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留戀新街口 隻緣青春在其中
一生不曾出風頭 何況已近夕陽紅
我想說高旺,他沒有什麽驚人之舉,也不曾有過少年之猖,一直是個低調之人。可要說在京城江湖上尤其在新街口玩主中可算是真正的老炮兒,他在文革初就與杜長樂、黨生(高旺表哥)、小混蛋、馬寶利、馬寶臣、邊作君等老炮兒一同混跡於江湖。一次作君與他、喚一、趙宇、穆春華、老紀平等人吃飯,邊哥給我打過視頻說:“你看這是誰?”
我一眼認出旺哥,以至親熱不已,又與其他幾位寒暄示意,在坐都是我的老哥,一一致以敬意。過後我幾次邀請旺哥聊聊以往,就連上次我太太回京聚會他都一再推辭:“咱沒什麽可炫耀的,就是沒少吃苦。”
對,旺哥是沒少吃苦,可正是在他的苦中我看到了他的剛毅、隱忍、義氣、忠厚、不屈。在他身上真正體現了早期玩主的三大牛點:一、玩兒貨不迷(有八十不說四十),二、折了不抵(進局子不撂別人),三、碴架不避(不跑不躲不避)。
在他眼裏凡是在江湖上混的他都這樣看待:“比咱們年長就是哥哥,小咱們的就是弟弟。”
早在1968年年底北京成立青少年犯罪學習班時高旺就進了新街口兒派出所舉辦的青少年學習班。當時學習班是由解放軍、警察、工人三方管理,勒令有渣兒的學生、社青來受教育。他本不想去,可他母親害怕呀:“兒啊,媽給你跪下了,去吧,不去等人家來抓就麻煩啦!”
高旺不忍老媽著急,自己去了學習班兒。結果進去才知道,學什麽啊?除了學毛主席著作就是讓他們糊紙盒兒。一幫大小夥子成天坐一塊兒糊紙盒兒,高旺不堪忍受這種懲罰逃跑了。
第一次在外麵漂了一個多月被抓到了。抓回去之後就召開批鬥大會,在建工部禮堂批鬥他時,還讓他媽和他弟弟以及家中親戚都在底下聽。從六九年四月至七月幾乎天天有批鬥大會,在新街口中學、五十三中、七中、等許多地方批鬥完之後,又把他轉到西城分局劉海胡同的分局學習班兒了。在劉海兒學習班他結識了更多玩兒鬧,從聊天到交心感到自己不能在這裏忍下去了。
跑,一定要跑!
這次跑了幾個月又被抓住,把他送進西城分局。
一九六九年三月大批學生被送東北插隊。這幫插隊的人裏有邊作君、黨生兒。高旺和新街口一幫兄弟去北京站給黨生兒、作君等人送行,新街口的趙大鎖和東城的一個玩主叫起了碴巴兒。大鎖搶了人家一塊表,人家叫了一幫人來找大鎖,在北京站站台上就打起來了,混亂中大鎖紮死了對方一個人。
當時警察把北京站包圍了,抓了好多人。高旺是其中被抓之一,又把他給弄回學習班兒去了。一個半月後給轉到二龍路西城分局看守所。在那裏沒經過任何法院(檢察院已沒有了)庭審、任何法律程序,在1969年的10月21號夜裏,看守把他們都叫出了出去,被叫出去的人那時候都是十七、八歲,一人一副手銬拷著,兩邊都是荷槍實彈的大兵用槍押著給送上幾個大驕子車裏,車駛向西直門火車站。從轎子車上下來時看到火車站都架著機關槍,在槍口下把他們轉到火車上。
押送時的鏡頭就像在電影裏看到過的國民黨押送共產黨囚犯一樣,緩緩押到火車上。那時跟車管理的警察就是原劉海兒學習班的警察小洪和老孟。這兩人指派高旺和另一個歲數小的做勞動號,抬來好幾大籮筐的窩頭、鹹菜到車上。發飯時每人兩個窩頭,一塊兒水疙瘩鹹菜。
高旺仗著和洪警察比較熟壯著膽子問:“洪隊長,咱們這兒是上哪兒啊?新
疆吧?”
“上什麽新疆呀,待著吧你!你問這幹嘛呀?”洪警察把高旺喯兒了回去。
這些人糊裏糊塗都不知道去哪兒。列車在石家莊停了一站,在這裏下了一批人。然後列車繼續再往前行,到邢台全都下了車。下車之後一看,好家夥整個馬路兩旁都是警察,個個兒都穿的倍兒破,把這批人押到一個叫六科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個大院兒,把每個人一人一副手銬拷了還不行,還拿繩兒挨個串連著,用小繩兒把人連成一長串,就像十八世紀的奴隸一樣,被押送到六科。晚上地上鋪了些稻草就地一躺,這一下就在那兒呆了半個月。每天一個大車就跟北京那會兒拉大糞的車似的給大夥送一大桶粥,每人發一大藍邊兒碗喝粥,倒是能落個水飽。
半個月後的一天,突然來了好多大卡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把這些人押送到邢台地區一個叫張冬的地兒。那時候河北邢台地區警察也很窮困,他們掙得少,穿的也不行,外套一件大黑棉襖,盒子槍往懷裏一揣,對這批罪犯怒目而視。
北京還跟去了軍管會一個姓袁的軍代表,他給大家講了話,講完後說都給你們判了刑了。那時沒有法律程序,就有公法軍事管製委員會。沒轍,高旺就打聽自己判了多少年,軍代表手沿著一張紙往下捋著說:“高旺啊,這兒呢,五年。”
高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您說什麽,五年?我操!”
“你夠惪得啦,其他的都是十來年。”軍代表笑著對他說。
可不,高旺挨著個問大夥兒,就一個五年的剩下都比他多,這才打起了精神。
這五年可真叫漫長,每天就是崩山砸石頭。那時才十七、八歲的人,打眼兒放炮,崩山砸石,勞動程度遠超人的體力。累一天後還要被當地的犯人擠兌,當時高旺最小,其次是小秋子(跟混蛋一起被老兵包圍,身上挨了三十多刀沒死的邱尚純)。秋子、高旺一塊兒在那兒熬了五、六年,好容易熬到刑滿還不許回北京、有文件規定北京天津上海三大城市不許回去,留在果園兒就業。高旺實在不堪忍受刑滿還沒自由的生活和一哥們兒雷宗浩一起逃跑了。
沒玩兒多少日子又折進去了,高旺、雷宗浩被壓送回去時戴著手銬、腳鐐,給高旺戴的還是背拷兒。手被拷得腫起老高,腳脖子都磨爛了,在警察眼裏這些人簡直就是奴隸、豬狗。
一年多後,高旺又被轉到唐家莊。他再一次找到了機會跑回北京,那是1976年。
初回北京感到一切都有變化,老一帶玩主大多還沒獲自由,新一代蓬勃興起。剛開始折騰的小立田兒,打了高旺一個哥們兒,高旺從來看不得自己哥們兒吃虧,找到了立田兒一個兄弟叫華子,把他暴打一頓還扒了個一幹二淨。第二天小立田兒找上門來,帶來二、三十人要報仇。高旺是真不怕,當街一站吼道:“有種單挑,我操他媽不敢!”
小立田兒本來就敬重老炮兒,再看眼前這人絲毫不怵,立時心生敬意。當下製止眾人不可動手,上前說道:“這位哥哥,兄弟看你是個漢子,若不嫌棄咱們認個兄弟可好?”
高旺細看眼前這人臥蠶眉、丹鳳眼,身材魁梧,聲如洪鍾,頓生愛意。二人意氣相投結拜為兄弟,高旺年長為兄,小立田兒年幼為弟。後來倆人相交甚好,高旺回邢台時小立田兒買的床單啊,煙呀一堆物品,還送高旺到北京站。
很不是滋味兒,常常站在這裏發呆:兄弟,你在那邊兒可好?
時光飛逝,轉眼高旺已近七十的人了,他留戀當年一塊兒折騰、一同受罪的老哥們兒,常和老哥兒幾個聚餐小酌。
前幾日,作君提議到混蛋弟弟小六餐館一聚,大家紛紛響應。當日坐在桌兒上的有趙宇、高旺、喚一、作君、穆春華、王季平。三杯酒下肚兒,兒時情景曆曆在目,高旺說:“想我們跟混蛋、小才、寶力,寶晨一塊兒玩兒的時候兒,哪個不是青春年少,個個說話擲地有聲,一諾千金。所以說那就叫哥們兒,就是情義。可我們的青春多半都是在監獄度過的,我們在邢台監獄吃白薯麵兒、高粱麵兒,一月說是三十六斤,其實每天就八兩糧食,喝的是棒子麵兒粥,吃的是白薯麵兒窩頭,整天餓得跟孫子似的。他們丫的比日本人都他媽狠,張嘴就罵你,想打就打你,在他們眼裏咱還不如一條狗呢!”
作君說:“不管怎麽說,今兒咱老哥兒幾個能聚在一起就是緣分、福氣,咱們珍惜吧,那些走了的不是誰也看不見誰了嗎?”
老哥兒幾個再次舉杯,沒有祝酒詞,默默地相互環視後一飲而盡:
青梅煮酒論英雄 昨日韶華難雷同
而今兩鬢如霜染 日落黃昏歲已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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