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弟弟欺負的大衛

被弟弟欺負的大衛

選自蔡錚《販茶美國》

 

密西根激流城一對老夫婦的房子在一小湖邊的坡上,屋後坡地足有三公頃, 從城區開過來要經過大片農地,夜晚安靜至極,也無路燈汙染。房費一天五十,包早餐。早餐有冰凍藍莓、冷凍的煮雞旦、麵包、酸奶。藍莓是他們屋後地上種的。一月份能吃到七月份冰凍的藍莓,可見房客不多。主婦是六十來歲的霍莉。她端上來的什麽我都隻叫好吃,但我痛感他們不懂飲食:藍莓最好是曬幹保存,不宜冰凍;雞蛋得現煮現吃,不宜多煮長吃;雞蛋蛋黃外有層烏綠,那是雞蛋煮過頭。

 

霍莉把我奉為上賓,早餐她都請我到她家三麵玻璃的客廳用餐,我要開水她馬上燒,我吃完她搶著收杯盤。跟霍莉聊起來才知她是個自然療法師,跟人合夥辦個小診所,還上著自然藥物大學,正寫博士論文。她丈夫退休了,逢年過節給一獵具店幫忙。她們房貸沒付清,丈夫領社保,日子可過,但緊巴,所以她招攬房客,到我來前她已接待了幾個房客。我告訴她我賣綠茶,馬上給她泡我的茶,講我的茶,給她看顧客證言。她說她得買十盒我的茶,她要減肥,要給顧客推薦我的茶。我為巧遇她而高興,我最樂於用茶付房費。

 

她的房子從大門進去是一樓,一樓隻一間房。一樓下去是地下室,地下室有一廳兩臥房,一盥洗間。地下室西麵有門可走到屋後山坡上。盥洗室牆上的像框裏男主人大衛和他高個帥氣兒子肩扛獵槍,共抓一鹿角,背後樹上倒掛著一隻眼瞪得老大的鹿。殺越來越少的鹿,剝皮食肉,真是罪過,男主人卻得意炫耀,該是缺乏靈性,不懂惜生。我進進出出,隻跟男主人點頭問好而已。

 

第二次去激流城就隻給霍莉個電話,一如上次,五十一夜,我一住三天。霍莉說她們好久沒上餐館,她要請我吃飯,說附近有個不錯的中餐館。周六我便提早收攤回去,坐霍莉的車去餐館。她那車可坐七八人,看起來很新,但她說已開了二十年。車子開過一片農田,開過低矮的小房構成的小鎮,開到路邊一排低矮的房前停下,果然見個中餐館,門口隻一輛車。周六晚上七點門前冷落,飯菜不會好。進去發現裏頭就一個食客,跑堂是個白人胖小夥。菜單上來,最貴的菜也不過二十。先點頭台,我讓他們點。上來炸餃,大衛吃完舔指頭,我不碰那玩意。菜上來,份量大,但沒法吃。米飯是最低劣的米做的,食而無味,我強迫自己吃,心想這是糊弄附近的傻農民,大衛卻吃得舔唇咂嘴,但隻吃下一半,說明天霍莉不在,剩下的正好做中餐。吃飯時霍莉憂心忡忡。她遇上煩心事:她診所的房東要把租金提高一倍,她要另找房。房子好找,搬家麻煩。她嘴角不斷抽搐,讓我不敢直視。我不忍心讓收入緊巴的老兩口為我破費,不等他們吃完,我搶著付了賬,六十多塊。

 

吃罷回來,霍莉說累了,先去睡了,我便跟大衛在廚房聊天。我坐在廚房台子邊的椅上,大衛斜靠在廚房的櫃台上。他燒水給我泡了茶。我問他原來幹什麽的,他說他跟弟弟合開修車店。那店是他父親開的,八七年他跟弟弟把店盤下來。他去年才退休,是他弟弟逼的,他還隻六十五。我問他退休後拿社保嗎。他說拿,那不夠花,所以他去幫忙賣獵具,但那隻聖誕節前有活。他就懂車子和獵具。我這才看到他上牙缺了兩顆,說話時他竭力把嘴抿住;他頭發稀少,臉麵消瘦灰白,跟那殺鹿英雄判若兩人。他說他祖籍瑞典,祖祖父十九世紀末來美,他上幾輩都是農民。他祖父本在愛荷華州種地,上世紀四十年代到這裏來種地。這裏地薄,他們的日子都不好過,五十年代後才好起來。他七十年代上過幾天社區大學,後來就幫父親修車。霍莉前夫好吃懶做,丟下她跑了,杳無音訊,不知死活,她就跟了他。他們的孩子都不是他親生的,但孩子們都說他們隻有他這個父親。兒子一直是他們的心病。兒子高中畢業,幹幾天就被人家開了或他不幹,欠一屁股債。二十九歲那年他遇上個女的後就變了個人。那女的有兩個孩子,也是男的撇下她跑了。兒子跟那女的結婚,他們又生了兩個。如今兒子是家房屋公司的經理,他沒白沒黑地幹活養家!女兒上州立大學,到西班牙去做交換生時愛上個西班牙小夥子。小夥子家裏就他一人,父母都車禍死了。女兒跟那小夥子結婚,到西班牙去教了幾年英語,前年回來在城裏一私人小學找到個教職,把丈夫也弄來那學校代課教西班牙語。女婿上個月剛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成為正式老師!他們別提多高興!他們有兩個漂亮孩子。

 

我問他弟弟生意如何。他說:“我大我弟弟十幾歲,我跟他不親,他也沒把我當哥。我跟他斷絕關係了。”我問怎麽回事。他有點結巴,眼老望地下,“他趕我走,就給我一丁點,叫我簽了合同。簽什麽合同都是他弄好,叫我簽哪我簽哪。霍莉說他不能這樣。我找我弟,他說合同簽了不能反悔。我兒子說:你得找律師。我找了律師,他這才答應多給我一點點。他欺負我笨。我們那店在市中心,店前有塊地,聽說政府要征用, 那地值上百萬。那地我該有份。我把我簽的合同給律師看了,律師說合同把店前的地都劃到店裏去了,要是你不同意這個,在合同簽署兩年內找律師分辨行,兩年後就動不了。我弟五年前一天叫我在個合同上簽個字,我累了,急著回家,沒看就簽了,原來那就是說那塊地是屬這店的合同。他先把那地轉到這店名下,再把我趕出來,隻給我一小份,上百萬的地都成了他的。我找我叔父說理,叔父也被我弟買通了,隻為他說話, 我就跟我叔父也斷了關係。我和我弟一家成了仇人,前天在商場碰到我侄兒,他像不認識我。跟他們斷絕關係也好,我不要這樣的弟弟,他太貪。原來跟他合夥,賺多少我不知道,他給我多少就是多少。好幾年前他就想擠我走,找我的事,嫌我做活慢了,說我丟三拉四。如今他獨吞了那店,他過得好,我呢,靠那點社保沒法過。”他唇上幾根稀黃的胡須抖抖顫顫。

 

我說好歹是自己弟弟,不要計較,他肯定有他的難處,現在生意不好做。他說:“我看他生意做不下去。我碰到好些顧客,他們都是衝我去的,說我弟弟不誠實,瞎要價。我有時都不好意思收人那麽多,後來他不讓我說價,要由他和他妻子發價。我不能像他那樣貪,所以我受窮。我幹了三十多年,落得一身病,他就這樣把我踢開!我恨他!上帝怎麽給了我這麽個弟弟。 ”他說得要哭了。我說你為兄的唯有原諒他,他總是你弟弟。他說他現在也想通了,他窮,但窮不死;孩子都成家了,他能活下去。說他從沒跟人說過這破事,這讓他羞恥,都因他笨,不愛動腦筋,隻愛動手,修完車什麽也不想。

 

聽他這麽一說,我很可憐他。顯然他怕霍莉,有時霍莉橫他一眼他就裂了嘴傻笑。妻子睡樓上主臥,他卻跟房客睡樓下頂裏一間,那間不知有無窗戶。他跟我談到早上兩點多,他說他多少年都沒跟人說這麽多話。

 

第二天早上起來大衛給我端來霍莉備好的早餐,說他昨夜說太多了,囑我千萬別跟霍莉說他說了什麽。

選自蔡錚《販茶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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