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凶猛(中)

希臘人是怎麽攻陷特洛伊的?全憑那隻流芳百世的木馬。同樣的道理,跳蚤進的屋來,靠的是一隻活的木馬—春香。
春香是一隻貴賓狗,渾身杏黃色的小卷毛,沒有一根雜毛。它一天三次出門方便,前院後院到處溜達,源源不斷地把跳蚤帶進屋來,它簡直就是那活動的木馬。
發現第一隻跳蚤的時候,吉瑞就意識到了問題的根源。春香開始享受人類的待遇:天天洗澡。可是吉瑞犯了輕敵的錯誤,也難怪,他從來沒有和跳蚤鬥爭的經驗。他天真地以為,一洗澡,跳蚤要麽被水淹死,要麽被滅虱香波毒死,絕沒有活下來的理由。可事實是,每次狗洗完澡,它身上的跳蚤們就從水流和泡沫陣中衝殺出來,在淋浴房裏伺機潛伏,再反戈一擊撲向孩子。
我咬著牙說,我們要擺脫春香。
吉瑞一臉愕然道,為什麽?她是你的狗啊。
春香曾經是他送我的聖誕禮物。
我不管!我跺著腳道,她給我帶來麻煩,她不走,我們沒辦法滅絕這些跳蚤。
可是不能因為這個就拋棄她。吉瑞小聲嘟囔道。
我給了春香兩條出路:要麽,送到動物收容所去。要麽,帶到房屋密集的社區去放生。
他很為難的樣子,頭低了半響,還是不同意。他說他想想別的辦法。
第二天,他去了Pet Smart 寵物店,買了一種藥水,說是噴在春香身上,跳蚤就不上她的身了。我嘴上沒說什麽,心裏暗暗祈禱那藥水能管用。畢竟養了五年了,真要拋棄這畜生,感情上也不舍。
我冷眼看著他給春香噴藥,感覺他虛晃幾下就完事了,那頂什麽用?我疾步過去奪過噴筒,對著春香背上一陣狂噴。
春香唁唁低吠著,身體瑟縮作一團,眼睛望向吉瑞。
吉瑞急道,你這樣會毒死她的!
毒死她?我心裏一動,仿佛電光石火劃破天空,腦洞豁開。
毒死她!家裏就太平了。
 
那天晚上特別黑,天空象一口倒扣的大i鐵鍋,昏昧無光。我想起章回小說裏慣有的說辭,叫做月黑風高殺人夜。候著父子倆都睡下,我鐵了鐵心,起身到廚房,給春香做一頓最後的晚餐。
開了一盒牛肉罐頭,搭配一片馬蘇裏拉奶酪,都是她最喜歡的。擺弄食物的時候,我心裏還很安寧,然而,一旦戴上手套,打算擰開殺蟲劑的瓶蓋時,心卻突突地狂跳起來,雙手綿軟無力,仿佛失去知覺一般抬不起來。我怔在那裏,有點不知所措。
突然,腳邊毛絨絨的一團,些許溫熱的暖意,低頭一看,原來是春香蜷在旁邊,她已經許久不曾和我親近,也許是以為我在給她弄好吃的,所以打破這幾天的藩籬來表示她的愛。
我不禁心頭一顫。慢慢的,我艱難地抬起手,把殺蟲劑重新放回架子上,然後,把食盆端到春香麵前。看著她香甜地吃著,我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求神寬恕我一刹那的惡念,念一聲Jesus,熱辣辣的眼淚落下來,我無聲的哭了。
 
家裏的殺蟲劑已經換了三輪,高高低低的瓶子排了一溜,都有十幾瓶了。基本上它們都能讓跳蚤們昏過去一陣,我們也將息一兩天,隨後又會鬧將起來,這樣反反複複,居然也熬過了將近兩個星期。
吉瑞不勝其煩,終於甩出了他的殺手鐧:炸彈。他拍胸脯保證道,你就等著瞧好吧,全部剿滅,一個不剩。
沒想到,這卻是壓垮我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炸彈將引發的災難,比起跳蚤來,可以說無出其右。那簡直是生化武器,它釋放的粉塵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屋裏的門窗都要抹過,最好是連牆都擦一遍。桌椅床等都用被單罩起來,廚房更是重災區,所有暴露在空氣中的東西都要水洗一遍。
然而,我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吉瑞穿著連體衣褲,全身包裹,隻露出兩隻眼睛。他喊一二三,點燃手裏的炸彈,炸彈哧哧地噴出一股股白煙,象蛇一樣四處亂竄。兩分鍾光景,屋裏已經濃霧彌漫,一片白色混沌。
當晚,煙氣散盡,一夜無事。接著又太平了兩天。這兩天在擦啊洗啊的節奏中一晃而過。
 
跳蚤的瘋狂反撲在兩天以後的一個下午。似乎經過劫後餘生,它們變得更強大,更凶猛了。
那天下午,孩子在他的土豆沙發上翻跟鬥玩耍。我以為敵情已除,便不再給他紮袖管和褲腿。
突然,孩子尖聲哭叫起來。我撂下手裏的刷子奔過去,果然,胳膊上兩個鮮紅的疙瘩,小指甲蓋大小,新咬的。
我象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樣,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一時說不出話來。正好吉瑞進來,我眼神白花花地看著他,半晌才道,把這個土豆沙發拖出去扔了。
NO!兒子在旁大叫起來。
當爹的護犢子,也不讓扔。
我鬱積了很久的情緒終於爆發了。
我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對著土豆沙發的絨布就絞下去。
兒子的哭聲象警報一樣瞬間拉響。吉瑞低吼一聲,過來奪我手裏的剪刀。春香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氣氛,繞著我們團團轉,狂吠個不停。
我奮力掙脫吉瑞的手,站起身,突然一反手,將刀尖抵住他的心口,一字一頓道,“你說,你是不是人?你他媽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吉瑞驚詫莫名地看著我,他雙手上舉,嚷道,“天哪,你這是想殺了我嗎?”
“是的,我想剖開你的胸膛,看看你的血是凝固的,還是會流淌的。
說出這句話時,我感覺自己已經快瘋了。可是這句話憋在心裏十幾天了,它不停地發酵、膨脹,所有看過的有關恐怖片《異形》的鏡頭總是在我腦海中反複浮現,吉瑞是異形入侵?還是異形生物?抑或是變蠅人?所有這一切疑問,都源於一個事實,那就是:跳蚤從來不咬他。
這宅子裏一共四個活物,三個人一條狗,跳蚤咬我和孩子,咬春香,可是無論如何不咬吉瑞。
為什麽?為什麽?難道他不是人?
我的胸膛憋得快要爆炸了。
吉瑞驚恐地睜圓了眼睛,金色的眼睫毛根根直立起來,“你為什麽要殺我?”
“因為,我想知道,跳蚤為什麽不咬你!”
“天哪,我不知道,或許隻有上帝知道!”吉瑞高聲嚷道。
一陣死一樣的沉寂,我和他都不說話。孩子停了哭,狗也不叫了。
良久,吉瑞摁住我的肩膀,慢慢說道,“你冷靜些,我會找專業殺蟲公司來。他們一定能殺滅所有的跳蚤。”他說著站起身,順勢掰開我的手,拿走了那把剪刀。
“我現在就打電話。”他說。
“等等”,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是說,有專業的殺蟲公司,專門幹這個的?”
吉瑞點點頭。
周身的血在奔湧,我突然有一陣衝動,想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就像掐跳蚤一樣,把我鋒利無比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他的肉裏。
我拚命按耐住自己,顫著聲音問道,“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叫?”
吉瑞囁嚅道,“我以為,我自己能搞定的。”停了停,又道,“他們要價很貴的,象我家那麽大的房子,起碼要一千塊。”
“為了省一千塊錢,你讓我們母子被咬了整整十二天?”悲憤交加,我的眼淚決堤而出,但又很快被我滾燙的麵頰吸幹。“你這個white trash(白色垃圾),你這個異種,你不是人!”
我的仇恨象一頭困在籠中的獅子,橫衝直撞找不到出口,它喑啞著嗓子咆哮著。忽然,門洞豁開了,那隻獅子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樣的聲音說道,“我要和你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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