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106辦公室門口,我有些望而卻步,那種感覺,比讓我站在幾百人麵前演奏一曲莫劄特的D大調還要緊張。
之前聽我媽說過,不怕難解決的問題,就怕難解決的人。在我心裏,施顏就是那個「難解決的人」。她真要求跟我談朋友怎麽辦?她當著我的麵大哭怎麽辦?她真找到我家裏去鬧怎麽辦?看她長得比麗花高大多了,她要是欺負麗花怎麽辦?該死的黃豆粒眼睛李秉承!王八犢子!甩了籽後跑了!實在沒有辦法就認倒楣,接下這個爛攤子?就說是我強奸她能怎樣呢?大不了就是監獄裏住幾天?幾個月?幾年?那麗花還能等我麽?她要是早晚得離開我,那我還有蹲監獄的必要麽?施顏就真的忍心讓我蹲監獄麽?她昨天早上對我還蠻好的,試試跟她談戀愛?那麗花怎麽辦?
我沒頭沒尾地胡思亂想著,突然,辦公室裏傳來了一陣女孩子的笑聲。
這笑聲提醒了我兩件事,一,施顏不像電視裏看到的那種被強奸後的樣子;二,我得進去跟她談談了。
我定了定神,之後試探性地敲了敲門,卻沒得到什麽回應,倒是屋子裏的笑聲更大了。我又用力地拍打了兩下門板,突然,門開了,門裏站著一個一身保安製服的男人,眼角掛著笑意,但嘴巴閉得很緊,像是刻意在控製麵部表情。
「我就是。。。」我話到嘴邊,卻又生生把「那個強奸犯」這幾個字咽了回去。
「喔,知道,知道。」保安把手攥拳,擋在嘴巴上,「進去吧,好好談談,我在門口等著。」
我側過身體,把他先讓出來,然後低著頭走進辦公室。隨著保安「乓」地一聲關上門,我才抬起頭,看到施顏正倚著辦公桌,一半屁股坐在辦公桌上,雙手插在腋窩下,小臂托起她不大不小的胸部。說來奇怪,她明明穿戴整齊,可在我眼中卻依舊是赤裸的樣子,與昨天早上她光著身子站在洗手間門口倚著門等我時一模一樣,看她歪著頭,似笑非笑的表情,讓我有一種還在李秉承家裏的錯覺。
我在比我大的女孩麵前一向被動,之前黑裙子的手按在我腿上時也是如此。施顏應該是比我大兩歲,在我麵前總是一幅長輩教訓人的模樣。
「你舍得來見我啦?」施顏終於打破沉默,那聲音也透著溫柔。
「敢不來麽?」我小聲嘟囔著,但在寂靜的辦公室裏,也足夠用來交流。
「其實我也是沒辦法,」施顏向前探了下身子,「你不給我留電話號碼,我怎麽找得到你?」
「這不是找到了麽?」
「九牛二虎啊!我在學校家屬區轉悠了一上午,要是能碰巧遇見你,我也不至於上這兒來。」
「妳怎麽知道我住學校家屬區?」
「我們全班都知道你是高院長的兒子。洋樓小少爺麽!我們私下都這麽喊你。」
「妳們知道我家在哪?」
「哈哈,全校都知道吧!」
「那妳還找不到我?裝什麽蒜!」
「小少爺,你們家那片兒有保安,外人不讓進。」
「我操!」我突然想起來昨天跟麗花回家時院門口保安室的燈閃了一下。 「他們還真敬業啊!我以為就是個擺設呢。」
「對你來說的擺設,對我就是堵牆。」施顏含笑的眼中透著無奈。
「妳不會真想告我強奸吧?」施顏的態度讓我開始放鬆。我坐到施顏身後的這張辦公桌上,盡量地避開她的目光。
「我想求你個事兒!」沉默了半晌,施顏背對著我吐出了這幾個字。
「求我?」
「嗯,或者說,求你幫我轉達。」
「什麽事兒?」
「我知道,」施顏突然拉長了聲音,「每年夏天XX歌舞團都在咱們學校招臨時演員,而且這個事情是高院長負責。」
「誰負責?」
「你媽!」施顏轉過頭白了我一眼,又轉了回去。
「喔。」
我很少聽到有人這麽稱呼我媽,所有來家裏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用「姐」這個稱呼。記得曾經有一次,一個馬上退休的老大娘來家裏找我媽要「職稱」時,也口口聲聲「高姐」。我媽當時沒說什麽,送走她之後我媽關上門,對著我氣得直翻白眼兒,「真活該她評不上教授,有這麽說話的麽?土埋半截子了,喊誰姐呢?唱高音把腦子喊缺氧了吧!」「那我奶要是喊您姐呢?高興麽?」我盯著我媽麵前那個大大的信封,幻想著也分一杯熱羹。 「滾蛋!」我媽當年的一聲叫板,足以震得我現在耳膜還隱隱作痛。
「你能不能跟你媽說說,把我推薦過去?」施顏的聲音很低。
「去部隊歌舞團?」
「小聲點!」
「那事兒可不敢保證我媽聽我的。」我腦子裏立刻浮現出每年夏天壁櫥裏那一堆厚厚的信封。
「幫我問問,萬一可以呢?其實我條件也不錯的嘛,身材不用說了,你是見識過的!臉蛋在班裏你覺得還有誰比我好啊?」施顏從另一側轉了過來看我,還刻意地擺出一副「近焦模特臉」的造型。
說來真奇怪,施顏在用右邊的臉對著我時,要比她用左邊臉對著我好看很多。而且她右眼的雙眼皮比左邊更外擴,更有緊致的感覺。
「我倒是可以說說,」我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點心慌,連忙站起身,「還有別的事兒麽?」
「沒了,」施顏突然仰起頭,「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在一起,但還是謝謝你的早餐。」
「不客氣!那沒別的事情我走了?」我開始慢步走向門口,卻感覺辦公桌裏門口有好遠的距離。
「嗯!還有,我知道,這兩晚在床上跟我睡覺的都不是你,但我其實很希望那是你。」施顏一直仰著頭,但也沒辦法阻止淚水滑過臉龐。
「我們再也不提這個了,可以麽?」我終於走到了門口。
「好,絕口不提!我能再抱抱你麽?」施顏走向我,淚水讓她的臉看起來像個熊貓。
「好!」我僵硬的伸出手臂。
施顏把臉貼在我的胸膛,很暖;她的手臂,緊緊地箍在我腰上;那頭黑發,就像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一樣。過了一會兒,那雙手臂掙紮著離開了我的身體。
「再見!」施顏看著我,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
施顏的話沒有應驗。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三年後,我在戒毒中心的食堂正讀著村上春樹的「1Q84」,突然接到我媽打來的電話。
「施顏給我的禮物?」
「對,是一本日本小說,1Q84。」
「她還記得我啊?真沒想到!」我吃了一驚,既是因為施顏居然還能想到我,又是因為手上的小說。
「你挺好吧?這個周末我不去看你了!」
「嗯,我這裏一切順利。您忙您的!」
「那就好。多聽教官的話,沒事多運動!」
「好。施顏怎麽樣?聽說她都要奔總政啦!」
「別亂說!就這樣吧!」
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清楚,到底我和施顏的死有沒有關聯。我曾經幻想過,當時要是和施顏在一起,或者不去幫她爭取出人頭地的機會,或許就不會讓她在部隊文工團裏不明不白的死去。
上帝為我們都寫好了劇本,有長有短,有苦有甜。有人青春永駐,有人白發蒼顏。
重獲自由的我偷偷跑到施顏的家,見到了她的媽媽。我知道任何東西都換不來鮮活的生命,但還是塞了一疊錢在信封裏,連同她托我捎的信,一起遞給了她媽媽。
留在記憶裏的每一位都是我人生的財富,而那個默默幫助我成長的施顏,已經化為書架上的另一本「1Q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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