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回去看望一位親戚,很早期的物理係大學生,我小時候覺得他頭腦聰明得簡直快被親戚們神化了,如今開始非常明顯的癡呆症狀,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漫長的一生裏的多少事情。我對著他感覺悲哀極了。
最近又時常在電話裏聽母親說起,誰誰癡呆了。那些老人是父母的朋友,很多人在我腦海裏隻有他們正值盛年的樣子,身體健康,精明能幹,怎麽也想象不出他們現在癡呆了連自己家門都找不到的情形。
不過是二十幾年的時間而已。我在心裏感歎滄海桑田的變化時,往往會驀然想到,此時的我正是當年他們的年紀。
我母親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她喊我們的名字,通常是嘴吐一串名字的葡萄,把父親,哥哥和我的名字都喊一遍最後才能喊對她真正想喊的人。後來父親去世,母親對著我不再喊父親的名字,取代的卻是嫂子和侄女的名字。
我那時候總覺得母親真是糊塗,怎麽會連名字都喊錯。直到我這一兩年,有時候也會看著塵兒喊凡兒,看著愛兒喊塵兒,雖然還沒有到像母親那樣口吐名字的葡萄串的地步,卻已然有了不得不承認的花將開敗的跡象。
不過這種花將開敗帶來的倒也不全是悲哀,甚至有意想不到的歡樂。有時候我腦海裏很清晰想說的話經過層層神經細胞傳遞到嘴巴,赫然出現的卻是詞語顛倒的一句,那詞語位置一經移換,聽起來就很好笑。比如我想說“拿香蕉去車上吃”,嘴裏說出的卻是“拿車去香蕉上吃”,想說“趕緊刷牙上床”,溜出嘴巴的卻是“趕緊刷床上牙”……這種話說得多了,我就想,我的大腦裏一定被什麽不知不覺搗過漿糊了,雖然那被顛倒的句子細想起來很童話。
不單我如此,我丈夫也是如此,甚至比我還嚴重,他在計算機軟件行業工作多年,因為需要不斷學習,腦力被過度使用,我有時候笑他表情都帶著癡呆相了,更不要提嘴巴不聽大腦指揮。
不是65歲以後才開始老年癡呆嗎?我們才四十幾歲,難道這是早老性癡呆的前兆?我鬱悶地問,拿那種相看兩癡呆的表情看他。
我丈夫在這一點上很想得開,大手一揮,怕什麽,該來的總是要來,癡呆就癡呆。我頓時就被解放了,想著我老了呆呆傻傻不自知流口水的樣子——大約我們會互擦一下口水吧。
於是“老年癡呆”這個詞在我們家簡直就是口頭禪了,我跟我丈夫經常這樣親昵地互相來一句,當然也時常在被自己的壞記性打敗的時候氣憤地把這個詞送給自己。
當一個詞語被我們從口頭上輕視的時候,它大約也就沒有什麽可怕的威力了,我是這樣想的。直到有一天,凡兒因為愛兒錯喊了他的名字,張口說了一句,“妹妹老年癡呆了。”就像當年聽到兩三歲的他脫口說出“流氓”那個詞一樣,我頓時被石化了。看來真要檢點一下自己的言語了。
那天我坐在鋼琴上想錄一遍完整的最近練習的《送別》,卻怎麽也不能完整地錄好,每次彈,大腦都會出現短暫的空白。雖然手指跟隨著記憶按下琴鍵了,但大腦則完全想不通手指為什麽去往那裏。一猶豫的瞬間,摁錯了一個鍵……
如此彈了無數遍。一邊彈一邊生氣,一生氣就彈錯……簡直是惡性循環。我要把嘴唇咬破了。真是老年癡呆了嗎?為什麽就不能集中精力彈好這麽短的一首曲子。
最後終於忍無可忍了,我紮起馬尾,擼起袖子,坐到鋼琴前,再次抬手彈琴之前對一旁搖頭笑我自找苦吃的老公說,“以後不許再說我老年癡呆這個詞了。這種心理暗示非常不好,不癡呆也會癡呆了。”
老公瞪大一雙迷茫無辜(我不再用癡呆這個詞形容他了)的眼睛問:那說什麽?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思路還在癡呆的迷宮一樣的路徑裏轉,這讓我覺得更有必要挽救他一下了。
我衝他一笑,從清醒到糊塗和從糊塗到清醒一樣,就是一個詞語的距離。你想想適合你的提神提氣的詞。反正……以後就說我又少女懷春了!
真是靈驗。我很快彈出了一首迄今為止錄得效果最好的《送別》。
(2019.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