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安婧急匆匆趕到了公司, 經過前台，小桃叫住她說有幾封郵件讓她簽收。安婧過去喜歡跟小桃聊兩句，這次卻恨不能把頭埋進包裏。小桃一臉疑惑地盯著她看，安婧裝作沒看見，簽好了字，含含糊糊地道了謝，安婧抱著幾個郵包進了公司的樓梯間。她不想在電梯裏遇到人，索性爬樓梯，15層爬上去都有些出汗了。
到了辦公室，剛剛擦桌子坐下。同事徐珊珊拿著兩份早餐過來，將一份奶油小煎包遞給安婧，笑嘻嘻地說，早上好！美女。徐珊珊和安婧是同期入職的，又被分到同一個銷售小組裏，關係一直都不錯。
安婧伸手接了，也不說話隻雙手合十道謝。
徐珊珊奇道，你怎麽戴個口罩啊，感冒啦？
安婧知道瞞不過徐珊珊，隻能指指眉毛。
你的眉毛怎麽啦？
噓，你別嚷嚷啊！安婧忙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搞得，昨天就開始了。一邊說，安婧將口罩摘下一個角，露出右臉給徐珊珊看。
啊！還真是挺嚴重的，好好的臉成這樣子了，周末你去哪裏了？可別是被什麽毒蟲子咬了！
問題是我哪裏也沒去啊....安婧哀歎一聲重新戴上口罩，徐珊珊的驚慌無疑更加重她的擔憂。
你都這樣了還來上班？快去醫院看看啊。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以後要怎麽辦啊，太可怕了！
今天不是周一的例會嗎，我哪敢不來？等開完會，我就去跟老蔣請假。
大家都到齊了吧，現在開會了！
雲思公司客戶總監萬霏楊一襲黑色套裝，金色方框眼睛，頭發高高盤起頗有些名媛範。她雙手扶著會議桌，輕輕合上手中的業績匯總，一臉笑意，說道：
清明節前後是掃墓的高峰期，也是我們宣傳公司業務的大好時機，這段時間大家的業績都有顯著的增長，相比去年同期簽單數超過60%。大家辛苦了，你們都非常棒！今天我就不花時間點評各小組業績了，一會兒各個銷售組長跟大家具體談。我在這裏呢就跟大家分享一則昨天看到的新聞，講的是日本很多城市已經推出藍牙感應的電子墓地。我認真研究了一下他們的做法，發現日本人的思路跟我們差不多，但是他們做起來了，尤其是推出手機APP後用戶體驗更加方便快捷了。他們有個點子很值得我們學習推廣，就是在實體墓碑上貼出電子墓地二維碼，這樣無論是親戚朋友，還是是陌生人隻需用手機一掃，便可看到死者的姓名、生平介紹，還能在虛擬世界為逝者留言，獻花、上貢品等等。反觀我們公司，目前主要停留在網絡版的電子墓地階段，還隻是局限在親友圈子裏麵，所以說我們還有很多工作可做，我們的側重點是除了記錄逝者的現實人生，也整合他們的電子遺產和虛擬身份，我們為客戶保存編纂他們身前在網絡上的各類文檔，對話和互動，比如博客，微信，微博，論壇上...各種他們身前駐足過的虛擬身份都可以合並到雲中賬戶下麵方便後人查閱，拜訪和緬懷。
我可以大膽地說我們公司提供的服務更加優化更加獨特，但目前的問題是宣傳力度還遠遠不夠，應用也不直觀便捷，所以下一步我們公司會加強電子掃墓的軟件應用和開發，讓雲思的品牌走在行業前端，我們要做網上墓園第一家。希望有一天，人們到了清明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點開雲思APP，祭哀思，表紀念，親友互動，子女孝敬，所有這些都能在手機上完成。
萬霏楊說到這裏，身體微微前傾，眼睛灼灼放光，繼續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生老病死就是人生的必經階段，就算人類可以延緩衰老，就算意識上傳成為現實，但每個人的肉身最終都要從搖籃到墓地，所以我們跟客戶講的是精神永生。傳統的墓園模式終將被電子墓園覆蓋和取代，這是未來的行業的發展趨勢，也是時代賦予我們雲思人的機遇。所以，我希望今天在座的各位勤奮努力，跟客戶聯係的時候，行動力強一點，心思活一點，態度熱情一點，就一定能夠簽到更多的單拿到更多的獎金，為墓園電子化的曆史進程做出自己的貢獻。
萬霏楊的講話在雲思員工起立振臂高呼口號中結束。安婧也站在隊伍中，可惜嘴巴張不大，喊不出氣勢，隻能跟著大家用力拍手，生怕被同事看出不夠有熱情。
雲思公司有12個銷售小組，每次例會的主要任務是業績排名。簽約一個客戶算35分，交定金算50分，簽上黃金會員算100分，最後按累計積分小組排名，月底第一的小組全體組員都可以得到提成外的額外獎金，而最後一名的小組中有一位員工將被淘汰離職。
一般萬霏楊做方向性發言後，各個小組再花大半個小時的時間開個小會，小結上周小組業績情況，組員交流銷售心得，同時對新周的工作做出安排和展望。
安婧所在的銷售6組都屬於精兵強將，向來在公司業績前茅。其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為小組長老蔣帶兵有方，老蔣自己是個銷售行家不說，還善於總結經驗，前瞻局勢，做到知己知彼隨時複盤。
“安靖，你怎麽啦？” 辦公室裏燈光白晃晃的，老蔣目光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大圈，如同禿鷲在盤點自己的地盤。
老蔣開腔一問，兩邊的同事們一起回頭看過來。旁邊的徐珊珊推了安婧一把，暗示她要站起來。安靖雙手扶住桌子與其說是站了起來不如說是爬了起來，背半彎著，越是想躲，越是被眾人聚焦燈一樣盯著。安靖後脖子發燙，背心也在流汗，想擠個笑臉，可是不笑還好，一笑全是癡傻像。
嗯，知道了。老蔣好像想到了什麽，示意安靖坐下。
我們先開會吧！剛才萬總的發言大家都聽到了，大家的業績不錯，但是不能驕傲。這是行業發展帶來的紅利，所以我們更加需要不斷提醒自己哪裏做的好，要再接再勵，哪裏做的不好，可以集思廣益共同進步。大家談一談在推廣公司產品過程中遇到了什麽問題，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我有問題，賀勇率先舉手發言，他是新來的大學生，工作熱情很高，凡事都有股爭先的勁頭。蔣哥，總有客戶問我為什麽公司做電子墓要搞會員製，人都過世了，還當什麽黃金會員，難道是死亡俱樂部？他裝著客人咬文嚼字的樣子，逗得大家一通哄笑。
有人遇到過這種問題嗎？老蔣不動聲色的反問大家，可以跟賀勇分享一下經驗。
這個問題挺常見，我每次都會被客戶問。張姐不愧是老銷售，胸有成竹地說，叫死亡俱樂部太難聽，可以叫永生俱樂部吧。這個問題的關鍵是抓住人們為什麽要選擇電子墓園的心理需求上。老人不想被遺忘，子女親人希望表達孝心和思念，所以我就會跟客戶強調黃金會員可以獲得由公司安排的節假日燒高香燒紙錢，誦經祈福等特別服務，不是佛教徒，也沒有關係，我們有基督教的彌撒，隻要客戶在合同中注明自己的要求，我們就可以滿足，比如特定的掃墓時間，布置擺設，儀式的檔次級別，包括需要擺放的花卉裝飾品都可以安排。此外會員也享受電子觀禮，郵件通知家人朋友，並且建立電子照片存檔，隻要是我們公司黃金會員，他們的電子身份就會一直維係，在虛擬空間裏獲得永生。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老蔣補充道，會員製主要是為了區分賬戶活躍程度，如果隻要一年一次清明節的服務，那就一次性買斷。但是如果希望維護好電子遺產風格，或是需要更高頻率的更新，就算是私人化服務，都是需要專人組織安排的，包括需要AI對於客戶數據進行大量分析和模仿，可以說會員買的是長期的品質。
蔣大帥，我也有問題。胡洋洋是組裏的小辣椒，說話直接，簽單麻辣，我的問題是業內競爭越來越激烈了，尤其是價格戰。剛剛萬總也說就連日本人都在搞藍牙掃墓了，可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電子墓地的商業模式，商家看見電子墓地後麵的潛在盈利商機就一擁而上，為了擠掉對手不惜大搞價格戰。比如上個星期我本來已經跟這兩個家庭談好電子墓地協議了，就差最後簽字了。可是忽然人家就改變主意了。我去一打聽，他們都說有別的公司提供更低的價格，其中包括一次性付清，掃墓祭奠獻花服務三包，還有各種花式明目，什麽舉行網上冥婚，還有附贈虛擬廟宇和虛擬物業，烏七八糟什麽都有。
對啊，我們也遇到了這樣的客戶，徐姍姍本來就坐在安靖身邊，起身把手裏的資料遞給老蔣看，“蔣哥，你看看我們跟客戶的對話記錄，我們陪著這位老先生和家人聊了好多次。老先生是書法協會的，一輩子喜歡寫字畫畫，網上也發表了好多，家人就希望把他一生散落在網絡上的足跡都收集起來，放在電子墓地的賬戶裏麵，本來都說的好好的，結果最後也沒有簽成。一打聽才知道被其他公司捷足先登了。人家給出了我們一樣的條件，同時還承偌給老先生老太太搞電子夫妻合墓，價格隻算一個人的。我們都快給氣死了！
老蔣雙手抱在胸前，沉思片刻，說道，確實，電子墓地這個概念說穿了，技術含量並不高，門檻一低就導致惡性競爭。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公司不斷提高品牌的知名度和技術含量。此外，我們的銷售想要在競爭中獲勝就需要懂點銷售心理學。努力要努力到點子上。不然你們前麵苦哈哈種樹，他人後麵跟著撿起勝利果實，你們做了再多，拿不到簽單上全是百搭。
所以我們還是回到剛才提到的最核心的問題，人們為什麽希望有雲端墓園呢？除了拜祭方便，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在世上留下自己來過的痕跡，我是指大多數人哈，無論生活得好壞，最後都是舍不得離開的，他們珍惜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希望自己肉體不再也能精神永存，最擔心的莫過於被刪除和遺忘。
把客戶的各種電子遺產收集在一起保留，這是所有做雲端墓園的商家都可以做的事情。但是，我們要把目光放遠一點，我們要認識到電子墓地不是終點，甚至連中點都談不上，真正有吸引力的是人類如何實現虛擬永生的問題.....往大了說就是意識上傳。
意識上傳？真的能做到嗎？胡洋洋問道。
現在不能，不代表將來不能，將來有多遠？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願意相信，因為無數的科學家正在日以繼夜地努力攻克難關。
如果你們關注一些生命科學的前沿雜誌，就會看到很多有趣的實驗進展。比如在神經科學論壇上，科學家發表了論文，稱用了十多年的時間發現蝸牛的記憶可以被移植，這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一個成功，我不需要你們記住太多細節，但是一定要記住學術名詞，在你們跟客戶聊天的時候，可以有意無意地提到意識上傳，記憶移植這類術語，甚至可以告訴他們我們公司正在申請與世界最著名腦科科研機構合作，希望能夠盡早對接人類意識上傳的端口，如此一來隻要是我們雲思的客戶也將有希望成為意識上傳的第一批受益者，他們的電子賬戶和電子遺產屆時都能成為重要的意識上傳的原生資料。
蝸牛記憶移植和意識上傳，這些都太玄了吧，跟電子墓地有啥關係啊？徐珊珊小聲嘀咕，聲音雖小還是讓老蔣聽到了。
嘿嘿，作為銷售自己都不敢大膽設想，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又怎麽能夠打動客戶？老蔣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說道，這樣吧，不如我們拿保健品和化妝品做比方。你們覺得那些逆轉衰老的保健品和化妝品真的有用嗎？但是為什麽人們還是願意去購買呢？因為商家抓住了人們害怕衰老的心理，知道大家都希望有逆衰老物質，能延緩，終止和逆轉衰老的過程。在宣傳產品的時候，銷售們就會使用比如細胞抗逆，能量代謝，防止細胞變異這類表達，總之話術越科學越嚴謹就越有說服力。那些宣傳冊上寫的什麽美國5000多名醫生優先推薦，什麽通過刺激腦垂體分泌人體生長荷爾蒙平衡身體八大腺體，什麽幫助人體自燃分泌人體生長素....大量的似而非都是在給用戶洗腦，在反複陳述後具有了非凡的說服力，這些都是話術。我們要想讓客戶選擇我們，就必須擺脫菜市場的小販思維，提高我們服務的含金量，學習描繪大的願景。
大願景？什麽大願景啊，越聽越糊塗了。賀勇抓耳撓腮，一臉苦相。
張姐，你給試試吧。老蔣把球踢給了張姐。
張姐倒是不客氣，微微一笑，我會跟客戶說，如果他們將珍貴的電子遺產儲存在我們雲思公司的雲端服務器上，我們能保證將來在意識上傳成為可能的時候，讓客戶的電子遺產跟主人一起複活。
啊？!這也有人信啊？！根本沒法證明的事兒！
嗬嗬，這就是大的願景，但你不否認是一個好的賣點，不是嗎？老蔣笑嗬嗬地回答，這就好像人們都願意外敷內服抗衰老，真的有用嗎？不好說，因為也沒法檢驗，但是沒有商家敢保證治療脫發生發一定有效，因為太容易被檢驗。說道這裏老蔣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掉得稀稀拉拉的頭發。
老板怎麽又扯到脫發生發上麵去了，到底想說啥？安靖聽見前麵兩個同事在竊竊私語著。
不知道，反正就是畫大餅吧….
老蔣好像聽見了，哈哈一笑停住了話頭，他雙手重重一拍，道，好吧，不扯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麽事情都要靠悟性，所以說太多也沒用。我這人也好說話，也不好說話，我隻認業績。業績好的提成高，業績最末尾的，堅決淘汰。大家都懂了吧？現在散會，謝謝大家！
嘩啦啦一陣拖拉板凳的聲音，大家紛紛起身，魚貫而出。
老蔣叫道，對了，安靖，你等一下。
徐珊珊吐了吐舌頭，背對著老蔣握握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安婧低著頭走到老蔣邊上，等著他忙完。老蔣低頭整理完桌上的文檔，又滑了幾下手機，查看了兩眼。看見人都走光了，才問，你去看醫生了嗎？怎麽回事啊？
我還沒去，我想開完例會跟您請假的。
嗯，你趕緊去醫院看看吧，我有個親戚得過麵癱，跟你現在這個情況很像，一般來說頭三天會越來越嚴重，你讓醫生看看，是什麽原因，免得耽誤了病情。
知道了，謝謝領導！
安靖回到辦公室，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交代一下就去醫院。忽然看見早上拿上來的郵件，擔心裏麵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耽誤了，一封封地打開來看。冷不丁一封薄薄的信箋映入眼簾，信封上的字跡異常熟悉，安婧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這是馬珂的字，因為這世界上隻有馬珂一個人會在寫安婧的名字的時候把“婧”字的女子邊去掉變成一朵花的形狀。
安婧拿起信封細看，隻有收件人地址，沒有發件人地址。信封的畫麵是右角上貼著幾張北極熊的郵票，紅色的郵戳印有加拿大郵政的字樣。信很薄，安婧用小刀輕輕打開信封，裏麵隻有一張手工繪畫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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