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翔憂心忡忡地在家裏呆了幾天，最後決定還是按原計劃去法國Le Mans看24小時車賽。他在樓上自己臥室裏收拾行裝的時候，從窗子裏注意到外麵女兒丹鳳一個人百無聊賴，不是坐在汽車駕駛座位上跟他們的俄國司機德米特裏閑聊就是在花園裏閑逛。這叫他頗為擔心。他知道她的戲劇學校解散後她就無所事事。他真的希望能叫女兒繼續讀書，將來去國外念個大學什麽的，但也知道她不喜歡上學，特別是五卅事件後，上海學校不是在罷課，就是已經放暑假，根本無望讓她上正規的學校讀書。
他從窗口看著她。一身白裙，她手裏握著著自己剛在園子裏揪的一朵藍色的繡球花，一個人正在花園羅丹雕像跟前兩棵洋梧桐中間蕩秋千，頭發和白連衣裙子隨著秋千的移動一飄一飄的。女兒好美啊，他想。真不能再耽誤了，便打開窗戶對她喊道：“快去換衣服，丹鳳！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剛說完又想，其實她不用換衣服，但他已經習慣了每次帶她出門前都叫她去換衣服。
丹鳳抬起頭懶洋洋地問：“去哪兒呀？”
“銀河電影公司。”
丹鳳愣了一下：“銀河？”
林翔故意激她：“怎麽，你不想見華豐澤導演？不想當電影明星了？”
“真的？你不騙我？”
“老爸什麽時候騙過你？”
丹鳳高興地扔了手裏剛采的繡球花跳下秋千就往樓裏跑去找她的保姆。吳媽馬上從丹鳳的衣櫃裏拿出一套月光牌英國絲光印花紗做的新衣裙叫丹鳳穿上，然後送她上車。
* * *
當德米特裏把Packard車停到銀河影業公司跟前的時候,林翔告訴他不要關掉引擎，然後轉身對坐在後麵的丹鳳說：“你跟門衛說華導演要見你。他會帶你去見他的。”
“怎麽，你不去？”丹鳳大失所望。她從未見過華豐澤，連他長得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林翔坐在車裏像尊佛像似的巍然不動。“我今天事情太多，你自己去吧。家裏見。”
德米特裏給她打開車門後，丹鳳什麽都沒說，直奔銀河公司大門。她從看門的那裏得知華豐澤剛出門去買香煙。她想治治父親，便要求去豐澤辦公室等導演回來。門衛看見林翔閃亮的新車，猜想這位漂亮禮貌的小姐背景不凡，故打破公司慣例，答應帶她去豐澤辦公室。丹鳳跟著他往公司裏麵走的時候，聽到身後汽車啟動的聲音，知道是父親離開，頭也沒回。
門衛帶著她來到銀河影業公司後院一排紅磚平房，指著中間的一個辦公室道：“就是這間”，然後轉身回傳達室去了。
門半開著。丹鳳敲了幾下在外麵等著，沒有人應，於是推門進去。屋子很大，中間橫空扯了兩根鐵絲，牆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電影廣告，光禿禿的水門汀地上有幾個鉛桶，上麵搭拉著電影膠卷拷貝。靠窗處一張舊木桌上一個硯台和紫檀筆筒壓著宣紙上寫的毛筆字，字跡還未幹。電話旁邊，一根香煙頭還在煙灰缸裏悶燒著。雖然窗戶開著，空氣裏混合著墨味和刺鼻的煙味。丹鳳皺了皺眉頭。
她的注意力漸漸地轉向牆上的電影海報。數了數，一共有十來張，全是華豐澤編導。有些是武打片，有些是愛情片，丹鳳大部分都看過。出現最多的男演員是風流惆悵的邡林，女演員是嚴姍和玫瑰。丹鳳覺得她們各有千秋:嚴姍是成熟女人的冷豔的骨感的美，而玫瑰則是充滿青春活力的肉感的美。她們是這個在她看來蹩腳的地方可以製造出美夢的證據，就像亂而髒的廚房一樣能燒出好吃的大餐一樣。
這樣想著，她在被煙灰燒了小洞的舊沙發上坐下，小心翼翼不叫自己的裙子被弄髒，開始翻弄麵前咖啡桌子上一疊銀河影業公司的雜誌，同時頗為緊張地等著房子的主人回來。她十分擔心華導演進來的時候自己不知道說什麽。但坐了一會兒，他仍沒回來，便有點兒不耐煩了。看看腕上的小表，知道自己已經等了快半個小時，站起來，走到門口，後來想想好不容易來了，還是再等一會兒吧，就又坐回到沙發上。就在這時，她聽到窗外腳踏車鈴響。原來一個送信的過來，他沒有看到她，隻把郵件塞在門旁邊的信箱裏，又“鈴鈴”地騎走了。過了一會兒，房子前麵又靜無一人。
* * *
在銀河影業公司外麵後街, 豐澤在一個每天都光顧的小賣鋪裏買了一盒“金龍牌”香煙。回公司的路上，他撞見一個認識的銀行家。這位銀行家告訴他Banque Industrielle de Chine 有一位年輕有錢的康白度comprador聽說豐澤打算翻拍“閻瑞生和王蓮英”的故事，願意投資，還說自己願意親自演閻瑞生這個角色。豐澤喜出望外，和他聊了好一陣子。雖然他不知道這人演閻瑞生是不是合適，但他隻要願意出錢就行。待豐澤意識到時辰已經不早時，才急忙往回趕。
閻瑞生謀財害命，勒死名妓王蓮英的事情發生在1920。當時這個案子曾轟動上海灘。五年過去了，人們對它仍然是津津樂道。豐澤的劇本已經寫了一半了。他邊走邊抽煙邊想要不要趕快抓住這個機會把它趕完。不想在拐彎處，迎麵撞上一個走路匆忙的年輕姑娘。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
他點頭抱歉，馬上注意到這個姑娘與其他上海女孩兒不同。她長的極為標誌，氣質高貴、淡雅，大概隻有15、6歲，高挑兒身材，上身著一件白色洋布鑲粉紅邊的春夏斜對襟小襖，下身配一條同樣布料和款式的喇叭長裙，腳蹬滾白邊的黑牛津皮鞋。再仔細看，她像個歐亞混血兒，皮膚白裏透紅，錐子臉，下巴弧線十分清晰，勾魂的杏眼上是兩彎又細又長的眉毛，微開的有型的肉紅的嘴濕潤欲滴。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美人兒，他想，忍不住回過頭去又多看了她一眼。
丹鳳感到他在盯著自己看，以為是個色狼有些緊張，加快了步伐趕快往前走。
幾分鍾後在銀河影業公司大門口傳達室, 豐澤聽說有一位漂亮的叫林丹鳳的小姐乘著一輛嶄新的Packard 車來到公司，在他辦公室裏等了很久才離開。豐澤這時才忽然想起在“東方巴黎”裏曾經答應林翔要見他的女兒。
“她是不是穿了一身白衣裙?”
“是啊,” 門衛咧嘴笑道。“她看起來像一個真的電影明星呦。”
“趕快給我找出林公館的電話號，”豐澤扔掉煙頭說，一邊徑直往辦公室走去。
【原創】民國長篇小說《海上佳人》連載 © 2020 版權所有，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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