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銀河影業見華導演撲了個空後,丹鳳直接坐車去找她在上海中西女塾的老同學陳美蘭聊天解悶兒。美蘭住在公共租界南京路上的一個大公館裏。丹鳳家沒搬到法租界之前,兩家隔的不遠。美蘭透露自己正跟香港來的表哥談婚論嫁。丹鳳聽後大吃一驚。“你才多大就要結婚啊?”但暗暗地感到有些不平衡,心想美蘭這樣矮胖的女孩兒情感已有著落,自己別說結婚,連個愛人的影子還沒見著呢。她沒心思聽美蘭炫耀她的表哥,便拖著她一起去阿波羅戲院看好萊塢Mary Philbin 和 Norman Kerry 主演的電影“第五大街模特”。陳家司機送她們到那裏才發現阿波羅戲院由於罷工,關門了,於是改去愛普廬劇院看上海人稱“司璜遜”的女星Gloria Swanson主演的“巴黎名花夢”,然後兩人又在一起吃了一客冰淇淋。丹鳳這才讓一天糟心的事情冷卻下來,告別了美蘭,自己上了一輛黃包車回家。
她的車子在霞飛路上剛拐進大門, 便看見父親林翔身穿白色網球衣服和Champion Keds 運動鞋正跟他們的司機德米特裏在樓前講話。
林翔看見她大聲問道:“要不要我替你付車錢, 丹鳳?”
“我不要你的錢!” 丹鳳生硬地回答,從口袋裏抓出一把銅元,看都沒看就放在車夫張開的手掌上。她下了車,拉著臉朝公館洋樓走去。
林翔說:“祝賀你, 閨女。華豐澤打了電話來。他要你明天早上8:45 去銀河影業公司參加屏幕測試, 他正為他的新電影《摩登人》找演員。”
丹鳳氣呼呼地說:“林翔:你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我足足等了他一個小時,可我壓根兒沒見到他的人!”
“早上8:45,”林翔重複道。他用網球拍招呼德米特裏跟他去後麵的網球場。“隨你,丹鳳。我明天就要啟程了。”
吳媽這時走過來遞給丹鳳一杯西瓜汁。“華先生真的來過電話, 丹鳳。是我接的。”
丹鳳仍是將信將疑,她接過杯子問道:“他還說什麽?”
吳媽道:“沒說別的。你快準備吧。你爸爸要走了,這個機會很難得。”
丹鳳喔了一聲,喝了幾口西瓜汁又問道:“高原有消息了嗎?”
“還是沒有。我到他的住處去過幾次,門一直鎖著,房東說一直沒見到他,你說愁人不?好在林先生派了人在找他。”
* * *
那晚林翔叫他的寧波廚子做了女兒丹鳳喜歡吃的蝦仁青菜雲吞和幾樣小菜,並和她在正餐廳坐下來共進晚餐。他們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吃飯了。林翔本想好好跟女兒談談。但是他每問一個問題,卻隻能從她那兒得到“是”,“不”,“嗯”等一個字的回答。但因為他知道他會有一段時間見不著她,又不想發火。上海混亂的局勢讓窒息,但他又舍不得就這樣丟下丹鳳跑掉。如果她再求懇求他的話,他很可能軟下來帶她跟自己一起去歐洲。
他就這樣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女兒,一邊想著這些問題。晚餐還沒吃完, 林翔從窗口看見一個穿著講究的年輕西人開了一輛1925 年型號的Alfa Romeo車不約而至。林翔手裏還拿著白布餐巾就出去見他了。
年輕人從車裏下來興奮地說:“你好,林。我路過這裏,來看看你是不是還住在這兒。我是Federico。”他的英語帶著很濃重的意大利口音。
“Fred! 你好, 你好。我還記得你,”林翔從門口階梯上招呼他說。他忘記了這個年輕人姓什麽,隻記得他一個是意大利畫商,在中國賣他從歐美弄來的油畫,又從中國買走字畫去歐美賣。三年前他從林翔店裏買過一輛車。像不少西人一樣,他搞不清中國人的名和姓。
林翔問道:“你買的那輛Biddle車還在嗎?”
“三個月前我賣掉了,又買了這輛。”
“希望你討了個好價錢。你知道嗎,美國費城已經停止生產那種Biddle車,所以它現在成了珍藏品了。不過你這車也不錯。”
“它開起來感覺才好呢,”意大利人拍拍車子自豪地說。“想不想去開它兜個風?”
雖然林翔需要準備行裝,但最終無法抵抗試新車的誘惑,欣然同意了。他把餐巾交給吳媽,跟著那個意大利人一起跳進車子裏,把還在吃飯的女兒獨自撂在餐廳裏。
林翔和Federico 一直開到上海巴黎俱樂部,在那兒邊喝酒邊看俄國裸女跳舞。然後他們以每小時八十英裏的速度在夜色下的南京路和霞飛路上狂馳,拐彎的時候差點兒撞到 Shell Motor Oil pump 加油站。林翔直到早上一點才回家。那時他已經酩酊大醉,爬到三樓看女兒的時候, 她早已睡著了。
* * *
吳媽次日清晨七點鍾叫醒了丹鳳。那時林翔還在自己床上呼呼鼾睡。丹鳳下樓的時候,她已經把丹鳳早餐端到了早餐桌上:廚子做的毛豆雪菜炒肉絲和白米粥和他剛買來的年糕和燒賣。吳媽也已將丹鳳昨天穿的衣服洗幹淨,晾幹,熨好,建議丹鳳還穿這套衣服。丹鳳快吃完早餐的時候,林翔裹著金線滾邊兒針織白色晨袍、趿著拖鞋下樓來了。他眼睛裏布著血絲,胡子沒刮,頭發淩亂,看起來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對丹鳳說:“真有點兒舍不得離開你, 丹鳳。你要我從歐洲給你帶什麽回來,是Chanel 5號香水還是衣服?”
“一輛紅的Alfa Romeo車怎麽樣?”
“讓我想想,”林翔含糊地答道。他這時才意識道女兒還因為他昨天晚上失約跟Federico跑掉了沒跟她吃完飯而生氣。
吳媽遞給林翔一杯咖啡問:“先生什麽時候回來?”
“八、九月份,”林翔道,接過咖啡,用小勺子攪了攪裏麵的奶油,雖然吳媽已經攪拌過了。他站著喝了一口,拿過吳媽放在擺餐桌子上的民國日報和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在丹鳳對麵坐下。
這時他的俄國司機德米特裏走進來。他有早上洗澡的習慣,金色的卷發還是濕漉漉的。他問林翔是不是應該往車上裝行李。林翔叫他先把丹鳳送到銀河影業。
“Spasibo。”丹鳳用俄語謝了他;德米特裏對她夾了一下眼睛,去車庫取車子去了。
林翔又喝了一口咖啡,宣布說:“錢柏林小姐明天晚上來。”
“她是誰?”丹鳳問道。
“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你的新英語和鋼琴家教。”
“她人好嗎?”丹鳳又問道。
“好極了。”
“對不起要打斷你們,”吳媽指著牆上的鍾插話說。“8:00了。丹鳳, 你該走了。”
丹鳳正要掀起白桌布的一角去擦嘴,吳媽遞給她一個繡花餐巾止住了她。丹鳳沒拿餐巾,卻隻把嘴噘過來。吳媽愛昵地搖搖頭,但還是用餐巾給她擦了嘴。丹鳳走到林翔身邊,張開雙臂擁抱了他。“Daddy,”她有點兒傷心地說,“一路順風。”
林翔輕輕地在女兒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祝你試鏡順利, 寶貝兒。” 他鬆開手,看著她跑出去,沒想到雙眼已經濕潤了。
“I love you―”他加上一句。
不知道是因為他聲音太低,還是因為說的是英文,女兒沒有聽見。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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