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盈跪在浴缸裏,一手托著孩子滑溜溜的小屁股一手握住孩子肩膀,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自己已經鋪好浴巾的大腿上,嘴裏輕輕念叨著,“寶寶真乖,洗澡舒服吧!”再輕輕裹好浴巾,抱著手腳不停舞動的孩子站起來,邁出浴缸,跟浴缸外的高媽媽說,“媽,你看,我說能自己弄吧,從前上課老師都教過的。”
應該做晚飯的時間,孩子拉了屎,高媽媽覺得給他簡單洗洗就好,高雪盈堅持一定要給孩子洗澡才行。高媽媽見女兒比從前精神好很多,心裏高興,隻是覺得女兒對孩子的事過於小題大做,隻要拉屎就必須要洗澡,也虧女兒這裏條件好,不然像女兒小時候,光是冬天燒熱水就累死人了。一開始女兒從澡盆裏抱孩子出來總是咬牙皺眉地緊張,兩天功夫,已熟練很多,不用她在旁邊幫忙了。
高雪盈抱著孩子出了衛生間,把孩子直接放在大床上,用幹爽柔軟的浴巾一點一點給孩子擦幹身上的水,手指腳趾縫裏也擦得幹幹淨淨。
高媽媽在衛生間彎著腰把孩子小浴盆裏的水倒掉,擦洗幹淨大小浴盆,順手把孩子洗澡的小毛巾也洗幹淨晾起來,捶了捶酸疼的腰,走出衛生間,見女兒正忙著和孩子說話,順手拿了件孩子的連體白色內衣遞給女兒。
高雪盈接過高媽媽遞過來的白色連體內衣,衣服硬得跟打印紙似的,眉頭一下就皺起來,她把衣服放在手邊,抱怨說,“媽,我說過好多次了,孩子的衣服毛巾手洗完了,也要烘幹,穿著舒服不說最主要的是殺菌,你總不聽,摸摸這衣服多硬,孩子穿上肯定不舒服,再拿件來…還有浴缸,不能隨便刷刷,得消毒才能再給孩子用。”
高媽媽隻得到抽屜裏重新找了件烘幹過的衣服遞給女兒,見女兒一邊給孩子細心地穿衣服,一邊細聲細氣地跟他說話,心裏堵得難受,轉身回自己屋去。
高爸爸拖完一樓地板,出去抽了支煙,進門見女兒抱著小外孫下樓衝奶粉,就問,“小雪,你媽呢?不是跟你說抱孩子下樓小心嗎?你這樓梯太陡,別摔了。”
高雪盈走近高爸爸,聞了聞,皺著眉頭說,“爸 ,你看你又抽煙了,不是讓你抽完煙別著急進來,孩子聞到煙味不好。”
高爸爸不以為然地嘿嘿笑,“你小時候我帶你出門,哪次都是一手抱著你,一手抽著煙,瞧你現在不是又聰明又漂亮的。”
高雪盈抱著孩子轉過身,遠離高爸爸,繼續嘟噥著,“爸你還說呢,我高考沒考好,就是從前被你抽煙熏的!”
高家三兄弟下一代的5個孩子裏,四個男孩個個都是國內頂尖名校畢業,高雪盈上的J市師範大學,其實也不錯,可和那四個哥哥比,說“高考沒考好”也…行。高爸爸見自己這麽陪小心,還惹閨女不高興,覺得怪沒意思的,咳嗽一聲,脫了外套,上樓回屋了。
高雪盈抱著孩子燒上水,打開洗碗機,準備拿個奶瓶衝奶粉,一看,8個奶瓶裏有2個濕淋淋地倒扣在洗碗機上層的碗架上,顯然高媽媽又跟往常一樣,手洗了奶瓶放在洗碗機裏控幹。
高雪盈看著濕淋淋的奶瓶,恐懼得渾身發冷:她這輩子就隻能有這一個孩子了,奶瓶沒消毒,孩子用了萬一生病,得了重病,萬一… 她可是一點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了!
哢塔,水燒開了,開關自動彈起來,高雪盈仍舊看著躺在懷裏頭還抬不起來的小小孩子,伸手想端起水壺,把奶瓶先用開水燙燙,手伸出去了,心思還在孩子這裏,三根手指觸到了盛滿開水的不鏽鋼水壺,疼痛瞬間直達心口,她嗷地喊叫出聲。
懷裏打著盹的孩子被她非同尋常的叫聲吵醒,很不高興地哭出來。
樓上的房門開了,高媽媽先出來,問,“小雪,你怎麽了?”
高爸爸緊跟著高媽媽出來,說,“小雪,我們來了。”
蹬蹬蹬的響聲過後,高媽媽先下樓,她衝過來抓住高雪盈燙得通紅的手指,眼淚立時就流出來,聲音哽咽著,“你這孩子,叫我一聲就行,非要自己來,看這燙的,疼嗎?”
高爸爸跟在高媽媽後麵,忙接過高雪盈手裏哭著的孩子,抱到客廳哄。
高媽媽張羅著找燙傷藥,找冰塊,在廚房裏忙,高爸爸抱著大聲哭叫的孩子在客廳裏來回踱步大聲哄著。
高雪盈呆呆站在旁邊,看著眼前的混亂,持續的各種噪聲不斷鑽入她耳中,像根細細的棍子,在她後脖頸上重重一點,幾天來她強打精神撐出的樣子,如初初捏製成形未經燒製就入水的陶土,頃刻間化為泥漿,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變得這麽無能和無力,生活怎麽會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陌生和醜陋,她雙手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
高媽媽被女兒瞬間爆發出的哭聲嚇呆了,女兒從小小一團長到如今,不敢說錦衣玉食,可從沒受過委屈哭成這樣,她忙丟下手裏的東西,抱住女兒肩膀,安慰著,“小雪 ,小雪,你怎麽了?有什麽委屈跟媽說。”說到委屈兩個字,高媽媽心裏更難過,不知道自己這心肝寶貝樣的女兒到底受了怎樣的委屈,禁不住哽咽乃至大哭起來。
高爸爸看老伴兒和女兒抱在一起哭,想過去勸,可自己手裏還抱著個哇哇哭的小嬰兒,急得直跺腳,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隻不住地高聲歎氣。
劉旭東推開家門,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他連反映的時間都沒有,頃刻進入狀態,本能地,他想先安慰高雪盈。
高爸爸見劉旭東進門,抱著孩子過來,搶先說,“快,先給孩子衝奶。”
劉旭東眼睛看著高雪盈和高媽媽,手忙腳亂地衝好奶,遞給高爸爸,孩子喝上奶,哭聲立刻停了,屋裏噪聲馬上減了一小半。
高爸爸示意劉旭東陪高雪盈上樓,自己抱著吃奶的孩子在樓下哄老伴兒。
劉旭東是個極聰明的人,術業專攻,術業之外對圍棋情有獨鍾,再往外延伸,他的腦容量就有限了。醫院心理醫生陪著他的那段時間,有關事後他和高雪盈的心理反應,他至多聽懂了一半,一個是當時他沒心情聽,一個是有些詞他確實聽不懂。曾經受過的教育讓他知道“產後憂鬱症”這個詞,高雪盈的種種現實反應也讓他在網上學習了更多關於這個病的知識,可實際操作起來,他還是感覺自己能力實在有限,比如現在,他連摟帶抱地把高雪盈弄到樓上臥室,讓她趴在自己懷裏繼續放聲大哭,就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
他上網查過,女性切除子宮後會有什麽變化,高雪盈的所有反映和行為他全都能諒解,甚至在她開口之前就瞞著高爸爸和高媽媽,他不能想象下了飛機的高爸爸和高媽媽得知唯一的女兒躺在ICU裏生死未卜會是個什麽後果,換作是他和他的爸媽…唉…他理解高雪盈,前麵三十多年的人生可以說諸事順遂,乍然遇到這種頃刻間的生死轉換,心理上多少要有個變化的過程,他盡可能減少加班陪著她,安慰她,讓她好好休息,少幹活,可她好轉的有限,至多是從無聲的哭泣變成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再這麽下去,是不是就該看心理醫生了。
劉旭東摟著哭泣不已的高雪盈時,心裏想。
第二天是周末,高雪盈一早起來抱著孩子下樓喝奶,發現高媽媽更早就已經起來給一家人做早飯。
她抱著孩子,一邊衝奶粉,一邊跟高媽媽聊天,把昨天的那點不愉快跟高媽媽解釋清楚:她這次生孩子實在不順利,心情不好,希望高媽媽諒解。
高媽媽哪會跟自己閨女計較,也說,有什麽事說出來就好,別憋在心裏,對身體不好。
母女倆聊得很愉快,孩子喝完奶,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這一刻,高雪盈第一次覺得心裏繃得緊緊的弦鬆了一點點,她跟高媽媽說,今天天氣暖和,一家人帶著孩子去公園走走。
高媽媽自然高興,做完早飯,抱著孩子上樓叫高爸爸下來吃飯。
高雪盈聽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好,帶著孩子出門,她必須要親自感受下外麵的溫度究竟如何,免得孩子衣服穿得不合適。
打開大門,陽光燦爛得讓她微微眯上眼睛,空氣裏蘊含著一絲甜味,像是花香,高雪盈低頭一看,門前放了個深灰色保溫袋,保溫袋上是一束粉色的花。
高雪盈從醫院出來,朋友們絡繹不絕地來家裏,大家很有默契,知道她需要休息,基本都不進門,要麽把湯湯水水交給劉旭東帶回來,要麽把吃的東西放在門口,要麽把東西交給高爸爸和高媽媽就走。
羅姐來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把這個灰色保溫袋放在門外,然後給她發個短信,從來沒露過麵。保溫袋裏麵有時裝湯水,有時裝點心,都是她平時喜歡的口味。
高雪盈穿上鞋來到門外,從保溫袋上拿起花,蓬蓬鬆鬆的花束用報紙樣的包裝紙看似隨意地捆紮著,花束裏有淺粉色的玫瑰,粉色的小百合,還有種她叫不上名字的長莖粉色小花,甜絲絲的味道就來自這不知名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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