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醒了,他穿著淡藍色連體睡衣躺在床正中,身上原本蓋的小被子歪在一邊,床周圍三邊都堆著被子,圍得嚴嚴實實,防他滾到床下。
高雪盈推門進來時,他正貪婪地含著左手大拇指,睜眼看著天花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高雪盈住在醫院病房的兩周裏,家人和醫生讓她每天都見見孩子,身體原因,在醫院裏她沒抱過孩子。回到家裏,爸媽看她每天昏睡,除了偶爾抱著孩子讓她看看,她基本也沒抱過孩子。晚上劉旭東下班回到家裏,就從爸媽手裏接過孩子哄,他知道她身體情況,肯定不會打攪她休息,更不會讓她抱孩子。一個多月下來,她親手抱孩子的機會屈指可數。
當然,她也沒機會喂孩子,哪怕像爸媽和劉旭東那樣用奶瓶喂…生孩子前,師姐跟她描述過,孩子花瓣樣的小嘴含住乳頭,輕輕吮吸的第一口,母乳就像根看不見的紐帶,牢牢地把母親和孩子永生永世係在一起…她今生不可能體會到師姐的描述了…
孩子看了會天花板,也許覺得無趣了,繼續吸著大拇指,轉過臉看向周圍,牆壁,電視,然後,看到了從沒見過的顏色,他的眼神定在陌生的顏色上,看了會兒,順著顏色向上看,看到一張臉,很陌生…看了會兒,他感覺周圍有股熟悉的味道,自己像是曾被這味道包裹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這味道來自哪裏,他為何熟悉,隻感覺這味道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讓他溫暖、安全而快樂,他忽地咧開嘴,笑了…
高雪盈看著孩子突如其來的笑臉,心裏原本一直緊繃的弦像被這笑輕輕地碰觸…孩子臉上的笑容持續著,他還發不出聲音,這無聲的笑如看不見的手,一點點鑽入她心間,如溫暖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冷褶皺的心,讓堆積在那裏的堅冰慢慢融化,最終化成一泓溫熱的水流,向上噴湧而出…她哇地哭出來…
劉旭東推開家門,脫下鞋,見高爸爸從廚房出來,就把手裏提的保溫盒交給高爸爸,笑著說,“爸,我回來了,家裏都還好吧!”
高爸爸接過沉甸甸的保溫盒,說,“回來了,旭東,來,洗手吃飯吧。”
劉旭東喝了碗蘿卜排骨湯,放下筷子,問高媽媽,“媽,我吃完了,有什麽事您說吧!”
剛一進門,高媽媽招呼劉旭東坐下吃飯,說小雪和孩子都睡了,讓他先別上樓,而且有話跟他說。根據劉旭東的經驗,高媽媽的“有話”肯定跟高雪盈有關,從前高媽媽搞不定高雪盈,都“有話”讓他在旁邊助一臂之力。高雪盈講道理,卻也固執,認準的事,不那麽容易改主意,隻有他能“花言巧語”地讓高雪盈把話聽進去。
“旭東啊,是這樣的,上午我和你爸遛彎兒回來,上樓看見小雪抱著孩子坐在那…她好像哭過,眼睛紅紅的,我問她怎麽了,她說她好了,這些天辛苦我們了,以後讓我們多歇著,孩子她來管…”高媽媽說,眉頭皺得緊緊的。
劉旭東心裏鬆了口氣,衝高媽媽笑笑。高雪盈從ICU出來,一直閉著眼睛睡覺,壓根不關心外麵的事,孩子都沒主動抱過。按心理醫生跟他說過的,高雪盈的反應屬正常範圍。
“旭東,你先別高興,聽你媽說完。”高爸爸也皺著眉頭。
“從上午到現在,小雪一直都在給孩子喂奶、喂水、換尿布、哄睡覺,一點都不讓我們插手…旭東,我覺得小雪這樣太怪了,我是當媽的,也見過不少剖腹產的,生個孩子再難過,也沒小雪這樣的,你跟媽說實話,小雪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我和你爸什麽沒見過,我們挺得住,你說吧! ”高媽媽看著劉旭東臉上逐漸消失的笑容,嘴上說著挺得住,心卻開始逐漸下沉,她有種預感,小雪遇到事了,大事,很大的事。
高媽媽的問話,劉旭東早已準備了好幾套答案,在高雪盈能麵對這件事前,他隻能先拿出自己準備好的答案,他故意停頓了下,左右手互相握了握,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開口,“爸,媽,你們來了這段時間也看到了,我們整個省的人口加起來都沒咱J市的人口多,這裏女的都是自己生孩子,剖腹產屬緊急情況,比例很小,醫院裏的醫生護士經驗沒法跟國內比…雪盈呢,運氣不好趕上了…不過醫院很上心,人家給搶救過來了…醫生也跟我談過了,雪盈目前這種精神情況不算特例…她沒給孩子喂上母乳,心裏肯定難過…現在她願意管孩子,其實是好事,從前總躺著,我估計是體力沒恢複,現在恢複了,就讓她管,你們也多歇歇,等天暖和了,孩子大點,雪盈身體完全恢複了,咱們好好出去玩玩,說好了,媽!”說完,又衝高媽媽笑笑。
高媽媽覺得劉旭東的話好像什麽都說了,其實根本沒一點實際的東西,想張嘴繼續說,樓上衛生間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
劉旭東趁機站起來,“媽,聽聲音雪盈起來了,我上去看看她和孩子,您和爸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爸,湯是老肖家奶奶熬的,還熱著,等會兒我讓雪盈下來喝點。”
劉旭東上樓先看了看兒子,孩子在嬰兒床裏睡得正香,他聽衛生間裏的流水聲一直在響,就先到更衣間換衣服。一進更衣間,他感覺更衣間有什麽變化,說不出來,反正和他早上出門的時候不一樣了,他每天平均待在更衣間的時間不超過5 分鍾,這裏向來是高雪盈的領地。
出了更衣間,劉旭東又站到嬰兒床邊看兒子。兒子在高雪盈肚子裏的時候,他怎麽都想象不出來自己的孩子究竟會長什麽樣子,甚至在他偶然的夢裏,就是麵目模糊的一團肉。孩子出生後一個星期,可能是他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個星期,ICU裏躺著的高雪盈早已經占據了他三分之二的生命時光,他根本沒心情更沒時間看孩子,直到高雪盈從ICU病房出來有高媽媽陪著,他才有時間和孩子相處。嗬,那小小的臉上綜合了他的眉毛眼睛,高雪盈的額頭和嘴,造物主該有多偉大,在這小小的臉上捏合出如此神奇,如此貼合他心意的眉眼,這小小的生命是他劉旭東的兒子,是他和高雪盈唯一的孩子。那一刻,劉旭東感覺從前藏在高雪盈肚子裏麵目模糊的一小團東西長了世間最完美的麵容、是他此生創造出的最寶貴的財富。
衛生間裏的水聲一直在嘩嘩地響,劉旭東估摸了下,從在樓下聽到水聲到此刻,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了。高雪盈從前泡澡也就這麽長時間,平日洗澡最多15分鍾…不會她在裏麵…
劉旭東心裏著急,擰動門鎖的聲音大,咣鐺一聲打開門,一眼看去淋浴房裏沒人,淋浴噴頭噴出的水直接砸在地麵…他倒抽了口冷氣,再仔細看,才見一團紫色在坐便器的矮牆後…那裏沒開燈,紫色顯得暗沉,像是被黑暗包圍住。
劉旭東噓出口氣,抬手關了淋浴噴頭,慢慢走到高雪盈麵前。
高雪盈雙手抱在胸前坐在坐便器上,垂著頭,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完全遮住了臉,隻能看見她的肩膀在微微聳動。
劉旭東走近高雪盈,抬手輕輕扶在她肩膀上,她像是沒有感覺,仍舊低著頭,隻肩膀繼續微微聳動。劉旭東等了片刻,手上使力捏了捏她肩膀,她還是沒有反應,劉旭東心裏著急了,手上的力氣又大了些,擱在往日,這樣的力氣必定會招來她誇張的尖叫和拳打腳踢的反抗,可眼前的高雪盈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劉旭東慢慢蹲下來,撩開她遮住臉的混亂長發,呆住了:她不知已經哭了多久,衣服前襟全濕了。
劉旭東輕輕托住她下巴,慢慢抬起她的臉,高雪盈眼睛緊緊閉著,隻成串的眼淚水般從眼角流出,看得劉旭東心裏發抖,這樣的高雪盈他從未見過,他咽了口唾沫,伸出手摟住她頭,把她的臉貼在自己腮邊,在她耳邊低聲說,“高雪盈,你不能這樣…孩子還小,你不帶這麽嚇唬我的…你生孩子的時候已經快把我嚇死了,你聽見了嗎?哪有像你這麽接二連三嚇唬人的,你爸媽要是聽見你哭推門進來,我可沒法再幫你瞞著了…你知道那會兒你在裏麵躺著的時候,心理醫生陪著我,談了6個小時…你要還這麽哭,我就不告訴你醫生都跟我說什麽了…好了,不就是切掉個部件嗎?又沒人在你臉上動刀子毀容,至於這麽沒完沒了的哭嗎?我小學四年級還切了扁桃體呢,現在咱倆一樣了,誰也別嫌棄誰,好嗎…咱們從前不是說好了,好好掙錢,等孩子長大了,咱們就一起周遊世界去…”
高雪盈沒說話,一直在無聲地哭泣,劉旭東感覺她不停歇的眼淚順著他臉側一路滑下,合著他的眼淚一起,流到他胸間,冰涼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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