雞蛋,炸饅頭加白糖之類的)。沒有了那些常來往的人,我倒沒有感到寂寞。除了學會放學之後做飯做家務,還有很多時候看哥哥從圖書館裏借回來的各種話題的書。記得他那時一借就是幾本。多數是曆史有關的。知道杜甫李白的名字就是從哥哥借的書裏讀到的。我生活裏的缺欠隻是見父親的機會更少了。一年也許隻有一兩次。
去探望他要坐火車。下了火車還要走大概一裏多的路。我記得那小站的火車站外並沒有公路。所謂的路就是沙地。每次走去,沙子都會滲到布鞋和襪子裏。當然那時的我已不再是隨時撒嬌的我了。我很懂能夠去,已是非常難得的了。我們要能夠攢出額外的錢,能買我的那張火車票母親才有可能帶我去的。
周圍沒有人說父親英俊,也許那時的風俗是批判諷刺性的語言多,讚美別人的詞匯少。可是在我眼裏父親是一貫的高雅氣質,和藹,幽默,可親。從不高聲說話。他那純正的傳統北京話總是非常的悅耳。我記得父親的每個手勢。他的手勢總有搞藝術人的優雅。他的指甲永遠是修的非常好的型狀。父親穿的衣服一貫是燙的筆挺的。不同的季節有不同厚度的不同織法的毛料布褲子,有不同的短袖絲襯衫。那時的人多數是四五天一星期才換洗一次衣服。我父親的襯衫的領沿上永遠都雪白的。很多年後我在一家美國頂級時裝公司工作的時候,每個季節我們都會挑選一些特殊的布料做門牌產品,摸著這些布料常常讓我想起小時候家裏大箱子裏的一些衣服。我想中國那時的紡織還是蠻先進的。這些高檔的經典紡織布料我們五六十年代就有的。
我記得大約四五歲的時候曾有一次跟著母親出去走遍了城裏幾家百貨和日用品商店為父親找內穿的襯衣和短褲。天氣挺熱的,有點兒胖對兒的我跟著走了一路,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店的櫃台裏有白色的內衣了。我好高興。可是母親卻說,這個不行。這些都是32支紗的。你爸要100支的,起碼也得是80的. 不知為什麽我對那天的印象非常深刻。二十多年後,為了徹底明白這100支,80支是什麽意思,我選擇了進入紐約的FIT(時裝技術工程學院)學習時裝麵料專業。
中華戲曲專科學校 - 中國京劇界的翹楚誕生之地
舞台上年輕時的父親
重返舞台的父親
父親入了獄後,家裏沒有了高收入,母親也不得不出去工作養家了。哥哥在學校似乎總有好多責任。我無形中有了好多自己在家的時間。放學後回家,自己學會了有程序的安排家務,做飯,收拾屋子。有一天收拾抽屜時,無意中發現了一疊父親親手寫的檢討材料。那時我才是第一次知道父親家裏的背景,金姓的來曆。才知道原來愛新覺羅的漢譯是金。那些自我檢查報告似乎還是不隻一次寫的,裏麵不僅有檢討家裏出身背景的,也有檢討他青年時參加文藝沙龍的。父親是北京有名的戲劇專科學校畢業的。那裏的每個班級都是一個排字。父親是玉字班的。恒是愛新覺羅家男子那一輩的排字。父親改名為金玉恒。
第一次在勞改隊的探望房子裏看到父親的時候我還是非常的震驚。記得兩個細節。首先是父親的衣服。一貫穿著筆挺衣服和尚好布料的父親穿著一件黑色的農民似的布棉襖,針腳似乎很粗糙。太不符合我的父親了!二就是那房間裏的鐵爐子前的地上有一大堆的燒過的煤灰,似乎是兩天都沒清潔了。六歲的我對那堆煤灰記憶很深了。因為我們家的爐前永遠都是幹淨沒有沉灰塵的。腳邊有碳灰覺得非常不舒服。父親在那裏一呆就是十二年!雖然還沒有完成判他的期限,但隨著政策的改變,加上忠實他愛他的人們的努力,他終於提前回家了,也回到他喜歡的工作上了。
那時我已在大學裏了。
第一個暑假回家看到父親,終於又有了從前的感覺,十八歲的我,在父親麵前,好像又回到了四五歲。的確,因為上一次我和父親一起的自由的時候我還不到六歲。再見到他的我大概還是想補回在父愛下的時光吧。我記得我拉著父親的手的去逛街。父親曾說你的手像你媽年輕的時候。鄰居有人說,這麽大的女兒還和爸爸拉手逛街。而對我來說,唯一的幸運就是我拉了他的手,因為至今,我不記得上街去看了什麽,唯一還記得那和父親閑聊拉著他的感覺。我恨不得可以永遠拉著他的手,讓他永遠都在那裏寵我,愛我。
有一陣,我似乎是走火入魔一樣,非要想買一頂貂皮帽子。記得父親陪著我一起去前門大刪欄的皮毛老字號去看。父親明顯是很內行的。他拿起那帽子,抖抖毛,就知道皮質的檔次。他和店員聊天,說起皮貨的行情和曆史,非常的禮貌。雖然沒有一樣看中的,但是也沒有因為店裏的產品不到位而讓店員難堪。
母親移民美國前,是我們全家極少的一段時間在一個城市生活
孩子長大,自然是以自己的大世界為主。我也不例外。讀書,工作,學習,移民美國,追求事業。能夠與父親一起大時間越來越少。父親來美國時,我很快已從時裝學院畢業,立刻離開紐約到外州去工作了。父親身體有點兒不適。那似乎對抽煙的人是很正常的。我從舊金山回紐約去看望過他一次。他還是那麽的幽默,健談。那時的我,還從來沒有體會過失去身邊老人的體驗。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父輩會有一天離開我們。不記得聊了什麽有用的事兒。想著總會有一天有時間好好聊的。
當我第一次進入美國最大的一家時裝公司,在有很多陳列著博物物館級別藝術品的公司總部工作時,開始感到自己來美後從徹底的外國移民進入了社會主流。似乎生活開始進入正軌。美日子才剛一年,有一個深夜突然接到父親去世的電話,一下讓我感覺自己崩潰了。似乎我的理想世界一下子不再現實了!想著總有一天閑下來再去和父親聊天的機會永遠沒有了!記得早上自己昏昏悠悠走到辦公室,很快就被公司送回家了。那時我還不懂,美國公司是有規定給員工悲傷假日的。公司就在舊金山灣區大橋下,我住在漁人碼頭邊上。穿過中國街回家半個多小時走路是常事兒。但是那一天木登登的往回家走,走進了瑪麗蓮夢露曾和她第二任丈夫Joe DiMaggio結婚的教堂。再沒有比教堂更好的地方可以靜下來的地方了。尤其是那麽美麗的一個教堂。有千千萬萬個問題想問父親的。從此再沒有了機會。有十多年的空檔沒有機會詢問過父親的感受,壓抑;其實所有的時光都想知道父親內心的故事,想表白自己那麽多年無聲的對他的思念,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可能實現了。從此也沒有一刻的機會讓他享受一下我們成熟後所創建的生活
以後的日子,每次路過那個教堂,都叫我想起那一天自己一人坐在裏麵的感覺。
父親的早逝,使我體會到我要珍惜每一個可以表達自己的機會。如果在意,就說出來。也是因為父親,當我在對待家裏別的老人,父親的哥哥,母親的哥哥,和老史的父親以及他的好友們,我都沒有輕視過任何一個可以分享關心的機會。在繁忙的工作時還是努力創造機會去和老人們一起分享時光。
2008年父親節和老史父親在他的西點軍校同班同學聚會上
2017年在紐約探望舅舅。每次我去紐約一定都要和他一起聚餐,聽他的老故事。
2015年在北京十三陵養老院探望四大爺。
2012年冬探望四大爺,父親家十代人裏最長壽的一位。
雖然我沒能聽父親講述他對藝術對美的追求,他的心境和辛苦。當我在工作,在生活中做任何有創意的細節時,我會感覺到我從父親那裏的遺傳,似乎覺得我有一份使命,去繼續在父親鍾愛而沒有能夠盡情追求的藝術世界裏前行。希望父親知道他的夢從來都沒有從他的精神裏消失。
2019年父親節
金家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北京的堂兄就這樣叫我。雖然他已逝去多年, 但這稱呼喚起我對童年,對父親的哥哥們,嫂子們,我的遠方的堂哥堂姐們的思念。父親是他那輩裏最小的一位。和哥哥們很親。 按當時的文化,他是絕對晚婚了。有我的時候,堂哥堂姐們早已都十多二十多歲了。雖然家裏傳統規矩很嚴,然而對我這個最後出現的姑奶奶,似乎一切都是新時代的,包括家裏的規矩。非常慶幸因為最小而得到的少限製的自由。也許是從小的自由放樅,帶給了我無邊的追夢的想象力......金,父親的本姓,也在文革期間被迫放棄。金家小姑奶奶,是真實的,原版的,那個在新街口的胡同裏最愛吃有嚼頭的北京蛋卷的小影子。
這時要什麽有什麽的小姑奶奶會知道前麵的十幾年在等待她的命運?
原創發表於2019年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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