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美國國難回
一
為民打小就瘦弱,膽小怕事,人家打他,他從不還手,隻設法躲開,既不告訴老師,也不回家告訴娘。
弟弟比他小六歲。最先記得弟弟狠是弟弟三四歲時,他帶弟弟玩土,弟弟拿個小鐵錘亂錘,他叫弟弟不要亂錘,弟弟噗地吐他一口唾沫,他忍不住笑著在弟弟頭上拍一下,弟弟卻掄起鐵錘往他頭上砸。他跳起來就退著跑,弟弟揚起鐵錘丟過來。鐵錘轉著圈飛,一下砸在他頭上,他抱頭大哭。頭上腫起一個大包,那大包痛了好多天。
他老奇怪怎麽有這麽個弟弟。弟弟長得壯,像條愛抵人的牛,動動就打人, 常打得人滿臉流血。老師常告到家裏。有回弟弟把同學的眼睛打得流血,人家告到家裏,父親賠了禮。人家一走,他以為父親會捉住弟弟關上門痛打一頓。弟弟進屋來,像沒事一樣,端起碗就吃。父親也端起碗,說:“以後別打人家的臉!”弟弟像沒聽見,端起碗出去了。母親說:“你得管管。”父親說:“這樣才有出息!”他聽了心裏一扯,想這句話是對他說的。
有時父親跟人說:“我這小兒子敢打他哥!”很得意的樣子。娘聽到這就低聲說:“你該管管他,搞不好他長大要犯法。”父親說:“你個婆娘懂什麽?人各有命,知道不? 我們這裏出去當大官的,哪個小時不是上房揭瓦的?他呀,跟我小時一樣。我現在比哪個差?我坐牢了?”
弟弟六七歲後就動手打他,有時打得真痛。他挨了打常躲一邊哭。他初中時弟弟隻上三年級,有回弟弟打他,他用手抱住頭,讓弟弟打,父親看著也不攔。等弟弟打夠了,他站那兒哭。父親說:“怎麽這麽沒用?你沒長個手?就不知道還手?”要是娘看到就會教訓弟弟,過來幫他揉,說弟弟不該,說你是個好哥哥,懂事,曉得讓。父親這麽一說,他更哭得傷心。父親吼聲也更大:“廢物!就知道哭!”這話讓他更痛,比挨打還痛,但他隻得憋住哭,開始抽。
父親是大隊的民兵連長,老愛哼:“老子的隊伍才開張,十幾個人來七八條槍。”他手下有三十來個人,有八支紅亮亮的步槍。
他常想起父親吊打猴子爹的情景。猴子爹按輩份父親都得喊他叔。他是個幹瘦的老地主,臉死白死白的,兩顆黃牙叉出來。父親帶幾個民兵在隊上倉庫關起門吊他。他們小孩都巴在門外輪流從門縫往裏看。猴子爹的雙手用麻繩捆在一起,麻繩穿到屋頂上的鐵環裏,繩子一頭係在石滾上。他們一滾石滾,猴子爹就腳離地吊了起來,猴子爹便像貓被踩了尾巴一樣尖叫,頭一會就歪到一邊,嘴張開了,像挨打的小狗叫。他們用鞭子抽猴子爹,抽一下猴子爹叫一聲, 他那在牆上的黑影子也跟著叫聲晃晃。拷打猴子爹的情景他隻在電影裏見過,那是日本人拷打共產黨;共產黨都年輕力壯,猴子爹卻又老又幹。父親要猴子爹交代他把金銀財寶藏哪兒了。聽說鄰縣重新拷打地主,有地主交代了他們埋的金銀財寶,所以他們這裏也開始重審地主。
他們抽一下,吼一陣:“老實交代!財寶藏哪兒了!不交代吊你一夜!” 猴子爹隻說:“沒有啊。”他一說沒有,他們就抽得更狠。猴子爹便像老牛挨刀一樣嚎叫。猴子爹終於說:“放了我,我交代。”
他們便把他放下來,猴子爹就像個紙人一樣癱在地上哼哼。幾個民兵湊上去用腳踢他,催他快說。 老地主又哼哼著說:“沒有啊!”一會頭貼在地上,不動了,死了。父親吼叫:“他裝死,把他拉起來!”
兩個民兵就滾那石滾,猴子爹又慘叫起來。他在門縫裏看著,嚇得發抖。把人吊死了怎麽辦?叫聲讓他不敢看,可他也想看金銀財寶,走不開。
猴子爹被吊起來後又求人把他放下,說他交代;他躺到地上,又說沒有財寶,反複再三。最後他們就吊著他,不放他下來。老地主終於熬不住,說他說,他說。
他們解了老地主。一會,父親就叫人去村頭那棵大楓樹下挖金銀財寶。隊長馬上叫人帶了鐵鍬鋤頭跟著。那天月亮照得地上的樹影都發黑。一個民兵背著猴子爹,就像背著個茅草人。一大幫孩子都跟著。
遠近就這一棵大樹,在壪子正中。大煉鋼鐵把附近山上大點的樹全砍了,本來也要砍這棵樹的。老木匠用他的大鋸去鋸,鋸一吃進樹就斷了。又借別村的大鋸換地方鋸,鋸一進去也斷了。鄰村的四哈氣力大,說他要愚公移山把這樹放倒。他掄起斧頭就砍,一砍下去,他就抱住眼鬼叫起來。一塊木屑炸進他眼裏,他就那樣瞎了。老人們說這樹有三百歲,成了精,不能砍。那之後就沒人敢碰它。
到了樹下,老地主指那樹下的老碾滾。隊長就帶人挖,挖了幾尺深,還是不見金銀財寶。太晚了,娘喚他,他隻得回去睡。隊長還帶人在那兒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