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他不引人注目，普普通通一個人。依老婆那邊的親戚線，不小心移民美國，幹著普通技術工作，一晃好多年。
在公司，他埋頭做事，不挑活兒，不埋怨，不人前人後說兩套話，深獲曆任經理喜歡，遇上裁員繞過他，每逢提拔卻忘記推薦。身邊的同事來來去去，親疏不一，隻有一個關係鐵。中飯之後兩人結伴散步，他倒背著手，同事帶著墨鏡，圍著辦公樓固定繞三圈。
同事是印度人，人黑個矮，很多人不太瞧得起。同事好像不在乎，對每個人熱心，對他更友好，每年為他張羅慶生，每個辦公室敲門，不來都不行。蠟燭點燃，蛋糕切好，領唱《祝你生日快樂》，別有風味的印式英文格外嘹亮。
跟國內親友，他聯係不多，十多年沒回國。小家裏麵，他威信不高，一男一女倆孩子，大事小事聽老婆。業餘無什麽愛好，近幾年喜歡唱歌，喜歡的新歌，得練幾十回才唱得出些許滋味。
他圓圓臉，不苟言笑，眉峰緊鎖，若有所思甚至很不開心的樣子。這模樣，有人說他像NBA綽號“石佛”的明星運動員。這模樣，即便內心穩如泰山，他時常被人誤解。有好幾次，他去商店購物，排在前頭的好心美國人對他說，朋友，放鬆點兒，生活沒那麽難。
他沒有不開心，他沒有覺得生活多難哪？他知道自己平凡，接受自己的平凡，不奢望自己的生活超出平凡。
疫情爆發，他退守家中上班，跟同事通過視頻見麵，辦公樓邊上的散步成了前朝的傳說。公司業務出現滑坡，收縮的風聲漸緊。先是最高管理層自動減薪30%，接著內華達州的分號關閉。最近，去年新招的幾個同事接到被裁通知。
他跟印度同事私聊。同事說，快點做準備，這樣下去，等到走人的哪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們搶一樣的工作。說不定得搬出加州。
老婆擔心，說是不是多花點功夫找找別的機會？
他聽在心裏，應付著，沒有行動。他不信教，但是，他隱約認為，自己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他自認是一片浮萍，水來了，漲潮了，他隨波逐流，飄到哪兒算哪兒。
不幸的消息還是來了。經理通過視頻，向他宣布，部門大調整，所有員工被裁，經理自己留下善後，不久也得走。
經理比他年輕，白人，三十出頭開始謝頂。經理說，其他員工被裁，他發電子郵件通知，唯有他，經理覺得有必要當麵通知，讓他理解公司的難處。經理說，他是最好的員工，屬於每家公司都願意依靠的中堅分子，不到萬不得已，沒有哪個講道理的經理願意裁掉。
他理解公司，為經理的表白而感動，麵部表情沒有做相應的傳達，謹守“石佛”本色。
老婆得知，眼淚“啪”地一下流下，說，沒錯兒，沒錯兒，工作真丟了，這日子該怎麽過？
他冷靜地說，不是我一個人丟工作。
老婆說，你看你，都什麽時候了，跟我說大話？
他說，沒那麽糟糕，失業金加起來，夠頂一陣子。
然後呢？
他一愣，說，然後說然後的事。
他得知，印度同事也被裁。
第二天，他回公司取個人的東西。公司占了整整一層樓，疫情前，人氣旺旺。現在，隻有幾間辦公室的門開著，走廊的燈光慘白慘白。他帶了一個大旅行包，幾下功夫，屬於個人的家當全部收掉。他抖了抖包，抖不掉多年的回憶。
他站在窗戶邊，站了很久。樓對過是一家24小時開放的健身館，平時停滿車。現在，空無一車，門口開始長出野草。
印度同事敲他的門。同事氣色不好，眼睛帶血絲。同事提議，咱們走走？
他們圍著辦公樓，繞了一圈又一圈，講了很多，好像沒講什麽。不知怎的，他想起最近花很多時間學會的一首大陸歌曲，《有太多人》。不知怎的，他心底響起裏麵的一段歌詞：
有太多人為情哭紅了眼睛
有太多人不甘這平凡的人生
一個人走在路上卻還在羨慕別人
卻不知多少人卻沒有你的曾經
有太多人自命不凡丟了朋友
有太多人不肯放手拒絕轉身
可命運總是無常錯過就不再回來
請珍惜身邊每一個擁抱和眼神
他覺得那是唱自己，那是唱自己身邊的朋友。這個朋友，他不舍得丟。繞了多少圈之後，他們彼此告別，互道珍重。
晚上，他攬下做飯的任務。老婆心情太差，無法動手。
飯後，他打開電腦，準備申請失業金。公司負責他所在部門的副總給他掛電話。副總說，他們幾個碰頭，決定收回決定，保留他的職位，具體職責將做適當調整。
副總說，我調閱好些人曆年的表現評估，被誇獎最多的員工是你。我不信教，但是，我相信，一個好的員工理應得到尊重，否則，公司便失去靈魂。失去靈魂的公司，嗯，便沒有未來。我對公司的未來保持樂觀，需要你這樣的員工。
副總說…..
他很早就認命，自認浮萍，飄到哪兒算哪兒。此刻，他不改自我評價，浮萍一片依舊，但仿佛在飄向水草肥沃的新河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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