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去，虹口遊泳池裏像餃子鍋一樣擠滿了人。攝影機、聚光燈熱辣辣地開著。丹鳳不知所措地踅近泳池，一道聚光燈移到她的臉上，刺得她睜不開眼。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老王，她的道具呢？帽子要大得往下垂的那種。”
丹鳳睜眼瞧見剛才那個身著米色綢衫的禿頭男人拿著個喇叭筒正站在她旁邊，身上散出很重的煙味。他要她坐在池前的一把長的躺椅上。有人給她送來了一頂大邊兒草帽和一本《上海摩登》雜誌。禿頭男人輕輕地托起她的下巴好像醫生一樣上下仔細地檢查著她的臉，最後他的視線鎖在她眼睛的最深處。
她記起來了。他就是她昨天在銀河電影公司外麵撞見的那個盯著她看的男人。
“這是一部叫‘摩登人’的電影。你演玫瑰的表妹,” 他說。“假裝坐在這兒看畫報，看一會兒可以抬起頭看看遊泳池。玫瑰和邡林過來的時候朝他們笑笑。玫瑰會問你想不想下水遊泳。你回答說，遊泳池裏人太多了。玫瑰會接著跟邡林聊天。你繼續假裝在看畫報，但是你的心思卻在邡林身上，你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和好感可又不能在玫瑰麵前表現出來因為邡林是玫瑰的愛人。如果有話說就自然地說出來，沒有話就不說。別擔心說錯話，沒人會對著字幕看你的嘴巴怎麽動。影片不能錄音，我們回頭加字幕。”
邡林? 玫瑰? 丹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亂之中隻是點頭。禿頭男人一走開，她忙問站在旁邊的一平道：“剛才那人是誰啊？”
一平吃驚地責怪道：“咦？你這姑娘也是的，不知道華豐澤是誰怎麽能坐在這把椅子上演電影?！”話音未落他就想，她那張臉蛋就是張通行證，到哪兒都行得通。
丹鳳也吃了一驚。她猜出穿米色衫子的男人是導演，但不知道他就是她一直想見的華豐澤導演。想著昨天怎樣在路上躲他的目光，她隻覺得胃往裏收了一下。
“大家各就各位!”豐澤站在斜對麵一個攝影機前對著他手裏的大喇叭喊著：“燈光－－攝像機—開始表演!”
場子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雖然時不時還有碰水的聲音。聚光燈熱刺刺地射向遊泳池正在打開的大門。一個年輕漂亮、細腰豐臀的女人像鰻魚一樣扭過來了。丹鳳現在才明白為什麽有些小報上稱她“像一塊剛燒好的東坡肉，肥而不膩”。那高聳豐滿的乳房在她的紅色連體泳裝裏傲慢地晃動著，手裏拎著一個精致的小黑包，紅色的長筒襪一直拉到膝蓋。她的身後——丹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邡林，上海女中學生最崇拜的電影明星，中國的Valentino。 他身材適中、圓臉大眼，笑的時候嘴角向上彎著、烏黑油亮的頭發一絲不亂、整齊地從中間分開。丹鳳看過他所有的電影，覺得那上海香煙、香水、可樂廣告上的美男子簡直就是比劃著他畫的。
玫瑰懶洋洋地把手裏的包扔在丹鳳旁邊的長椅子上躺下，手撫弄著肩膀上的紐扣，漫不經心地看了丹鳳一眼問道：“熱死了！表妹看什麽呢？怎麽不下水遊一會兒?”
丹鳳呆看著玫瑰, 像凍住了一般一動不動，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台詞。
“Cut!”豐澤通過喇叭筒喊道。“精力集中, 林小姐! 再來一次!”
玫瑰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扭著屁股，慢騰騰地回到大門口。邡林跟在她後麵。
丹鳳剛解了凍，就聽見導演喊：“燈光－－攝影機—開始表演!”
丹鳳隻感覺著聚光燈火辣辣地烤著臉，心跳得厲害，手開始顫抖，畫報“啪”地掉在地上。就在那時話筒裏傳來了導演那令她開始恐懼的聲音：“Cut!”
原來繃得緊緊的場子一下子又鬆了下來，那些群眾演員在水裏嬉鬧、追逐起來。玫瑰撅著嘴，把小包扔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道：“阿玲呢? 不是說好了由她演表妹的嗎？”
邡林聳聳肩，不置可否。玫瑰身上塗了很多香水，是那種味道很重的香水，香噴噴的、油膩膩的，熱風吹過來，連著她的傲慢和不耐煩沉甸甸的壓著叫丹鳳喘不過氣來。
豐澤把喇叭筒遞給旁邊的助理，走過來解釋道：“阿玲今天一早進了醫院。”他拉了把椅子，在丹鳳身旁坐下。
玫瑰鼻子裏又哼了一聲，點燃了一支香煙。
丹鳳委屈地差點兒哭了出來。豐澤看見握住了她的手，用粗短的指背輕輕地接住了從她眼睛裏滾出來的兩顆淚珠道：“不能哭啊，哭花了臉，還得補妝。那個叫阿玲的演員病了，所以臨時叫你替她。因為沒有時間通知你跟你解釋清楚，一切都顯得很匆忙。不過我有信心你可以勝任。演電影沒有什麽神秘的。首先你要目中無人，別把明星當回事。你別看玫瑰邡林像模像樣的，他們也拉屎放屁，跟一般人一樣。放鬆點兒，OK?”
丹鳳破涕而笑，害羞又感激地點頭。他身上的煙味兒壓住了玫瑰身上的讓她窒息的香水兒味兒。丹鳳開始有點兒喜歡他了。
豐澤起身道：“好了，我們繼續！”他的上海話裏帶點兒鼻音。這聲音既有權威感，又給人一種安慰。她覺得她不能讓他失望，深呼了一口氣，想著、想著人倒鎮定下來。於是 “燈光－－攝像機—開始表演”後，玫瑰和邡林第三次走過來。玫瑰把她的小包扔到丹鳳旁邊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表妹，熱死啦。怎麽不遊泳啊?”
丹鳳抬起頭不卑不亢地答：“這麽多人怎麽遊啊？早知如此我今天就不來了。 ”
邡林問：“表妹在看什麽呢?”
丹鳳給他看雜誌封麵。“《上海摩登》。”
“有什麽好看的？”
“有篇叫‘摩登姑娘’的文章很有意思。”
一平看著手裏的劇本，卻找不著邡林和丹鳳說的台詞。他轉向豐澤, 但是豐澤卻示意他不要講話。
邡林好奇地問道：“表妹覺得什麽才能使一個姑娘摩登呢?”
“Men, gentlemen。”
“此話怎講？”
丹鳳不知道邡林是不懂英文，還是有意要她借題發揮。她衝撫媚地一笑。“我覺得一個摩登姑娘應該去主動追求她喜歡的男人，而不是坐在家裏等她喜歡的男人來找她！”
邡林瞟了丹鳳一眼，不知怎麽回答，隻是點頭、微笑表示服氣。
“Cut!” 豐澤說。“非常好！”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任何形式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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