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場空曠而寧靜,高雪盈按師姐說的,把車停在正中間麵對太陽的位置,左手提著籃子,右手拿著手機,對照師姐發給她的示意圖,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位置。
七月,是一年中植物生長最快的時節,被冰雪覆蓋了整個冬季的草地,此時綠得仿佛剛刷上一層漆,三天前被鐵鍬翻動過的痕跡一點都看不到。
略低於草地的嶄新黑灰色石碑四周雕著玫瑰花紋,刻著羅姐親手寫的“羅瑾棠”。她看著墓碑上的字,慢慢放下手裏的提籃,提籃裏裝著滿滿的各色玫瑰花,剛從家裏花園剪下來。這些年她種了很多顏色的玫瑰,羅姐原本送她的6棵玫瑰就剩了3棵,前年搬家,她特意從townhouse挖出來栽在新家花園裏。
七月的草地,溫暖幹燥,她脫下黑色平底鞋,拉了拉黑色連衣裙裙角,在草地上坐下,拿起提籃裏的玫瑰,一枝挨著一枝,花朵向外,慢慢在羅姐墓碑前草地上圍出個多彩的玫瑰花環…輕柔的風微微扇動花瓣,淡淡香氣充斥在空氣裏…
堆好玫瑰花環,她抬頭望去,墓園外圍是厚厚的鬆柏牆,太陽在鬆柏牆上一尺,淡金色的光芒暈染了鬆柏牆頭,牆內視線可及是整齊的如茵綠草,稀疏的鬆樹隨意種在牆內草地上,像是貿然闖入的旁觀者。
微風吹過,幾縷發絲拂過她麵頰…
拿出玫瑰花,提籃裏還剩下兩樣東西。她拿起還帶著墨香的《楓華歲月》,書嶄新平整,紙頁厚重,從沒被翻開過,她熟悉裏麵的每個字,每幅畫。
“羅姐,要是在中國,我現在會把書燒了,讓你也能看到…其實你最熟悉這本書… 我要是早回來,就讓你帶走這本書了…”她低聲呢喃著。
人生一世,見識過萬物,擁有過萬物,真正能帶走的又是什麽呢?
她把《楓華歲月》輕輕放在玫瑰花環中間花枝堆疊處,書沉,壓得外圍的花朵顫了顫。
提籃最底下是羅姐讓她帶回來的東西,宗玥交給她的那個老舊糖盒。
她拿起糖盒,大紅色的糖盒表麵幹幹淨淨,上麵凸出的幾個小動物,顏色陳舊黯啞,糖盒四角帶著斑斑點點的鏽蝕。
“羅姐,看,我把東西帶回來了。”她低聲說著,抬手想把金屬糖盒放在新書上,可又怕過沉的糖盒壓壞了玫瑰花環…這封閉的糖盒,羅姐能看見裏麵的東西嗎?“羅姐,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麽,要不,我還是打開給你看看吧。”
回國前最後一次見羅姐,羅姐已經瘦得臉上看不見肉,每說一句話都要停下來喘上幾次氣,她怕羅姐累,隻說了幾句必須說的話,就要告辭,羅姐輕輕搭住她的手,小聲說,“幫我個忙…我表妹那裏…有樣東西…一定…幫我帶回來…求你了…”屋裏還有別人,羅姐說話聲音很低,她說好。羅姐聽見,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顏色,轉瞬即逝。
舊糖盒上下四邊咬合得嚴嚴實實,宗玥說裏麵裝的是書,不怕磕碰,她還是把盒子用衣服裹得嚴嚴實實,放在旅行箱中間。
“羅姐,萬一,我要是沒打開,請你別怪我。”
這麽老舊的金屬盒子,長久沒打開鏽在一起,不是她此刻這點力氣能打開的。她把盒子放在膝頭,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一個邊上用力,盒蓋輕鬆地抬上來一點,她如法炮製,四個邊很容易都抬起來,兩手再一用力,盒蓋完全打開了。
糖盒裏放了本書,《混凝土》。封麵陳舊,紙質輕盈,書頁蓬鬆,應該經常翻動,卻保存得很好,頁麵平整,一點卷曲都沒有。
她讀過這本書,後來再版的。當年這本書很熱,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紅極一時,作者叫霍新然,算是孫老的學生。霍新然寫這本書成名後,就完全投身寫作,不時有作品出來,熱度再不能和《混凝土》比,他現在寫小說,寫劇本,如孫老所說,很有錢。這個霍新然非常低調,除了新書發布,很少露麵,據說當年他成名後就和發妻離婚。
書和糖盒之間有道窄窄縫隙,縫隙裏放了兩朵折紙玫瑰。兩朵玫瑰用著一模一樣的紙,是早年一格一格的綠色舊稿紙,不同的是,一朵玫瑰折得幹淨平整,像是一氣嗬成,另一朵上全是淩亂的褶痕,不知道當初是隨意拿了張廢紙折的,還是沒折好多次折疊成這樣。年深日久,稿紙泛著淡淡黃色,折痕多的那朵顏色更深,像是被歲月更用力摧殘過。
她拿出書,小心地放在嶄新的《楓華歲月》旁邊,低聲說,“羅姐,這是我帶回來的書,你看看吧…”
玫瑰花枝被加上重量,又輕輕晃動,花朵也隨之一陣搖動,淡淡芬芳在風中飄散…
她又小心地從糖盒裏分別拿出兩朵折紙玫瑰,一時不知應該放在哪裏,放在書上?還是放在花枝上?她拿著折紙玫瑰比劃著,不小心碰到了《混凝土》,書放在凹凸不平的花枝上,一下就斜了,她兩手各拿著一朵折紙玫瑰,來不及夠到,書滑進花枝縫隙中,蓬鬆書頁如雙手張開,她忙把手裏的折紙玫瑰都小心放回糖盒,再小心翼翼地把半嵌在花枝中的《混凝土》慢慢取出來,拿在手裏前後翻看,還好,什麽都沒沾染上。
輕盈的舊書封麵在她手裏自然張開一半,露出扉頁上遒勁的字:“我的第一本書,小棠珍存 霍新然 19**年**月**日” 扉頁後麵是霍新然的照片,他非常隨意地坐在那裏,雙手自然地放在石桌上,桌上是攤開的筆記本,筆記本上放了支老式墨水鋼筆,鋼筆筆帽隨意放在筆記本中間。
高雪盈看著照片上的霍新然,腦子裏像是豁然打開一扇門。
羅姐書櫃裏有很多作者送的簽名書,她沒見過霍新然的,一本都沒有。羅姐當然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作者,但這本書顯然是霍新然特意送給羅姐的,從簽名看,不像其他作者寫“瑾棠”或者幹脆就是“羅瑾棠”,霍新然寫的是“小棠”,這名字她隻聽孫老和羅姐大哥叫過。
她看的那版《混凝土》自然也有霍新然的照片,和其他書裏的照片一樣,從來不笑的霍新然或站或坐地擺著姿勢拍完,再被電腦精細修飾過,出現在書裏。這張顏色陳舊照片裏年輕的霍新然,頭微微歪著,兩側嘴角高高翹起,露出幾顆白牙,亮晶晶的眼睛熱切地看著鏡頭,像是在說什麽,又像是什麽都說了。
如果她沒去過羅姐書房,見到這張照片不會多想。她記得很清楚,羅姐書櫃上,羅姐和孫老的那張合影裏,照片裏出現過一模一樣的筆記本和老式墨水鋼筆,筆記本中間那個筆帽放的方向和位置也一模一樣。現在看,羅姐和孫老的合影很大可能是霍新然拍的,霍新然的這張照片應該是羅姐拍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相反的角度。就像羅姐書房裏孫老的遺像,她一看就知道那是跟羅姐合影同時拍的,孫老背後的花樹跟兩人合影裏背後的花樹一模一樣,就像兩張照片裏孫老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戴著一模一樣的遮陽帽,拿著一模一樣的折扇。
被大伯多年訓練背棋譜,過目不忘是她高雪盈的童子功。
霍新然這張舊照片像把鑰匙,把羅姐從前跟她說過的每句話都串起來了…
她合上手裏的書,小心地重新平放回花枝上,又從糖盒裏取出折紙玫瑰,更加小心地放在《混凝土》上。
然後,她看了看麵前的玫瑰花環,搖搖頭,笑著說,“羅姐,雖然跟你認識時間不長,但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姐姐,把所有開心的、不開心的事都告訴你…可你心底最美好的珍藏,卻從沒跟我分享過…姐姐,你可能沒意識到,每次你跟我提起從前,每次說的都是你最美好的記憶…所以,就算你不說,其實我已經差不多都知道了…我要能早點認識你該多好…那樣,我會跟你說:姐姐,人生這麽短,你為什麽不選條自己覺得風景美的路走呢?為什麽非要選那條讓別人滿意的路走呢?姐姐,你怎麽那麽傻啊!姐姐…”
高雪盈坐回車裏,看了眼後視鏡,眼睛紅腫難看,她探身打開副駕的抽屜,找出墨鏡戴上,紅腫的眼睛外加正對夕陽的位置,她等會怎麽開車。
戴好墨鏡,她又看了眼後視鏡,一輛黑色的四門小車跟她背靠背,剛停下來。車門推開,人很快站出來,他關上車門,打開後備箱,從裏麵拿出一大捧銀紙包紮的白色玫瑰花,向著墓園入口方向走去,離她越來越遠。
就算隻看背影,就算換了衣服,就算戴著墨鏡,畢竟剛剛一起做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她一眼就認出那是霍爺爺。
嗬,霍爺爺…
太陽的金邊緊貼著高高的鬆柏牆,把最後的光芒灑在寂靜的墓園裏,霍爺爺的背影離玫瑰花環越來越近…
七月晚風吹來,圍成圈的多彩玫瑰花輕輕搖曳,花香在空曠的草地間恣意流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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