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株菩提一尊佛(4)
我們一行兩輛車從拉薩出發,同行的有法官小武、書記員顧偉、藏族司機羅布、普次、書記員索平。車都是北京生產的型號為212的越野吉普車。這種車雖然簡陋,但其牢固性和易維修性能夠很好地應付藏北惡劣的氣候和廣闊的戈壁地形。車到當雄後我們離開了青藏公路,向西沿朝聖者的足跡翻越念青唐古拉山脈。在爬上最後一個山口之前,一處陡峭的超過90度急轉回頭彎山坡使我們花費了近一個小時。車子在缺氧的情況下動力不足,根本無法爬上去,於是大家下車,在滿是積雪的泥濘中奮力將車推上山口。山口照例有一個瑪尼堆,五色經幡在刺骨的寒風中嘩喇作響。極目望去,那木措湖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雪峰映襯下閃爍著一片幽藍。一陣震驚後的沉默緊接著一陣歡呼。車子開始下山,走進了無邊際的戈壁灘。天邊的灰雲沉默地封鎖著這塊洪荒時代的土地,遍地淡褐色砂磧中的雲母閃閃發光,荊棘叢灰色的、一折即斷的枝枝杈杈上開著寥寥的小白花。接近那木措湖邊,無數條鑲著刺眼白色的彎曲不定的湖岸線在太陽下閃光。
那木措湖是一個由地殼凹陷形成的鹹水湖。麵積1920平方公裏, 海拔4718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藏語那木措是“天湖”的意思。中世紀時蒙古人稱它作“騰格裏海”。湖的中間有紮西多山,三麵臨湖,僅在東麵與陸地相連。據說湖裏常有類似英國尼斯湖的那種怪獸出沒。而在上個世紀80年代,那裏還遊人寥寥,是一塊與世隔絕的寧靜聖潔之地,不像現在那樣成為遊客趨之若鶩的風景名勝,所以我們在前去的路上隻碰到一個來自歐洲的背包客獨自向湖邊走去。但自古以來那木措就是藏傳佛教和藏民族的聖湖,在吉日良辰總有大批來自各地的朝佛者來此轉湖朝聖。而繞湖一圈常視年齡、體力不同或徒步與磕等身長頭方式不同要花費10幾天至3個月不等。年深日久,湖邊成片的瑪尼堆早已連成一線,放眼望去,遠處無數飄揚的五彩經幡在戈壁的土黃和湖麵大片的碧藍之間遊動,湖岸上刻著六字真言的犛牛頭骨呈小山狀堆放著,頗為壯觀。
我們的車在湖邊停下,一種未知的、神秘的感覺頓時壓迫得使人心跳加快。時近正午,天地間一片寂靜,偶爾有風吹過,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我沿湖邊走著,太陽越來越高,深不可測的湖水在陽光照映之下變幻出千絲萬縷的金線,從水底色彩交錯的石頭上搖曳著向遠處飄去。麵對輕輕搖蕩的湖,深入靈魂的是來自純粹自然的博大和無與倫比的靜謐,都市裏的喧鬧、煩悶都在湖水的浸潤中消失,剩下的是自己的軀體,幻化成魚,潛進這現實的水裏,在悠閑的沉浮中去回味失去的昔日家園。
從那木措出發,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班戈縣城,但由於我們的副院長益桑搭車順路回他在班戈的老家探望父母,而他的父母又是四處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廣闊的戈壁草原上既無門牌又無地址。於是隻好開車在草原上漫無目標的遊蕩,有時甚至把車開到小山丘頂,向四處張望看遠處是否有牧民的帳篷或炊煙。即便碰到幾戶牧民詢問,他們也隻能夠指一個大概的方向。當我們來到一個鄉的政府所在地打聽時,我正坐在這裏唯一的一個出售一些小商品的簡易小店裏百無聊賴地等待,忽然看到遠處一個身穿皮袍的年青牧民騎馬飛奔而來,到門口跳下馬,進門買了兩瓶江津白酒(重慶江津縣出產的一種低檔高度白酒,當時在西藏很暢銷),然後站在那裏一口氣把它喝完,把空瓶放在地上,一言不發出門飛身上馬絕塵而去。我是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足足1000毫升的高度白酒當水一樣用來解渴,也自然為這藏北漢子的豪飲驚得目瞪口呆。
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終於找到益桑姐姐家的帳篷。但他的父母家還在很遠的、不可知的地方。益桑決定留在姐姐家,我們便把車上帶的所有酒留下給他,並說好三天後來接他。然後繼續向班戈縣城進發。
黃昏時終於到達目的地,但大家驚異地發現在幾座小山下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幾排土坯壘的平房便是班戈縣城。沒有街道和燈火,昏暗的天空下隻有一些灰黃的影子隱隱綽綽。我們找到縣政府招待所住下。飯後我到縣法院一個漢族副院長家裏,他是四川省人,應征在駐此地的中共軍隊服役,退役後便留下工作,至今已10多年。我一邊和他聊天, 一邊打量著他的家。原來這裏的生活十分簡陋艱苦,屋裏的土牆沒有刷任何塗料,而是用舊報紙從頂到底裱糊著。外麵一刮風,便聽到沙土順著牆掉落到報紙上發出簌簌的聲響。他的妻子也從四川來這裏與他一起生活,而一個10多歲的兒子卻隻能放在四川老家。由於戶口的問題,孩子在四川上學一直不正常,這使得他常為此憂心忡忡。而且長期分離,幾年才回去見一次,孩子幾乎不認識父母。當然這也是所有在西藏工作的漢族幹部成家後都麵臨的問題。他向我講述這裏的一切,班戈處於高寒地帶,氣候極其惡劣,任何蔬菜都不可能生長,加之地處邊遠而交通不便,因此幾乎沒有任何現代意義的商業機構和活動,日常生活所需大多靠縣政府每年幾次派貨車到那曲或拉薩運回縣裏分配給每個幹部。他曾在自己屋外的空地用塑料薄膜搭建了一個小小的溫室,試圖種植蔬菜,但僅僅在夏季的兩個月可以長出幾厘米高的青菜,其它季節則根本無望。聊到夜深他向我要一個高壓鍋的橡膠圈,因他的壞了而無法做飯,此地又買不到,於是我帶他到車上拿了一個(我們下鄉總要帶高壓鍋和各種蔬菜和食品)。回到招待所睡下,一夜大風,屋外飛沙走石,幾次起來,以為是小偷,出門一看無事,隻是車子被打得劈啪作響。
第二天一早告別寂靜的班戈縣城,我們向西沿著那曲去阿裏的黑阿公路繼續前往杜佳裏,不久到了班戈措湖。湖水極淺,巨大的湖盆鑲著無數道結成硬殼的鹽堿構成的白色湖岸線,湖邊和湖裏聚集著密密 麻麻的水鳥,一旦飛起則遮天蔽日。一路無人,連牧民或牲畜都看不到,隻是不時有幾隻野兔從車前竄過。一隻火紅的狐狸旁若無人地向遠處走去,而一群藏羚羊站在路邊好奇地觀看著我們的車駛過。天空中高懸的太陽發出熾熱的白光,茫茫戈壁隻有幾條孤獨的車轍引導我們前行。道路兩側不時有小股的龍卷風飛快掠過,然後直衝空中。顛簸枯燥的旅途一直沿續至下午,當我們沿著波光粼粼、禽鳥翻飛的西藏第二大湖奇林措湖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杜佳裏便到了。
杜佳裏是一個奇異的地方,問拉薩人誰也說不清這個地方在那裏,更說不清這個地名是什麽意思,大概祖先們便這樣稱呼的。其實自古以來這裏人跡罕至、荒無人煙。但不知為什麽在西藏地圖上卻清楚地標注著這個地名。這一帶鹽湖遍布,幹涸的湖裏盛產高品位的硼砂,開采也十分方便,隻要用一把鏟子直接到湖裏挖起硼砂往袋子裏裝就行。上個世紀60年代,中共為還所欠前蘇聯的債務,曾在這裏進行大規模的開采,但由於這裏高寒、缺氧、缺水等生存條件十分惡劣,外債還完後礦區便荒廢了近20年。80年代後期中國開始實行靈活的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允許各種企業和個人進行商業開采。於是又有許多人來到這裏采挖硼砂。當然這種行為當地藏族老百姓是非常厭惡和抵製的。但那時的開 采成本很低,1噸硼砂至包裝好隻須支付費用人民幣300元,用汽車運到格爾木再經火車運到內地約需運費1200多元,但最終售價可達2000多元,利潤豐厚使得許多人不顧路途遙遠,生存環境惡劣而來此地,因此魂斷異鄉的也不在少數。
我們到達的硼砂礦區位於一個幹涸的鹽湖邊,這個礦由西藏交通廳投資並管理,是杜佳裏唯一大規模開采的礦點。礦上的辦公地點是一個很大的帆布帳篷,旁邊有數間破舊的土坯房。不遠的湖灘上一片僅遺土牆的廢墟,頂上用帆布蓋上就是工人的住房。所有的建築都是上個世紀60年代的遺留物。這裏的管理人員多為漢族,隻有少數藏族,均為交通廳派出的幹部,而工人大多來自四川、貴州等地農村。事實上工人們辛苦一年卻掙不到多少錢,因為這裏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要從上千公裏之外運來,價格極高。我們到礦上後每人得到幾聽飲料作為飲用水,後來我們得知,這裏方圓數十公裏都是白花花的鹽堿地,水中芒硝含量極高,不能飲用。礦上每天用汽車到30公裏外去拉飲用水,以每桶數59元的價格賣給工人,所有這一切都要從工錢中扣除,這樣除去生活費用後所剩無幾,而拖欠工人工錢的事時有發生。如果患上急病或受傷,生命則沒有了保障,因為方圓幾百公裏都無任何醫療設施,因此患病無法醫治而死亡的事偶爾有之,當然在這種地方也根本不會有人來追查任何責任。
傍晚,我漫步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上,四望渺無人跡,隻有大群的烏鴉散落一地,遠看斑斑黑點。烏鴉是藏北數量最多、分布最廣的飛禽,而且和其它地方的烏鴉相比個頭特別大,戈壁荒漠散落一群群烏鴉,也是藏北一大景觀。不過據說20多年前在這裏開采硼砂的是為數眾多的犯人,這些犯人應該是在1959年拉薩叛亂後被中共拘押的叛亂者。所以這裏現在仍遍布當年圍困這些人們的壕溝、碉堡和鏽跡斑斑的鐵絲網。沿路不時可以看到一片狼籍、被歲月風化得像紙一樣薄脆、一觸即碎的舊鞋、衣服及鐵皮罐頭盒,遠遠望去,廢舊的機器和車子的骨架有如遠古恐龍的化石半埋在地下,一堆堆用麻袋裝好當年未及運走的硼砂像被炮火轟擊後的掩體。聽說離這裏數公裏遠還有一個埋葬當年死去犯人的大坑,每到夜裏,常有一團團藍綠色的磷火在地上滾動、跳躍,聽來讓人恐懼。服苦役對於現在的人來說大概隻是一個陌生的概念,從法國作家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裏才能看到對這一場景的描寫。但當我身臨這裏時,一切想象都變成空白。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著名戰地 記者埃米耶·派爾1944年在諾曼底寫道:“這裏什麽都沒有,留下的隻有一片狼籍——沒有生命的殘骸,陽光,花朵和死一般的沉寂,一個人在戰後的廢墟中走著,可怕的孤獨感緊緊包圍著你,一切都已死亡——人,機器,動物——隻剩下你孤零零的。”我因此體會著這位殉職於戰場的美國人生前的感受,而眼前夕陽下廣袤的大地凝固為一片厚重的、耀眼的金色,我如置身於幹戈久息的古戰場,感受自己以幸存者的姿勢孤獨地立於天地之間。幾隻烏鴉一動不動地站在斑駁的碉樓頂上,沉默成濃黑的剪影,我的影子、烏鴉的影子和所有廢墟的影子交織在一起,越拉越長。一種莫名的蒼涼以恐懼的方式擠壓著我,並慢慢浸潤進我的心中。其實我並不知道這些當年的犯人來自何方,他們因何來到這裏,後來的結局如何。也許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不再會有人去在意他們。但我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一些我們不知道、而且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
第二天上午把工作做完,大家提議到遠處的戈壁灘去玩,於是我們兩輛車結伴而行。沿路向西走出30多公裏,便離開公路向北進了一馬平川的大戈壁,涉過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河便上了一塊廣闊的台地。這時我發現遠方有一大群藏羚羊在飛快地奔跑,長長的犄角像一片茂密的小樹林。我們頓時欣喜若狂,兩輛車加速包抄上去,有人拿起自動步槍就打,一陣噠噠的槍聲響起,遠處地上冒起一串白煙,槍響後藏羚羊馬上散開向四處飛跑,白色的臀部像一串串曳光彈快速消失在天際。當然我們那時的行為在現在肯定是既違反法律又違背人類公德的,但在上個世紀 80 年代的中國,由於中共長期宣傳“戰天鬥地,征服自然”,人類高於自然的意識形態,因此大多數人保護自然和野生動植物的意識非常淡漠,即使我們這些執行法律的人也一樣。
太陽西斜,我們開始返回,我駕駛一輛車走在前麵。到了來時的那條小河附近,我的車輪突然下陷,原來走進一片沼澤地。大家急忙下車,我掛上前輪驅動,加大油門,幾人一起用力推,在發動機聲嘶力竭的轟鳴中折騰了半天,車子不但沒有出來反而越陷越深。而且地下開始冒水並湧進車裏。此時我們都束手無策。在西藏的戈壁中行車遭遇沼澤是最無奈的事,因為沼澤和所有的其它的地麵一模一樣,你根本無法分辯,隻有車上去之後才發現是軟的。這時後麵那輛車告訴我們原地等待,他們繞過沼澤地趕回礦上叫大車前來救援,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也隻好如此。於是我和普次、顧偉便走到河邊,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河水很淺,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的細沙,許多數十厘米長的大魚對於我們的到來無動於衷,仍在水邊緩緩遊動,似乎伸手可撈。這是一種生長在高原的冷水細鱗魚,皮特別的厚,但肉卻特別細嫩美味。跟隨我們一起來的西藏自治區工商局的一個漢族小夥子發現用步槍的刺刀很容易刺中那些魚,於是他便沿小河開始他的捕殺行動,普次則一言不發地跟在他的後麵,不停地把他捕上來放在地上的魚又扔回水裏,而他卻絲毫沒有察覺。當然我知道藏族不吃魚,而且還反對捕魚,所以我隻是在水邊悠然旁觀。
天色漸晚,黃昏輝煌的金色已被黑暗代替。而救援的車子仍然沒有消息,氣溫也開始急劇下降,盡管白天戈壁上氣溫高達30多度,但到夜裏往往會降到零度以下。這就是高原荒漠的氣候特點。由於我們出來時沒帶皮大衣,所以現在凍得發抖,大家先是不停跑動、跺腳,後來實在不行就鑽進車裏。當時我們的通訊手段極為落後,既沒有移動電話,又沒有無線通訊設備,一旦離開拉薩,相互之間便無法聯係。現在自然隻好死等。這時我發現車外的夜暗中有一些綠色的星光在閃爍,思索一下突然明白這是狼群在外麵遊動。我們趕快把槍上膛對準車外,並打開車上的紅色警燈,這樣一來可以使狼群不敢靠近,二是能使救援的車子能在遠處看到我們。這一招果然有用,紅色的閃光在夜空中旋轉,狼群走了,我們也感到一絲溫暖。
夜裏9點多,回去求救的另一輛北京吉普車終於帶著兩輛東風牌自卸大貨車找到了我們,趕來的一些工人在車燈的照明下指揮大貨車冒險開進沼澤,打算把我們的車拉出來,結果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兩輛大貨車也陷住了。大家隻好又去推大車,努力半天仍紋絲不動,沼澤上沒有著力的地方,隻有分頭去找石塊往軲轆底下塞,折騰了兩個多小時,車子不但沒有出來反而越陷越深。我看兩輛車絲毫沒有能出來的跡象,而且刮起了大風,氣溫也越來越低。於是我叫那輛北京吉普車從白天我的來路繞到我們這輛車後麵,用鋼繩聯接好後,兩輛車加大油門,再加上人推,這一下果然奏效,一陣歡呼聲中車子被拖了出來。大家商量決定兩輛大車留棄原地,明天用推土機來拉,所有人擠上兩輛小車回礦上。
回到礦上已經淩晨1點,我們已凍得說不出話來,急忙喝下一碗滾燙的羊肉湯並吃了一頓飽飯才緩過勁來。一天的凍餓加勞累,隻想一頭鑽到床上埋頭大睡。我們住的地方是一間破舊的土坯平房,一排用石頭搭著的木板就是大家的床。礦上的人告訴我:夜裏屋頂常似有人走動,據說是當年死於此地的犯人鬼魂出來活動。那天剛躺下不久我聽到屋頂劈啪作響,起身披衣開門一看,鬼魂倒是沒見,隻是下起了暴風雪,四周已一片雪白,大風刮得屋頂搖搖欲墜,所以發出響聲。我心裏一陣慶幸和後怕,如果我們的車子晚幾個小時才拖出來,那大家會全凍死在戈壁荒漠,與當年的鬼魂做伴。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雪的範圍和強度都很大,為常年所罕見,後來知道範圍甚至包括日喀則以南中印邊境一帶,並且凍死了一些人,造成了災害。不過那天早晨我並沒有意識到有這麽嚴重。我走出門外發現外麵的積雪已深達30厘米左右,在晨曦下無際的雪野閃爍著絢麗光彩,那些悲涼的廢墟被積雪所覆蓋,滿目瘡痍的曆史在風雪後顯現出的是一種奇異的凸凹起伏。唯一不變的是那些烏鴉,仍然半閉著眼如雕塑般散布在雪地上,仿佛對人世間的鬥轉星移早已熟視無睹。
大雪阻滯了我們返回的行程,而且氣溫也已降到零度以下。中午我們去給救援昨夜陷在沼澤的大貨車的工人送飯,一路積雪很深,我們到陷車地點時,看到工人們頭發、眉毛甚至眼睫毛上都結滿冰霜。推土機還在路上,僅靠這些工人的肩扛手推,恐怕是無法把這兩輛車弄出來。回到礦上大家商議,富有戈壁行車經驗的藏族司機羅布建議等兩天再走,因為路上積雪太深,道路無法辨認,一旦半路陷車則無法獲得救援,大家都同意現在走風險太大,於是決定等待。兩天之後,積雪融了許多,我們離開礦區開始了返程。這時的風景與來時大不一樣,暗藍色的天穹下一望皆白,除了一些起伏,根本無法分辯道路、坑壑或湖灘。行進速度不快,但還是陷了幾次車,有一次車子整個掉進大坑,雪沫濺起幾米高,車裏的人全都騰空而起,頭撞到車頂。這時大家下來挖雪,用麻袋墊住輪子,然後一起推出來。中午到達一條河流,這就是藏北高原上自西北流向東南的紮加藏布江,這條江據說是怒江的上遊,河麵約有近百米寬,隻有一座用粗大的枕木搭建的簡易橋梁,一次隻能容一輛空車通過。我們下車徒步過橋,搖搖欲墜的橋身在腳下發出蒼老的嘎吱聲。水流平緩得像靜止不動,極目望去,河流如一條黑色的項鏈斜斜地掛在無際的雪野上,數百隻紅嘴海鷗在水麵交叉盤旋,點點白色時而輕盈掠過水麵的深黑,時而似箭矢直射空中的幽藍。這種心曠神怡的景象隻有在藏北這片無人打擾的土地才可能看到。
過河後進入一片凍土沼澤區,雪水和泥漿沒過車輪,四處看去都是一個個隆起的凍土丘,車子隻能慢慢在土丘間迂回前行。路邊一輛老舊的解放牌大卡車陷進泥裏無法動彈,幾個身穿皮袍的藏族漢子渾身泥水地在車旁折騰。我們停車,原來他們的車子陷住已兩天多了,現在無法發動。發動機搖把也壞了,所以也不可能用手搖發動。他們已派了一個人搭車去班戈縣城求援。於是我們的車掛上鋼繩想把他們拖出來,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車輪在泥沼裏打滑摩擦得直冒黑煙還是沒有絲毫動靜。這時羅布又想出一招,用千斤頂將大車後輪懸空頂起並掛上一擋,然後大家使勁轉動後輪,試圖把發動機帶動起來。從理論上講這是可以的,但實際我們的力量根本無法克服發動機巨大的扭力,我們弄到精疲力竭車子還是了無聲息。當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之後,那些藏族漢子十分愧疚地對我們表示感謝並勸我們趕快走,他們從車上拿出煮茶的用具開始用牛糞升火,準備在此過夜。事已至此我們也別無他法,隻好囑咐他們一定注意安全,等待救援並祝他們平安順利,然後我們登車離去。
天色已晚,無法趕到班戈,我們在一座小山下的一個道班住下。晚飯後羅布神秘地叫我跟他一起到那座小山上去。我倆快到山頂時,我影影綽綽的看到遠處像有許多人分散躺了一地,暮色中五顏六色的衣服隱約可見。我問羅布怎麽回事,他說由於藏北人煙稀少,無法天葬,長年凍土,無法土葬,缺少燃料,無法火葬,因此葬俗為人死後露天放到山丘或荒野,任其風化,稱為風葬。藏北高寒幹燥,遺骸不會腐爛,所以沒有什麽影響和危害。由此這個道班的地名便被人們稱為“死人道班”。其實我的家鄉也有這種葬俗,隻不過僅限嬰兒夭折,但要用草席包裹放到大樹枝杈之上,讓其自然消失。如此當時我還是有點毛骨悚然,拉著羅布返回。晚上躺在床上,想著有這麽多死去的人與你相鄰而居,心裏總不是滋味。轉而又想起在沼澤地裏陷車的那幾個藏族漢子,不知他們在嚴寒的夜裏是否會出什麽意外,不過我相信他們是不會沮喪而隻會是快樂的。第二天出發,因司機普次昨天在雪野裏開車患了雪盲,所以一輛車由我來開。下午我們找到了離開幾天的益桑副院長姐姐家的帳篷,進去一看,帳篷地上遍是酒瓶,益桑喝得酩酊大醉。原來幾天大雪,天寒地凍,益桑來時未帶皮大衣,完全靠酒禦寒。我們幾人把他扶到車上,然後上公路直向那曲駛去。
從1986年以後,法院的工作開始忙碌起來,工作秩序也規範了許多。我也隨之被任命為法官(當時稱為審判員)。在征得最高法院的同意之後,西藏高級法院經濟審判庭根據西藏的特殊情況開始受理一審案件。同時我們花了很大精力在全西藏的法院推行公開開庭審理製度,並且率先自己進行公開開庭,組織下級法院進行觀摩。因為過去法院審理案件的習慣是書麵審,法官也沒有公開開庭的經驗。另外還建立了對下級法院的案件質量檢查製度。通過檢查,發現下級法院的各類法律文書存在大量的問題,於是我在庭長趙佩的支持下開始編寫法律文書的規範文本,並且印刷後下發各下級法院作為標準範本。庭裏還率先確立了法律業務學習製度,規定每周有半天時間專門組織全體人員學習法律業務知識。這一係列改革和改進在當時全中國的法院係統中都是比較領先和超前的。而當年又有幾名剛畢業的大學生分配到庭裏工作,因此這些改革也有了更好的基礎和保障。1985年,最高法院為改變中國在職法官文化素質低,普遍未受過專門法律訓練的狀況,建立了“全國法院幹部業餘法律大學”,按大學專科課程設置進行教學。西藏也設立了一個分校。在中國內地的分校學員是不脫產的,利用業餘時間上課,學製3年。而西藏的分校則設立了一個脫產的全日製班,學製2年。我隨即也被指定到分校任教師,主要講授《經濟法》和《民事訴訟法》。其它的任課教師都是脫產專職教學,不再參與庭裏的工作,而我除了授課任務外還必須承擔庭裏的案件審理和其它工作。這時我過去的許多同事甚至領導都自然成為了我的學生。分校剛建立時設在拉薩北郊天葬台的對麵,有時早晨我去上課,遠遠看到天葬台的山坡上白色桑煙繚繞,烏鴉和鷹鷲在低空盤旋,就知道那天要舉行天葬的儀式。後來學校遷到東郊10多公裏外的蔡公塘,是一個綠蔭環繞,環境優雅的院落,據說過去是一個香火興盛的寺廟,後來便荒廢了。但不知是否此地就是建於1175年的屬於藏傳佛教蔡巴噶舉派的蔡巴寺。由於這裏環境安靜雅致,我有時會把學員帶到院內草地上席地而坐進行集體討論,場麵激烈時頗有點僧人辯經的感覺。當然學校的教學任務除正規的大專班之 外,還臨時辦了一些短期專題培訓班,如縣法院院長培訓班、合同法培訓班等。這樣一來,西藏大部分縣法院的院長(西藏所有的法院院長都是藏族,漢族隻能做副職)都做過我的學生,加上大專班在各地法院工作的學生,使我在今後幾年中不論去到西藏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熟人和朋友。
這段時間裏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普法教育,這是在全中國開展的第一次全民普及法律教育的運動的一個部分,其目的是使中國的普通民眾對法律有一些基本的概念和具備一定的法律意識。這是中國在經曆了幾十年法律空白之後重建法治的一種初始努力,我自然也被指派到各種部門和單位去講一些基本的法律課程,甚至有一次是向西藏自治區的高級官員講授有關合同方麵的法律。同時也受邀請去參加一些政府執法部門關於行政管理方麵法規製訂的谘詢活動,如工商行政管理、海關及建築工程招投標管理等。而法院審判方式及體製在改革的初期也給習慣於按傳統方法辦事的下級法院帶來許多的不適應,因此要經常的下去解決各類碰到的新問題,這段時間我戲稱自己是“消防隊”,哪裏有問題就被指定趕往那裏。加上固定的上訴案件審理和對下級法院的案件質量進行檢查,使我有機會走遍西藏的大部份地區。而與我同時進藏的許多在其它部門工作的學生則沒有這麽幸運,有的人在西藏工作多年,卻連拉薩都很少出過,更不用說四處遊蕩了。
第一次去林芝是為辦理一個上訴案件,附帶的任務是為林芝地區中共機關和政府科長以上官員和人民銀行職員分別講兩次法律普及課。林芝位於西藏東南部,距拉薩約400多公裏。由於位於雅魯藏布江河穀地帶,因此雨量充沛,氣候暖和,遍布茂繁的原始森林,是西藏典型的農業區。
林芝的首府是八一鎮,距拉薩車行要一天時間。我和我的書記員顧偉和司機西慶乘一輛北京212型越野吉普車沿拉薩河順川藏公路東行,過了城郊蔡公塘後,寬敞的柏油路變為顛簸塵揚的砂土公路,在距拉薩80公裏的墨竹工卡縣的止貢地方,有藏傳佛教止貢噶舉派的主寺止貢替寺,但因急於趕路而沒有去拜訪,而以後也再沒有適當的機會前往,實屬一大遺憾。出了墨竹工卡縣城後,拉薩河改稱雪絨河流進山穀,河床也開始深深下切並變得狹窄。中午至工布江達縣城吃完飯後,往前便一直是陡峭盤山的路段。這一帶的景色與藏北截然不同,由於已接近橫峙川、滇、藏三省的橫斷山脈,因而群山漫延,山上滿是綠色的植被,看去頗似我的家鄉雲南。這條路線是曆史悠久的古驛道,在過去西藏沒有公路的時代,這是拉薩前往中國內地的主要陸上通道。沿路前行,爬上積雪覆蓋的米拉雪山,景觀大不一樣,滿眼沒有一點綠色,隻有一片片白色積雪和土黃色的苔蘚地衣。輾轉下山後又進入蔥籠的樹林,尼洋河忽左忽右與公路共舞,河水時而低沉轟鳴,時而輕柔婉轉,不時可以看到飛架河兩岸的人行鐵索吊橋上經幡飄動,揚揚灑灑。岸邊叢林中露出村舍的一角,隱約聽到人聲犬吠。不過在這宜人的風景中行走也不可大意,由於彎多路險,這一帶常出車禍,西藏著名女作家龔巧明就是在一次到林芝采訪途中,因車子翻入尼洋河中而遇難。因此我們便小心翼翼,緩慢行進。
時近傍晚,路上車輛極少,我們的車子一葉飄零,沿著崎嶇的山路曲折灰塵四揚地爬行,才過不久,忽然拐過幾個彎,還來不及細想便站在了八一鎮的街頭,幾個藏族青年圍著擺放在路邊的一張陳舊的台球桌,不時發出“砰砰”的擊球聲。四周的建築已沒有了大城市的氣派和高大,卻多了幾分山野的恬淡。街道上沒有擁擠的人群,多少顯得冷清,夕陽的最後一束光線穿過雲層直射地麵。一個穿著色彩斑斕藏式長裙的女孩從容不迫地走過,令人炫目。
八一鎮是中共林芝地區政府所在地,這個城市的規模較小,人口不多,但由於1966年中共將上海的一家紡織廠遷到林芝,稱為林芝毛紡廠,這也是西藏最大的現代工業企業。另外這裏還有西藏3所大學之一的西藏農牧學院。所以人口綜合素質要高得多,加上這裏森林遍布,木材采伐和加工業及商業發達,又是西藏南部通往中國內地的川藏公路上的交通樞紐,因此成為西藏南部的一個重要城市。
在林芝武警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便開始工作,一切順利,隻是住的地方每天早晨6點半就吹響起床號,緊接著部隊出操的口令聲此起彼伏,難以入睡,於是我們隻好又搬到林芝地區行署招待所去。案件辦完後,講課就是我一人的事了,顧偉和西慶便抽空到米林縣玩了兩天,回來後兩人嘴唇發紫,據說是在山上大吃野葡萄染的。餘下的時間便是在林芝的藏族和漢族朋友們那裏喝酒、玩耍。
後來又幾次去林芝,漸漸感到這個地方很有特色。這個位於西藏東南部的地區東靠四川、雲南,南接印度,海拔較低,南邊的察隅和中國唯一不通公路的縣——墨脫都是溫濕的亞熱帶叢林。八一鎮東邊有一個建於1985年的巴結古柏自然保護區,占地僅8公頃,是世界上最小的自然保護區。此地密密地長滿巨柏(又稱雅魯藏布江柏樹),平均樹高50米,胸徑100厘米,最大的一棵胸徑達180厘米,樹齡2500年以 上。這些柏樹都是西藏特有種,價值極高。林芝在過去被稱為工布地區,分布著除藏族以外,還有門巴、珞巴、登人等民族,大多是小區域部落自治,加之這裏自古以來就是西藏通往中國內地和南亞的驛道,當年達賴喇嘛的西藏噶廈政府對這裏的管理十分薄弱,因而各民族之間民間商業及文化往來十分頻繁。藏、漢和其它民族文化在這裏都表現出不純粹的特點,看得出多種文化在此交融混合,呈現出一些奇異的狀態。這裏的藏族以農耕為主,與藏北和西藏其它地方相比,不論民居建築、飲食、服飾甚至語言都有較大區別。少了些粗獷彪悍的豪邁,卻多了些細膩體貼的溫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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