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沒有說錯,台灣屏東縣人朱天祥自打降落成都以後,外在體型和內在意識的膨脹都是可以用天來計算的。府南河畔的茶舍,隱秘而清靜。江南將裝了現金的提包推到兩人中間道:“這裏是一半,另外一半,事成之後立刻奉上。”朱天祥嘬了口茶,說了通冠冕堂皇的廢話,任那提包擱在半路,既不去碰,也不去瞧。繞了半晌,才提到這幾年他老婆隨他紮根成都,空閑時想找些小生意做做,打發時間也交交朋友。“比方合夥弄間餐廳。我估計她拿不出什麽本錢,但品味還可以,幫著策劃策劃,再提供點人脈關係,應該也能派些用場。”朱天祥說完衝江南一笑,便不再言語,隻顧品茶。
話說到這個份上,朱天祥的路數雖在江南預料之中,胃口之大卻超乎了他的想象。江南索性打開窗戶說亮話,開出淨利百分之二十的幹股。“毛利,百分之十五。”朱天祥也痛快了一次。小店開在大店裏,大帳上的成本都在他掌控以內。江南沉吟少頃,也不多話,以茶代酒,伸過杯來,往朱天祥手裏碰了一下。
回去一說,沈小姐驚得直叫:“那怎麽可以?這不是明火執仗打劫嗎?”江南手指立在唇邊噓了一下,低頭拉開了茄克拉鏈——一隻用膠帶綁緊在他腹部的袖珍錄音機赫然顯現出來。“還是在日本買的,第一次用,看看靈不靈。”他按了倒帶,轉了一下音量旋鈕,朱天祥帶著台南口音的大嗓門立刻在房內響起:“兄弟你也知道,我在太平洋不過拿份工資,總有退休的一日,不得不早做打算。不瞞你說,有個成都女人開給我百分之二十呢,但女人嘛,上下兩張嘴,沒一個帶鎖的,不比咱們弟兄上道啊……大家各行方便,招標的事你放心等消息吧。”
“這行嗎?會不會把他逼急了?”沈碧茵從前隻是替江南打理財務,這種事並沒有親身經曆過,難免膽顫心驚。
“黑對白,不一定行得通。黑對黑,就難說了。姓朱的全副身家就這麽一份工作,他不可能豁得出去。光腳不怕穿鞋的,現在沒鞋穿的人是我。”江南說完,將錄音機裏薄薄的磁帶取出來,小心翼翼放進了隨身的腰包。
即便是在最手緊的時候,江南依舊會在每次開學前,交給雙城一隻信封。從江南手上接過錢,雙城心裏並沒什麽障礙,除了打工的理由外,她甚至從中尋到了某種平衡。在她看來,一腔癡情是要比錢更叫人難堪的東西。三年級開學,雙城憑借成績和家裏的關係,轉入了本科。江南隔空祝賀,打來了一通長長的電話。
“不能見麵,就送份禮物吧。”江南的聲音親吻著她的耳朵。
“什麽禮物?”雙城撫摸著一圈圈的電話線,放佛那連接著他的身體,讓她寸寸流連。
“為我的餐廳取個名字,有興趣嗎?”江南毫不掩飾他的喜悅。朱天祥終於就範,曆時半年多,舉步維艱,好歹讓他抓住了一次機會。
“餐廳拿下了?真的到手了?太棒了江南!”雙城歡喜到喊叫。笑聲傳到江南耳中,恨不能立刻將她摟進懷裏,好生愛惜。月餅一仗讓兩人之間多了層並肩作戰的親密。“可我從來沒給誰取過名字,不管是人還是餐廳,除了我的玩具豬。”
“那你的玩具豬叫什麽?”
“叫江南。”雙城嗬嗬笑。勝利在手,他們難得輕鬆。
“那它是不是已經被你淩遲泄憤了?”江南笑道:“下次回來,可得好好拜祭這位豬兄,伯仁因我而死!你也不要有壓力,別想著你取的名字會用金箔題在牌匾上,掛在太和殿中央,隻不過是你男朋友用來糊口的小店而已。想想你喜歡的東西,最好的記憶,然後告訴我,那是什麽。”
雙城望向窗外,陽光尚好,十月的重慶仍在夏天的尾聲。明朗的光線中,她聽到海浪衝刷沙灘的聲音……微風輕輕吹開一片海,愛象綠色水草搖擺……
“陽光與海”,雙城輕聲念到,心尖那兒象掛了一架秋千,而江南正手挽著秋千繩,在蕩漾。
放下電話,雙城拿起紙筆,寫了幾行小詩。餐廳開業,她重又看到了希望,她愛情的希望。她把詩寄給了江南,那幾行字後來被印刷在 “陽光與海”西餐廳每一張精美的餐紙上:
“等一個明媚的午後,翩然出窗,有了翅膀,
掠過田野,在路的遠方,
虞美人開放,知了在唱。
你要相信,美麗與愛情都可以永長,
因這春風,因這夏陽,因這秋光,
這飛鳥般的夢想,
夢想般的海洋。”
幾周之後,“陽光與海”西餐廳於成都春熙路太平洋百貨剪彩開幕。以江南的經驗和品味,輔以絕佳的地理位置,餐廳自開張第一天起便顧客盈門車馬喧,成為本地潮人的新據點。生意火爆,急需人手,正好駱陽的工作一直不見眉目,雙城於是將她舉薦給江南,雙方一說即合,幾天後便動身去了成都。
春節之前,葉丹突然辭職了,確切說是第二次出走。據說人走了,線索卻留得明明白白,這回投靠的,還是台商,隻不過換了位開影樓的老板,用駱陽的話講:“真是為海峽兩岸的統戰不遺餘力!”節前正是餐廳最忙的時候,忽然短了人手,駱陽又要回重慶休假,無人與許輝輪班,江南隻得請剛放寒假的雙城前來幫忙。
從亂哄哄的五桂橋車站出來,雙城費了老大勁,才擺脫了一群棒棒、旅館媒子和私車司機的糾纏,小心謹慎上了一輛夏利車。
成都地平路寬,車流滾滾,較重慶看起來更具都會氣派。雙城下了出租,沿總府路往南,快步登上一座天橋,沒走多遠,卻突然停步。在她的前方,太平洋百貨對麵,高懸著一幅巨大的廣告,大到幾乎覆蓋了整棟商廈,黑白的畫麵上,一個年輕女郎置身在一堆高高低低莫名其妙的燈泡中央,半仰著濃妝的臉,沒有一絲笑容,卻美到驚心動魄。圖像的右邊,寫著一行醒目的繁體字:絕色.驚豔。雙城睜大眼,又看了看,沒錯,那正是葉丹。
她怎會出現在廣告裏,淩駕於城市之上,還帶著那麽炫耀的批語?雙城一臉疑惑,在葉丹冷冷的注視中,她匆匆轉下天橋,才走幾步,見轉角一間店鋪外,赫然又是一幅葉丹的美人圖,依舊是黑白兩色,依舊是無可挑剔的臉龐帶著冰冷的憂傷……不過這一次雙城看得明白:“絕色.驚豔”的標題旁,另有一行字樣:“來自台灣的攝影新概念”。原來如此,她無奈地笑笑,望著這位絕色驚豔的情敵,在心裏打了個招呼。
雙城見到江南,微微吃了一驚。他倒不是瘦,而是憔悴了,臉上有一層灰色,整個人好象孤零零站在陰影裏。即便是馬可波羅號被人謀去的時候,她也不曾見過他如此失神。他看著她的眼神裏包含的隻有疲憊、失落和心不在焉。兩人對視那一瞬間,她恨不能立刻掉轉身去,下樓,叫車,直奔五桂橋,搭最快的一班巴士返回重慶……但她站著沒動,最初的氣惱散去之後,彌上心來的,竟是憐惜。
她任他走上來摟了摟自己,順手接過行李。晚餐時間還沒到,一百多平米的店裏就已滿座。陽光與海比她想象的還要美麗,闊葉的熱帶植物和鏤空的竹木屏風間隔了視線,藤編的圈椅搭配墨綠的靠墊,頭頂懸著一盞盞鳥籠吊燈,環繞整個吧台的大缸裏,遊動著色彩繽紛的熱帶魚……雙城往角落的位子坐下,仔細打量著江南創造的奇跡,短短兩個月,那麽一點錢,她不知道這一切他是用什麽法術變出來的。
葉丹出走本就是全體員工的熱門話題,今天又來了這麽一位,往店裏亭亭一立,前後左右那些好奇的眼睛,便聚集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地搜尋:“這才是江先生的女朋友吧?”“正牌的那個?聽說還是學生呢!”“就是她?好象不比葉小姐漂亮嘛!”
雙城幾乎能聽到周遭興致勃勃的討論,但又疑心是自己的幻覺,隔那麽遠,哪裏聽得清。
約一盞茶的功夫,江南交代完畢,便領著雙城離了餐廳。等上了出租,他一言不發將雙城摟緊,直箍得她透不過氣。雙城掙紮出來,隻說了一句:“我以為你現在想見的不是我。”“任何時候我想見的都是你。”江南迅速回答。他被她的語氣惹到,聲音蹦出火星 。
車子停在了琴台路的皇城老媽。當真南橘北枳,雙城頭一次見到火鍋館裝修如此考究。重慶火鍋一概是街邊檔、老虎灶,光膀子灌酒,掄胳膊劃拳的場合,而這裏,紅木香案,楠竹屏風,座位臨窗,望出去霓虹閃爍,沿街一色仿古建築,又挨著府南河,隔岸川音嫋嫋,情致嫵媚,正合了文君聽琴的傳說。雙城張望一回道:“巴蜀同屬一省,卻不可同日而語。這倒象瀟湘館裏燙火鍋。”
“那不正好?不是瀟湘館也不配你。”江南斟了半盞菊花茶遞給她。“難得你來成都,應該陪你多逛逛,可惜最近太忙。”
雙城將那青花瓷的小盅握在掌心搓揉,隻作聞香杯拿來暖手。“你忙你的,成都我來過,不急逛,隻是我也不懂餐飲的事,未必幫得上忙。”頓了頓,終究意氣難平,於是又說:“你心裏揣著事,遊山玩水也逛不出什麽味道。”
“那是你心裏還有事,不是我。我的事,已經解決了。”江南帶著幾分氣惱,往鍋裏用力涮著一片牛肉。“葉丹走了,這次應該不回來了。我想,已經有人告訴你了吧?”雙城想說她沒有追連續劇的習慣,話到嘴邊究竟不忍,隻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她脾氣爆,在店裏跟人打架,事後又和沈小姐頂嘴,我叫她停職反省,暫時別來上班,順便也提了提上學念書的事,結果她就炸了,根本不聽我說,一心一意認為我謝幕殺驢,要甩她。她走,原本是我計劃中的事,可我不想讓她在這麽一個情形下離開,走得這麽難看,你懂嗎?”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審美觀怎麽變了?我記得你跟我說, Coco刷在牆上的留言你都舍不得擦,覺得壯烈,怎麽葉丹發脾氣走人就變得不壯烈,不好看了呢?說實話,我覺得她這樣轟轟烈烈地走掉,至少比我當著所有人,捧著會議記錄本,被你炒魷魚的時候漂亮多了。”雙城不再微笑,她裝不下去了。
“我說過葉丹跟Coco不一樣。Coco認識我的時候,是酒廊小姐,葉丹遇到我,隻有十七歲。”
雙城冷笑:“一場緣分,也是可惜。難怪我來的時候,看到滿街都是她的遺照,原來全成都都在給你們開追悼會。”江南不禁苦笑:“這也是我不放心的一個理由。她好好找個男朋友私奔也就罷了,可那個影樓老板,你是沒見過……她這是為了氣我,故意糟踐自己。”
雙城還要接話,卻被江南打斷道:“好了好了,不說這個。是我腦子有問題,在這件事上,我怎麽能指望你的體諒?”雙城心知他是不想她再說出刻薄話來,便作了罷,埋頭飲茶。湯已沸騰,成都火鍋配料複雜,香味甚濃,雙城卻沒什麽胃口。江南隻跟她說些生意上的事,總不過商機無限前途可觀的意思。雙城見他一張嘴說個不停,卻半個字都沒聽進去,認識江南這麽久,這大概是他們吃得最乏味的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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