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擔心鐵路工人支持被捕的學生、工人被審而罷工沒法出行,豐澤、秋秋等《海上花》的劇組人員決定坐汽車去拍外景。次日一早,他們在銀河停車場集合,等著公司的長車帶他們去昆山。老板豐澤天剛蒙蒙亮就來了,指揮攝影師、場記和道具師往車裏搬東西。世雄,銀河公司的其他同仁和劇組的親朋好友也陸陸續續前來為他們送行。
昨天得知自己要在《海上花》裏扮演“小黛玉”離開豐澤的辦公室後,丹鳳興奮地回到家裏滿樓去找她的管家吳媽。林家司機德米特裏已經度假回來。吳媽聽她說了半天才弄明白小姐要隨銀河電影公司出門去拍外景,便馬上去三樓拿出丹鳳七天要換洗的內衣、內褲和幾套衣裙褲。她踩著椅子從大衣櫃上麵把一隻棕色的小牛皮箱子拿下來擦幹淨灰塵打開。箱子裏裝著丹鳳小時候的衣裙、帽子和洋娃娃。吳媽找出一條大方巾包把它們包好放到大衣櫃裏,開始往小箱子裏裝丹鳳路上要用的衣物。因為修下水管道的工人明天要來她走不開,正愁那時怎麽去送丹鳳,高原正好打電話來,於是便要求外甥代勞。
銀河電影公司在林公館和高原住的地方的中間,因為有德米特裏開車送丹鳳,高原便直接騎車早早地來到銀河水門汀停車場為她送行。德米特裏的車子剛到,高原就走過來接過丹鳳的小牛皮箱子替她拎著,還遞給她自己剛在路上買的油條和一杯牛奶。丹鳳邊吃喝邊和他聊著,無意間聽見身後一男一女正在打情罵俏。女人發嗲道:“邡哥啊,不好意思儂昨天來阿拉肚子疼睡得早沒能見儂哦。”
“肚子疼---阿是被那個姓張的給搞的?” 男人的聲音有點兒酸溜溜的,丹鳳聽出是邡林。
女人:“儂不要亂講好不好?張先生前天就回美國了。阿拉肚子疼不舒服才沒見儂。女人每個月都有幾天會這樣,儂曉得咯。這不,今天起了個大早,特意來給儂送行賠不是了嘛。”
“三哥說這種鬼話誰信啊?” 邡林改說國語。
“不信,哥哥可以問我養娘嘛。” 女人也說國語,但仍舊嗲嘰嘰的。
“你們是一個鼻孔出氣,我問她幹嘛?我說你這個狐狸精不見我也罷了,幹嘛現在又這樣高調地跑到我工作的地方,讓我的同事都以為你是我的女人?三哥你這叫‘占著茅坑不拉屎’,缺德!等我從蘇州回來再跟你算賬!”
女人笑得花枝亂顫。丹鳳聽得肉麻,拉著高原往邊兒退了幾步,但好奇為什麽邡林老稱那女人“三哥”便回頭看了一眼,認出她就是那天在舞場跟邡林跳舞的姑娘,鳳眼細眉,皮膚不白不黑,個子不高不矮,身體不胖不瘦恰到好處。旁邊陪著一個胸脯平得像搓衣板一樣的五、六十歲年紀的瘦小女人。
“大家辛苦了!來來,吃點兒早餐再走!”嚴姍端著一個大鍋從公司裏邊過來,身後一個戴著白帽子的餐廳夥計推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平板車,上麵堆著大餅油條粢飯團和一疊“桄榔桄榔”作響的小碗。兩人把車停在中間的空地上,嚴姍把鍋放到車上打開蓋子,揉著發酸的手腕道:“來來,還有豆漿。”
丹鳳雖然看了不少她演的電影,這卻是第一次見嚴姍本人。她有三十七、八歲,穿了一件素淨的淡紫色布旗袍,下麵配著紫麵布鞋,齊齊的一字形劉海,其餘的頭發整齊地在腦後窩成一個發髻,臉上不施脂粉,裸著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個翡翠色的玉鐲子。
眾人都湧過來拿早點。丹鳳這才注意到人群外麵一個身穿淺灰色西裝、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戴著無邊眼鏡的高個年輕人正跟老板豐澤說話。他不是別人,竟是那天那個差一點兒被她汽車撞倒的男子!
丹鳳驚喜交加。原來那一麵之交之後,像著了魔般,她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地常去想他,於是鼓起勇氣回到“林記車行”拐彎抹角地想從王經理那裏打聽那個買了一輛紅色1925年的 Tudor 福特車車主的消息。王經理想:“你開車險些撞了他,人家不來找你算你幸運,幹嘛這樣多事?”便謊稱此人付了現金,姓名、電話地址什麽都沒留下。丹鳳遺憾了好幾天,不料這人今天卻突然近在眼前! 他怎麽會在這裏?隻見他微微漠然地站在那裏不緊不慢地跟豐澤說話,一直未往她這裏看。
嚴姍正往一個個的小碗裏盛豆漿遞給大家,抬頭看見自己丈夫豐澤的雪弗萊轎車喳喳喳喳地駛進停車場,司機福生停了車下來開了後門,一雙足蹬紅色高跟皮涼鞋的大白腿先從車裏伸出來,過了幾分鍾才著地,然後出來一隻拿著一把紅色洋傘的雪白赤裸圓滾滾的胳膊,最後那裹著豔麗紅白條紋無袖短旗袍的S形的身子才亮相。幾乎所有的人都看見了:是玫瑰。
她黑發盤在頭頂,趾高氣揚,看都沒往這邊看一眼,直接晃著她那驕傲的大乳房,踩著亂石子兒,一顛一顛地走向停在靠近門口的長車。在眾目睽睽之下福生顯得有點兒有點兒狼狽,一手按著頭上的鴨舌帽好像不想被人認出,一手拎著一個紅皮箱子跟在玫瑰身後。誰見了這場景都明白:大清早就坐老板的車意味著昨晚和老板同床共枕。
“*****!不要臉!”嚴姍無聲地罵著。
旁邊有人注意到嚴姍臉色難看打岔問道:“老板娘是不是跟我們一起去拍外景啊?”其實他心裏想:“這一妻一妾都去的話,老板夜裏跟那個睡啊?是輪著睡,還是三人一起睡?”不想嚴姍平靜地回答:“公司裏這一攤子得有人照顧我走不開。再說,這幾場戲裏沒有我的鏡頭。”
還是化妝師劉莉貼心。她放下手裏的碗過來把剛才問話的那個人推到一邊,從後麵摟住了嚴姍說:“你去吃吧,我來盛。”
高原見丹鳳漫不經心地喝牛奶吃油條,感覺她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身上,其他人又不認識,自己在這裏顯然是個外人,正想著要不要現在就離開,楚秋秋肩上斜掛了一個相機從後門騎著腳踏車進來大聲道:“來來,大家一起留張影吧。”他鎖了車轉過身,才注意到大多數人都還在吃東西又說:“大家就端著碗照吧,這更有生活氣息。”
於是眾人馬上站成三排。高原因手裏還拿著丹鳳的皮箱,決定退到後麵等他們拍完照再走,其他家屬朋友隨他全都退到一邊。丹鳳看見那個神秘的男人也走過來拍照,心裏更加納悶:他怎麽會跟我們在一起?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自己,但能感覺他站在自己身後不遠,好像他的目光留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多年後丹鳳才看到秋秋拍的這張照片:她跟豐澤站在前排中間,身後直線依次是邡林,那個神秘的男人和遠處的高原。不知是秋秋的本意還是命裏注定,丹鳳就這樣永遠地和這四個男人鑲嵌在了她生命的同一個鏡框裏。
* * *
拍完照後豐澤對眾人說:“現在都上車吧,晚了太熱,路上也堵。早餐能帶的都帶著車上吃。”
丹鳳從高原手裏拿過箱子和他告別,隨眾人魚貫上車。玫瑰一個人占了兩個位子坐在最前排,頭仰在座兒上,臉上蓋著一塊大手帕誰都不理。丹鳳走到最後一排把行李放在上麵架子上坐下。雖然前麵還有好多空位,邡林上了車後一直走到她身邊坐下。“他們說你毛遂自薦要演小黛玉了?佩服,佩服。”
丹鳳笑笑不語,過了幾分鍾才問:“你為什麽叫那個姑娘‘三哥’?”
“是她自己要人家那樣叫她。我跟她真的沒什麽。”
“舞女?”
邡林點點頭。
當汽車離開停車場的時候,丹鳳向還站在車外的高原揮手道別,目光卻落在了站在他身後的那個神秘男子身上。他的存在讓她心動不已,這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體驗。雖然她期待著去昆山拍電影,但在汽車離開那個停車場的時候,她卻感到依依不舍,因為她怕她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2018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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