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被Tina半扶半拉地從車庫房簷下穿過,向羅姐停車位置走。車道上雖然鏟過雪,地麵依舊很滑,車庫房簷下少有積雪,最多是車進出時帶出的幾道雪跡,穿過Roy這條車道,兩人就走到了卡宴前麵,本地車牌掛在車尾,卡宴車頭也掛了車牌,應該是外地的,她沒來得及仔細看,就聞到股熟悉的臭味。在室外味道不很濃,可她很少聞到這種味道,格外敏感些,又在房簷下走了兩步,臭味比剛才濃些,再走兩步,味道又淡了。
她停住腳步,回頭看看,臭味最濃的地方應該就是房簷下,剛才奧迪車頭前麵,她拽住Tina低聲問,“Andy抽完又開車,這麽晚多不安全。”
Tina嗯了聲,用力嗅了幾下,“高老師,沒抽多少。”
高雪盈吸了口帶著淡薄臭味的冷冽空氣,驚問,“Tina,你…”
Tina 這才抬起頭,語氣平淡,“高老師,就是支煙,別緊張。”
放從前,高雪盈肯定會跟Tina說:畢竟是影響人精神的東西,萬一上癮…可Andy除了抽空來陪陪羅姐,又能做什麽呢?就算他是醫生,這種事司空見慣,可這次是他媽媽,他畢竟不到30歲…也許對Andy來說,但凡能讓他暫時逃離開眼前的痛苦,他都會去嚐試…Tina呢,一樣會常遇到誰也排解不了的難處…Andy和Tina是這裏長大的孩子,自己 和他們之間除了年齡上的代溝,更有完全逾越不過去的文化鴻溝…她隻能試著去接受…將來Brandon長大了,她也許不得不接受更多從前根本沒想過的事情…
高雪盈無奈地歎了口氣,更夾緊Tina的胳膊,跟著她繞過車庫,來到後院側邊的兩扇大玻璃門前,門裏掛著厚重的米色窗簾,暈黃的燈光加重了窗簾顏色,顯得溫暖又溫柔。
Tina 抬手敲門前,衝高雪盈笑笑,“高老師,Brandon真幸運,我不知道中文怎麽說,tolerant,你明白我的意思。”
高雪盈苦笑了下,“將來等Brandon遇到事情,我可能就沒這麽寬容了。”
Tina 重複了幾遍,“寬容,寬容”,邊說邊輕輕敲了兩下玻璃門,發出清脆的噔噔聲。
門裏很快響起腳步聲,簾子撩開一道縫,露出羅姐的笑臉,她喀塔打開門鎖,刺啦拉開門,跟門外的兩人說,“快進來,外麵冷。”
高雪盈來過羅姐家幾次,都是在外麵轉,跟著羅姐看看前院花草植物,聽Roy媽媽說說後院的蔬菜水果,今天是第一次走進羅姐家門裏麵。
屋裏的確很暖和,羅姐穿了件褐色中式斜襟薄外套,外套裏麵是黑色半高領針織衫,頭發鬆鬆地挽著,劉海也沒像平時那樣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眼睛有點紅。
Tina 有半年沒見羅姐,加上知道羅姐生病,沒見麵還好,乍見羅姐瘦了不少,一下就收不住了,大衣都沒脫,抱著羅姐嗚嗚地哭。
高雪盈不好勸,這種時候也最好也別在兩人跟前晃,她默默脫下長靴和大衣,溜到一邊,詳細打量這間屋子。大伯如今的住房仍舊是幾家裏最好的,大伯母把家裏最大的房間留給大伯做書房,大伯如今的書房最多有這間屋子的二分之一大。
這間屋子是標準的長方形,鋪著深色實木地板,屋頂正中有盞樣式中規中矩的水晶吊燈。門左手靠牆是個仿明式條案改的電腦桌,桌上台燈電腦打印機一應齊全,電腦桌前有把圈椅,椅子上鋪著厚厚的米色坐墊和靠墊,一看就很舒服。電腦桌後是屋子的一條長邊,有兩扇幾乎快到屋頂的圓頂落地窗,掛著和門簾一樣的米色織錦落地窗簾,窗下擺著巨大的中式書案,書案上靠窗的藍色花盆裏幾朵朱頂紅開得正好,藍色花盆周圍全是筆墨,書案正中是張寫了一半的紙,紙上小篆墨跡半幹,“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書案另一頭的屋角放了個小小的單人米色沙發和同色腳凳,沙發靠墊的繡片看著年代久遠,單人沙發後是盞帶著長流蘇的落地燈,柔和的燈光籠罩著沙發。褐色鋼琴靠著沙發,琴蓋開著,一本打開的樂譜攤在譜架上,鋼琴上方的牆上掛了四副仿張大千的香草圖,鋼琴旁邊是另一扇門,應該通往內裏的房間。屋子另一條長邊正中放架改良版羅漢床,羅漢床上鋪著和圈椅坐墊同樣花色質地的坐墊和靠墊,正中的炕桌上擺了副棋盤,羅漢床後的牆上掛著仿張大千的橫軸五色荷花圖,羅漢床兩側是兩個大書櫃。
高雪盈悄悄看了眼門邊還抱著羅姐哭的Tina,慢慢從書案邊踱到書櫃前。門邊的書櫃有六層,堆得滿滿的都是書,視線平齊處放了幾個相框。下麵兩層放得全是羅姐寫的那本《楓華歲月》,上麵四層,光看書脊全都是舊書,有同樣的書收了幾個版本。她從正中間抽出本孫老的《闌外青山》,是最早那版,她在大伯家書櫃裏見過,謝教授也有這版。書雖老,封麵不像平常舊書那樣幹硬,摸起來很柔軟,顯然羅姐經常翻看,她輕輕翻開書,扉頁上寫著,“小棠雅正,孫嘉澍 19**年**月**日”看時間是羅姐參加工作不久。粗略看了看書櫃裏的書,羅姐從前在國內時稍有名氣作者的書差不多全都有,隨意翻開一本,扉頁上大都寫著“贈瑾棠 ”,下麵是作者簽名和年月日。
書櫃正中間顯著位置是一張孫老和羅姐的合影,照片年代久遠,色彩黯淡失真,日期模糊難辨。應該是在花園角落,孫老和羅姐坐在圓型石桌後麵,桌上堆著書和本,孫老的臉型還介於方形和圓形之間,戴頂禮帽型的遮陽帽,穿件白短袖襯衫,瞪著圓圓的眼睛,手裏的折扇衝著鏡頭方向點指著,好像在跟攝影師說什麽,不知那一刻孫老說了什麽,坐在孫老身邊的羅姐,梳著長長的披肩發,露出光潔的額頭,穿著格紋襯衫白背心,雙手按在麵前的桌上,大大的杏眼看向鏡頭,臉上是滿滿的,能溢出照片的笑意,這樣表情的羅姐才是當年對大伯書法不以為然的羅姐,仔細看,攝影師像是坐在石桌對麵,麵前攤著本子,本子上放了支老式墨水鋼筆,鋼筆筆帽隨意放在本子正中。
高雪盈側過頭,見羅姐摟著Tina坐在羅漢床上,正低聲安慰著Tina,她不得不把想說的話壓在舌下。上次回國她跟大伯說了羅姐采訪的事,從大伯母收藏的相冊裏認識了李啟渝。孫老照片旁邊是羅姐和李啟渝的合影。高大的李啟渝穿件那個年代記者標配的多口袋卡其色背心,一手叉腰,一手握著相機,自然而嚴肅地看著鏡頭,長發的羅姐穿著白襯衫,淺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雙手背在身後,站在李啟渝身邊,同樣嚴肅地看著鏡頭,羅姐的嚴肅隻在眉頭,羅姐完全踮起的雙腳給人感覺隻是想在這張合影中盡量顯得高些,好歹要到師父的肩膀處。
“雪盈,你喝點什麽?”羅姐問。
“什麽都行,我自己來吧。”她注意到玻璃門右側有個帶多寶格的桌子,桌上有按壓式保溫熱水壺和茶具,多寶格上放著各種茶葉。看熱水壺裏有水,她就沏了壺茉莉花茶,用托盤端到炕桌上,給三人各倒了杯茶,先端起茶杯聞了聞,又慢慢淺啜了口茶,跟Tina 說,“Tina,先喝口茶。”
Tina抽噎著,聽話地端起茶杯。
她跟羅姐說,“羅姐,你這間書房是所有讀書人都夢寐以求的!”
羅姐喝了口茶。
她又跟Tina說,“Tina,你羅姨書櫃上的照片,好像全都是著名人物哦。”
Tina嗯了聲,繼續低著頭喝茶。
她又跟羅姐說,“照片上的人我就認識孫老和你師父,等會兒你給介紹下這些名人唄。”
羅姐見她在有意轉移話題,就說,“不會吧,裏麵很多人你應該認識的。”
高雪盈看了眼低頭喝茶的Tina,說,“好多作者書裏用的照片都是擺拍的藝術照,就是見過本人也不一定能對上號,你這裏的照片都是生活照,我哪看得出來。”然後像故意想起什麽,湊近羅姐,說,“羅姐,跟你說個笑話啊…大伯從前出國照過一張穿西裝打領帶的標準照,大伯母說,我指著照片問她,這個長得像大伯的人是誰?”
羅姐微微咧了下嘴角,算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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