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美國國難回
(中篇連載之三)
一會娘爬上來,摸著額頭,臉色發灰,嘴唇發灰,笑著說:“這車怎麽推的?”娘沒怪他,讓他哭得更厲害。娘額頭上碰破了,血滲出來,身上全是紅磚灰和雜草。他不信娘沒事,那樣甩到天上再落下來,怎會沒事?他抓著娘的手,想問娘痛不,想求娘別推了。好多人都圍攏來問娘,娘笑著說沒事,叫他去幫她撿磚。
人家已幫娘把車子從河裏弄上來擺好。車子沒垮。他便抹了淚,跟娘去撿磚,把好磚一塊塊抱上來,再碼到車上。他的手腳一直發抖。
娘額頭上腫起一大塊,血紅血紅的。把磚碼好,娘又推起車。
那一車他們送了八十塊磚,得了三毛二分錢。送了一車,娘還要去推,到了窯上,那一窯磚已沒了。
後來他常看到娘被甩到天上,再跌下來的樣子。他奇怪娘怎麽會沒事。娘說那是苦人天照。
娘真的沒事,就頭上破了一塊。過了些時,他和弟弟都穿上了娘買的新球鞋。
他們村裏去修水利的常回來,一回來就把家裏家外的重活全幹了。父親卻常常好久都不回。有回他上學校茅坑,見裏頭蹲個大人抽煙。那人是有名的缺糧戶,有七個孩子,孩子都破衣爛衫、痰吊鼻滴流的,大隊書記在大會上批他,說他是“欠一百,慢慢說;欠一千,吃根煙。”他成天嘻嘻哈哈,口裏老叼根煙。那人看著他,說:“你是連長的老大吧?”他點頭。那人說:“去給我弄張揩屁股的紙來,我告訴你個秘密。”他說:“你告訴我先。”那人說:“你先給我弄張紙來。”廁所裏很臭,蒼蠅翻飛。他說:“好。”他跑回教室,撕了書上包的破報紙,回到廁所。那人不慌不忙,揩了屁股,站起來,係上褲子,說:“我跟你說了,別說我說的。你父有個皮絆。”他一愣,跟那人到廁所外,“什麽叫皮絆?”那人說:“皮絆就是皮絆。”鬼笑著走了。
他忙跑到教室找字典。班上隻有劉三段有個字典,他父親是教書的。三段要他告訴他什麽字,說他按四角號碼查,一查一個準。他想了想說:“皮。”三段翻到“皮”字,那開列的詞組下沒有“皮絆”兩個字。他要過字典,把“皮”前後的字詞都找遍了,沒有“Pi Ban” 兩個字。把拚音“Pi”下的字都找了,隻有“批判”兩個字相近。這個字典可能太小了,沒那個字。那兩個字便成了他想解開的謎。
他知道這兩個字不是好意,不敢問人,也不敢跟人說。他猜那是父親跟別的女的攪在一塊的意思。他忽然想到那回父親在路邊解手的事。
那天放學後他到村外的一個代銷店去買墨水回來,走到水桶山腳,聽到路邊樹叢裏有小狗打架,打得樹後的草亂動,小狗被咬得嚶嚶叫。那路邊的樹和草都有一人多高,盡是刺樹,他走不過去,便大叫一聲:“嘟!”他剛一喊,裏頭就沒動靜,狗們愣住了。他便撿塊石頭朝裏頭扔,邊扔邊喊:“莫打架!”他剛喊完,草叢後站起來一個人,還拎著褲子,是父親。“叫什麽?亂丟什麽?我這裏解個手!”他吃一驚,“我以為狗打架。”“走你的。我一會就解完了。”他便跳跳蹦蹦走他的。他慢慢走,想等等父親,不時回頭看。走了好一會,回頭看,看到那山路上有個穿白花褂的女的朝那邊走了。他不大明白:這裏就這一條路,她從哪裏冒出來的?可能是她走到半路,聽到他跟爸說話,知道有人在路邊解手,就折回去了吧。
現在他想到那回父親可能是跟那個女的一塊解手。
自從聽說父親有個皮絆後他看母親就不一樣了,他有點可憐母親,替母親難過。母親肯定不知道父親有個皮絆。父親回來,她總是忙進忙出,把家裏最好吃的做了,給父親洗衣疊衣,給父親倒水洗臉洗腳。隔天父親要去挑水,母親搶著去挑,說:“你走累了,歇一天。我來。”父親便隻好讓母親。壪裏沒有婦女挑水。父親回來,母親總是歡歡喜喜,從沒跟父親吵。他便又想那個“欠一千,吃根煙”的人是胡說,父親也決不會跟個女的一起解手。
父親是禁偷,民兵們夜裏老一起去山上巡邏,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他們要看地裏的花生,看山上的樹。村裏人要打家具都是去山上偷樹。有時父親帶人突然到各家各戶去搜查,常常搜出很多新伐的樹木來。家家都有,搜出來就全部沒收,成分不好的還要挨鬥。
家裏要做房子,要很多木頭,家裏沒有。一天夜裏他睡在床上,聽到屋裏像打夯一樣轟轟響。他睜開眼,看到堂屋有光,便爬起來,巴房門口看。屋裏人影晃晃的,滿屋人,都是父親手下的民兵。他們把一棵棵大樹木從肩上卸下來,丟到靠牆的地方。那裏已堆了一大堆樹木,樹木散發出濃烈的清香。
爸爸看到他,吼道:“睡你的!”他便又摸上床。一會母親進來,說:“你醒了? ”他嗯了一聲。娘便拿了碗麵來叫他吃,說這是剩下的。他喝完麵,又倒頭睡去。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屋裏堆滿木頭,上頭還帶著綠樹葉。
他不明白,爸爸和他的民兵都是抓人偷樹的,怎麽他們偷起樹來。這讓他害羞、害怕,像是他犯了罪。他老擔心人來抓父親。他不喜歡父親,但害怕父親被抓走。過了幾天,他們的老屋拆了,新屋蓋起來了。那些木頭都用到新屋裏去了。這樣一來他才放心。
新屋蓋了起來,他和弟弟睡一間房,共一張床。弟弟老在床上踢他,有時把他踢下床。爸爸便單獨給他弄了張床,讓他自己睡一屋,免得受弟弟欺負。
讀高一時有回弟弟要穿他的短褲,他不讓,跟弟弟扯。弟弟劈臉給他一拳。他痛得流淚,但仍抓著褲子不放手。弟弟揮拳打他,他用手一攔,碰到弟弟手上。弟弟狂吼一聲:“你敢打我!”丟了褲子,到屋角去找東西。他抓住褲子,拔腿就跑。弟弟衝出來,手提鐮刀,“我把你個膀子剁了!你敢動手打我?你吃了豹子膽?” 他便飛跑。弟弟在後追。他從家裏跑到對麵山上,弟弟還在後追著。他便朝學校跑。跑了好幾裏地,弟弟還在後頭。他一氣跑,跑了三四裏,回頭看,弟弟不在。他擔心弟弟翻山抄近路堵他,便不敢歇腳,一氣跑到學校。到了學校,他雙腿打戰,但放心了。學校有個大鐵門,弟弟不敢進來,來了同學老師也會收拾他。
他本來回去帶米帶菜的,這一來什麽都沒有,隻得向同學們借米。第二天娘給他送米送菜來了。
(未完待續)
(選自蔡錚小說集《種子》。《種子》已上線微信讀書 https://weread.qq.com/web/reader/bee325b071e8ed24bee3c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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