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個不相信愛情的人。每當我跟我媽說,我一定要找一個自己愛的人結婚,我媽就一臉不屑的樣子。
這也不怪她,她年輕時因為愛情嫁給了我爸,後來被我爸拋棄了。
我爸是個地地道道的渣男: 他是個畫家,在美院教書,曾去日本辦過畫展,在我小時去了大阪大學美術係任教。再往後跟一個名叫美惠子的日本女模特好了,把模特的的肚子搞大了,跟我媽離了婚,再也沒有回來看過我們。
離婚後,我媽一直沒能找的合適的改嫁,到後來年齡大了,也就放棄了。她恨我爸,覺得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是我爸造成的。因為這,她不讓我爸來看我,以此來報複我爸的變心。而我,從八歲起就再也沒見過我爸。有個我爸的老朋友,去了日本,見到了我爸,回來告訴我媽說,那個女模特跟我爸的“不倫”之戀,在日本是非常受人鄙視的。他說我爸後來畫也賣不出去,在學校裏也抬不起頭來,被迫辭去了大學裏的教職,帶著女模特去了鄉下。他沒有固定收入,還得了病,每天煙不離手,整個人都顯得病病怏怏沒精神了,活像是一個大煙鬼。
我媽聽後隻說了兩個字: 活該。
***
二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正在自己屋裏複習功課,準備第二天早上的高級計量經濟學課的小測驗,就聽見微信響了一聲。我拿起放在電腦旁的手機,看了一眼,是我媽來的。
自從有了微信之後,我媽每天都給我發語音過來,少則一兩條,多則幾十條。話題多是吃穿住行,去了哪裏,跟誰有什麽交往,有沒有找到男朋友。如果我不能及時回複,我媽就會打電話過來,詢問我是否出了什麽事情。她有臆想症,總覺得我要是兩個小時之內不回複她的微信,就是出事兒了。如果我不回微信不接電話,我媽就會直接打911,找警察報警。所以,對於我媽的微信,我就是再忙,也不敢怠慢。
我點進微信,先聽見一陣鍋碗碰撞的噪音,隨後就是我媽的略有些沙啞的聲音:
閨女,今兒你生日,我給你唱首歌兒,祝你生日快樂,你好好聽啊: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親戚又不相認,可他比親戚還要親。。。
聽著我媽的拿腔拿調的京劇,我憋不住笑了。我媽最喜歡這首京劇《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做飯做家務時經常哼唱,從小我聽她唱過無數遍,都能倒唱如流了,到後來聽到這個旋律就腦仁疼。
我發了一個懵了的表情包過去,回了一句:媽,您這是給我唱生日快樂啊?
生日快樂我唱不好,京劇我拿手,我媽說。我們夕陽紅京劇班上周在公園演出來的,他們都誇我唱得好,長得也像李鐵梅。還照了不少照片,我現在給你發幾張過去,你等著。
等了兩分鍾,手機連續響了幾聲,出現了幾張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天壇公園,我一下就把祈年殿認出來了。近景上是一處廊子,有個穿紅襖的大媽站在廊子中間,兩手在胸前拽著一條從身後繞過來的假長辮子,頭上還紮著一根紅頭繩,旁邊坐著幾個胡子拉碴的老大爺在拉二胡,四周是一群笑得合不攏嘴的老頭老太太們。我仔細看了一眼穿紅襖拽辮子的大媽,果然是我媽,眉毛描得很粗,塗了不少腮紅,眼睛顯得比平時大了兩號。
人都越活越老,您是越活越年輕,真是逆生長了!我說。
怎麽樣,你覺得我像不像李鐵梅?我媽認真地問我說。上次我給你發過一個視頻鏈接,裏麵年輕的那女的,留長辮子的,就是李鐵梅。
我腳得。。。您不像李鐵梅,像李奶奶,我用手捂了一下嘴說。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會說話呢?我離李奶奶那歲數還差著好遠呢,我媽說。你趕緊找個男朋友結婚,給我生個外孫,我就當奶奶了。
您別急,回頭我就給您領一個去,我說。您嗓子怎麽啞了?感冒啦?
沒感冒,嗓子是最近練京劇吊的,吊啞了,我媽說。行了啊,閨女,過了今天,就不要惦記嫁給愛情了,該琢磨嫁給物質了。
憑什麽啊?
因為你二十八了啊,我媽說。
二十八。。。二十八怎麽了?跟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有啥區別啊?
二十八是個分界線,我媽說。女人過了二十八,就老了。
您這都是哪兒聽說來的啊?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說。
網上看的,人家說得可對了。跟你說啊,今天我剛看一文章,裏麵有個判斷女人老沒老的小測驗,我給你測測啊,特別靈。
媽,那種神雞湯您也信?
不是雞湯,是科學測驗,靈著呢,我媽說。第一個問題,你想買房還是租房?
當然想買房了。。。可我也得買得起啊。
再問你,中國好聲音,今年誰得了冠軍了?
不知道,我都不看,哪兒有那麽多閑工夫啊?我說。媽,我真沒工夫做您的小白鼠,您還是饒了我吧,我明天還有考試,正忙著呢。
很快很快,沒幾道題,我媽說。你今天生日,不要忙別的了,別學了,好好睡個覺休息休息。我接著問啊,你是想找個老公,還是想找個男朋友?
當然是想找個老公了,我說。你不是常教道我說,不以結婚為目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嗎?
你最喜歡跟朋友們在一起玩,還是跟戀人兩個人去度假?
這還用問,肯定是兩個人去度假啊,我說。
你喜歡叫外賣呢,還是喜歡自己在家裏做飯?
做飯,我說。我倒想天天叫外賣呢,我有那麽多錢嗎我?
你願意跟別人合住,還是自己一個人住?
那肯定是自己一個人單住啊,我說。您這測驗能結束了嗎?
馬上馬上,我媽說。最後一個問題,你去泡夜店嗎?
不~去~。
好了好了,測驗結果出來了,我媽說。你~老~了。
媽,您能給我聊點兒開心的嗎?您這是祝您親閨女生日快樂呢,還是生日難過啊?
***
你們看過《倫敦生活》嗎?如果沒看過,我建議你們去看看。這是一部英國短劇,每集不長,隻有三十分鍾。一季六集,一共兩季,都看完也就六個小時。劇中的女主角fleabag,我沒有查字典,不知道fleabag是什麽意思,有人把它譯成“爛人”,我覺得並不貼切。如果要我翻譯,我覺得應該譯成“苦逼”。
我喜歡這部英劇,因為覺得自己就像是裏麵的苦逼女主:明明日子過得一塌糊塗卻強顏歡笑,明明生活不如意卻繼續自欺欺人。即使內心裏再傷心難過,都要崩潰了,也會擺出一個笑臉告訴別人說: I am OK , 不用擔心我,我很好。
不過我還不如劇裏的苦逼女主: 至少劇中的女主可以把性當作逃避現實的手段,炮友換了一個又一個。
而我不敢,也不能。我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即使有成為騷貨的賊心,也沒有成為騷貨的賊膽兒。
***
我媽說我老了,說得我有些傷心。我也知道過了二十八歲,女人就該現實點兒,別再像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樣相信有個白馬王子會無緣無故地愛上你。我有過我的愛情,七年的愛情,雖然結果比較慘痛,但是畢竟嚐到過愛的滋味。
當然我不怪我媽,誰讓她是我媽的。她是典型的北京大媽,刀子嘴,豆腐心,對自己家裏人口無遮攔,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覺得說你是為你好。叨嘮是真愛叨嘮,疼我是真疼。我能到國外留學,都靠了她給我出錢。
我有時想,倘若她不是這樣愛嘮叨的性格,不是總愛給我爸指出這不對那不對,把我爸訓得跟三孫子似的,他們也許離不了婚。我爸是個愛麵子的人,在外麵是個受人尊重的畫家和教授,回到家裏就是個這也做不好,那也不會做的笨拙的男人了。爸媽在家裏經常為了一點小事吵架,吵得不歡而散,兩個人很長時間再也不說話。在我的記憶裏,我爸媽從來沒有親熱過。我沒見過他們牽手,沒見過他們擁抱,沒見過他們親吻,沒見過他們有任何身體的接觸。
有時我真納悶兒,我到底是怎麽生出來的。我猜可能是我媽跟我爸吵架時,吵急了,把我一口吐出來了。
今年我沒有收到任何生日禮物。我沒有男朋友,沒有兄弟姐妹,除了老媽,沒人記得住我的生日。平時雖有幾個朋友,但是大家都不送生日禮物,不搞生日派對。如果像我媽說的,過了今天就老了,那我怎麽也得給自己買件禮物,記住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啊。
沒生日禮物沒關係,I am OK, 我很好,沒人給咱買生日禮物,咱自己給自己買。
在家悶了一天複習功課,簡直快憋死了。我決定不看書了,出去逛逛街散散心,自己給自己買個生日禮物,讓自己高興些。
***
我穿著一件紅色的大衣,一條藍色的牛仔褲,一雙黑色的靴子,打著一把傘,沿著街頭走去,想找家服裝店,給自己買個有紀念性的生日禮物,像買件衣服,手套,圍脖什麽的,紀念一下自己即將跨入“老了”的日子。
街上在下著雪。街道兩邊的高樓建築裏的點點燈火,在雪中顯得朦朧而蒼白。路燈在雪中散發著青白的光,幹枯的樹枝被雪點綴得像是白珊瑚。也許是因為冬天下雪的緣故,才晚上九點多,街上就變得冷冷清清的了。馬路兩邊的店鋪依然亮著燈,但是幾乎家家都關了門,不見了人影,隻有幾家餐館和快餐店還有人進出。
我踏著咯吱作響的雪,沿著街邊走著,走了有兩站地,才終於看見一家店的窗玻璃上閃爍著“OPEN” 紅色大字,櫥窗立著幾個木質模特,身上穿著妖嬈的紅色粉色和藍色衣裙。
我在門口站了一下,透過櫥窗往裏觀望,發現這是一家成人用品店。來國外讀書幾年了,我隻去過一次這樣的店。那次是白天,從店門外走過時覺得好奇,就推門進去,在裏麵轉了一下,看見一麵牆上掛著些讓人臉紅心跳的東西,就趕緊逃了出來。從那之後再也沒進去過,總覺得那不是正經姑娘會去的地方。
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想進去又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想想自己都二十八歲了,這個年齡,什麽都見過了,進個成人店還有什麽好害羞的。而且,我隻是想買件好看的衣服做生日禮物而已。
想到此,我推開了門,在門口拿了一個購物筐,在店裏轉了起來。這家店很大,裏麵分成好幾個區域。我在內衣區挑了一條青色蕾絲內褲,在一個打折百分之五十的筐裏挑了兩條帶條紋的看著不錯的黑色長筒絲襪,又在裙子區挑了一條減價百分之三十性感黑短裙。
轉到店裏最後麵一個拐角的地方時,猛然抬頭看見牆上和架子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橡膠做的男人的雞雞,頓時覺得臊了起來,臉皮發紅。本想扭頭就走,但是一種好奇心讓我無法挪開腳步,忽然想買一個。
我做賊心虛地看了看四周,見沒人注意,就從牆上飛快地拿了一個下來,放進購物筐裏。
提著購物筐往收銀台走,心裏咚咚地跳著,感覺自己像偷了什麽東西的賊一樣。經過店中間豎著的一麵落地長鏡子,我本能地停下腳步,照了一下鏡子。鏡子中的一個頭發蓬亂,眼圈有些黑的女人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手中提著的購物筐,說:
怕什麽啊,今天你生日,想買就買,想試試就試試唄。
我吃了一驚,像是心思被鏡子裏的女人看穿了一樣,趕緊逃離了鏡子。
***
我胳膊上挎著購物筐走到收銀台,看見前麵有一男一女,就站在後麵排隊。等了一小會兒之後,我感覺渾身不自在,像是有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似的。我扭頭看了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嚇一跳:旁邊的架子邊,果然有個人在盯著我看。而且不是別人,正是我前男友,準確一點的說是前炮友,M。
M有一張性感狂野的臉,如果你看過日劇《晝顏》的話,他長得就像是裏麵的那個男模一樣的畫家。他臉上沒刮胡子,眼窩有些黑,麵容有些疲累和憔悴。
我下意識地彎腰把購物筐裏的裙子扯了扯,把下麵的內褲和橡膠東西遮蓋住,對M微笑了一下,擺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M對我點點頭,右手摟了一下站在身邊的一個嬌小的姑娘的圓滾滾的肩頭,當著我的麵秀了一下親密。我打量了一眼姑娘,想M一定是已經跟這位姑娘混熟了,熟到可以不刮胡子了。我鼻子裏哼了一聲,把頭扭回去,不想再看到M。
繳款的時候,我隻能把購物筐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收款台上。女收銀員是個大胖黑女人,手裏拿著掃描機,慢悠悠地掃了絲襪和裙子的價格標簽,又拿過內褲來。我心裏著急,恨不得伸手搶過掃描機來,幫她掃。黑胖女人把內褲翻過來又翻過去地看了兩遍,問我說:
標簽呢?
我仔細看了一眼,果然上麵沒有價格標簽。拿得時候沒注意,可能標簽掉了。
不知道啊,我說。算了,我不要了。
沒事兒,我去看一眼。
黑胖女人說完,沒等我回話,自己放下手裏的掃描機,撇下等著交錢的排隊的顧客,自顧自的轉出櫃台,去察看內褲的價格去了。
看著放在櫃台上的誰都能看到的內褲和那個橡膠做的男人的東西,我頓時陷入極度尷尬之中,感覺四周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了似的。我鎮靜了一下,做出一副若無其事地的表情,向著黑胖女人的方向看去,盼著她快點兒回來。沒想到正看見M帶著一臉壞笑,對著櫃台上的東西扭了一下嘴,很誇張地舉起雙手,豎起了兩個大拇指。我想我運氣真他媽地好,頭一次進這種店買這種東西還會撞見熟人,而且是M,而且是M跟他的女友。
我沒理M ,把頭轉了過來,正好黑胖女人拿著一個掉了的標簽回來了。她把價格掃描完,問我說:
要口袋嗎?
要,我點頭說。
黑胖女人跟我說了一個數字,我也沒聽清,直接從錢包裏掏出快刷爆的信用卡,把卡插入收款機,敲入密碼。
收款機哢哢地打出一張白色細長條收據來。黑胖女人把櫃台上擺著的東西都裝入一個大紙口袋,把收據也塞在裏麵,把口袋遞給我,甩給我一個同情又意味深長的微笑,說:
Have fun!
我提著收銀員遞給我的紙袋匆匆出門,低頭一陣狂走,不想再撞見任何熟人。
***
M是我剛來國外讀書時認識的,那時他也在我們大學讀書。我在經濟係讀博,他在英文係讀博。我英文寫作不好,夏天時修了一門英文係本科的英國文學大課,想把英文寫作提高一些,M是那門課的助教。
我第一次去英文係答疑時,在教研室門口撞見M。M穿著一個大褲衩懶散地端著一杯咖啡出來,我近視眼忘了帶眼鏡,又東張西望地仰頭看著門牌尋找著答疑辦公室,差點兒撞到M身上,把M的咖啡撞翻。
那門英國文學課很難,都是古典詩歌,到了期中考試時還沒講到莎士比亞,太難懂了,我隻好經常去答疑,一來二往就跟M熟悉了。那個夏天我功課不多,隻有一門英文課,想讓身體更苗條一些,於是天天去學校體育館裏的遊泳池遊泳。M有次跟一個胖胖的男生來遊泳,在遊泳池遇見了我。我遊完泳後去桑拿室裏蒸桑拿,M也進來了,一直在隔著蒸汽偷偷瞥我的腳。我覺得M有點兒怪,他應該多看我的胸和臀,腳有什麽可看的。
那門課期中考試時,我考得不好,有幾道題就是亂答一氣。成績下來後發現得了D,隻好把課中間給Drop 了,沒敢繼續學下去,怕期末來個不及格。從那之後,我也就不去英文係找M答疑了。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有次我在學校UniCenter的比薩餅店吃pizza時,M看見了我,端著盤子坐到我身邊。 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聊了一些什麽我都記不住了,隻記得M自己吃了一大張比薩餅。M一米九幾的個子,身材壯,顏值高,臉龐和五官棱角分明又粗野,帥得讓人不敢正視。M的一雙深邃的大眼睛簡直就是殺手,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一頓飯之間,我早就被明殺暗殺死幾回了。我問M是不是特喜歡吃比薩餅。M打著飽嗝兒說,吃得太撐了,想找個人啪啪啪。
我後來聽跟M睡過的一個女生講,M簡直是個炮王,每個周末去酒吧喝酒,都帶不同的女生回住處。炮王果然是炮王,隻一起吃了一頓快餐,還是各付各的,就讓我鬼迷心竅地跟著去了他的住處。
M說那次去遊泳館遊泳就喜歡上了我。我問他喜歡我什麽,他說喜歡我的腳,說我有一雙欣長秀美的腳,簡直太完美了,從來沒看見過這麽好看的腳。
我太傷心了。我以為M是喜歡我這個人,至少喜歡我的容顏,或者身材什麽的。原來M喜歡我,是因為他戀足。我太失望了。
若不是因為M是個帥哥,我真恨不得一腳把他從床上踹下去。
第二天早上,當M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我羞慚地穿上衣服,悄悄走了。
***
踏著雪沿著來路走回來,路上依然很安靜,車輛也不多。雪還在飄,落在臉頰上,感覺涼颼颼的。
我們這座北方城市的雪季很長,從入冬第一場雪到春雨融化雪水,總要有四五個月的時間。這期間,草地上,房頂上,樹叢上,牆角,人行道的邊緣,到處都是白色的積雪。
雪季是我喜歡的季節,雖然寒冷,但是密密麻麻的從天而降的雪,常給我一種錯覺,好像置身在一個潔白幹淨的動畫世界裏,連心靈也覺得純淨起來。我最喜歡雪天的時候叫上幾個朋友去火鍋店,眼前是沸騰著的紅色鍋底,窗外是漫天飛舞的潔白的雪。或者脖子上掛上冰鞋,去運河的天然滑冰場滑冰,滑累了的時候坐在冰場邊上的木質長凳上,要一杯暖洋洋的咖啡,吃叫做“Beaver tail(水獺尾巴)”的剛出鍋的熱乎乎的糖油餅,或者蘸著雪吃剛熬出來的楓糖。有時我喜歡靜悄悄地站在路燈底下仰頭注視下墜的雪花,感覺像是站在一個空曠的舞台上,麵對著黑漆漆的觀眾席,有一種想把自己的內心都獨白給聽眾的衝動。
雪季也是一個讓人感傷的季節,許多往事都發生在雪季,那些痛苦與快樂,愛與恨,悲歡離合,人生的轉折。再回頭,過去的人和事都已經模糊了,依然會讓人感傷。
***
回到家裏,脫掉外衣和靴子,我提著紙口袋進了臥室。
關上臥室房門,我打開紙口袋,把裏麵的裙子,絲襪和內褲都拿出來,放在床上。我脫掉衣服,隻穿著內衣,試了一下買來的短裙。我站在門背後的穿衣鏡前,看見短裙很合身。我把黑色絲襪的外包裝撕開,套在腿上,感覺鬆緊合適,手感光滑,看見腿顯得長了,也顯得瘦了。我把青色蕾絲內褲也穿上試了一下,感覺很性感也很配我的皮膚。
紙口袋裏裝著的那個橡膠的東西,我沒敢試。我把它拿出來,拿到浴室裏,用清水和肥皂清洗了一遍,用布擦幹。擦它的時候,它在我手掌上直挺挺地立著,不害臊地昂著光亮的頭,像是在挑戰我。看著它,我感覺下麵有一種泛濫,同時有一種深深的羞恥,覺得自己墮落了。我把擦幹淨的它拿回臥室,找了一隻厚厚的黑襪子,把它塞了進去。
我走到床頭,在床頭櫃前蹲下身,拉開櫃子的小木門。櫃子裏麵亂放著一些書,幾本時裝雜誌,一個眼鏡盒,一個計算器,幾個電源插頭和電源線,兩個耳機,一個充電器,還有兩團卷在一起的厚襪子。我把它藏到了最裏麵的幾本書下麵,又拿了幾本雜誌蓋上,把電源插頭和電源線堆在外麵。
關上櫃子門,我長舒了一口氣,像是一個作案的小偷終於扔掉了作案工具,清理掉了一切作案的痕跡。我走到窗戶前,擰開百葉窗的葉片,讓外麵路燈的光映進屋裏來。
我脫了衣服,躺到床上,關上燈,拉上被子,手放在胸前,側頭看著窗外靜悄悄地下著的夜雪。
過去的二十七年。那些年輕的日子,那些理想的日子,那些為愛癡狂的日子,那些死心塌地愛著一個人的日子,那些月光一樣皎潔,雪一樣潔白,石墨一樣純真的日子,一幀幀一片片,都活生生的在眼前貼近浮現出來,又逐漸消逝遠去。
二十八歲了,我發覺自己混到這個年齡,生活窘迫,事業無成,什麽都沒混出來,連個在寒夜裏溫暖自己的男朋友都沒有,還隻是一個每天埋在論文裏連覺都睡不夠的苦逼博士生。
怪不得我媽的頭發都要操心操白了呢。
我凝神望著窗外,路燈的微弱燈光下,一顆老樹的細枝上壓滿了雪。雪厚絨絨的,壓在枝頭上,已經有半寸高了。雪越下越大了,夜空像是被一幕巨大的雪網罩住,變得更加神秘起來。青白的路燈光下,雪持續不斷地落到了老樹的枝杈上,在枝杈上堆積的越來越厚。我想也許會有一片最輕最薄的雪花,落在枝杈上堆積的雪的頂端,壓倒已經承重到極限的枝杈吧。我等著聽到枝杈折斷的清脆的聲音。
我沒有聽到枝杈斷裂的聲音,隻看見一大捧雪從枝杈上悄然墜落,像是一團棉絮,從玻璃窗上一閃就消失了。
自己一個人過了二十八歲生日,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禮物,讓我覺得有些傷感。年幼時失去了父愛,青春期在老媽的抱怨聲中長大,從高中畢業開始的七年戀情最後以失敗告終,跟M交往之後發現他是個戀足癖,自己其實隻是他的炮友。我覺得這些年來感情上早已傷痕累累,不堪回首,也不敢指望今後還會遇到一份真正的愛情。
如果要是沒有相愛的人,自己老了,也許有一天就會像這團雪一樣,無聲無息地孤獨地消失在黑暗中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