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弄堂同學走了(上)

 題記: 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此篇為紀念我逝去的中學同學-雲


“閨蜜”,雲艱難地蠕動著雙唇,彌留之際含糊地吐出了兩個字,原本蒼白的臉似乎泛起了一絲微光。

萍,已經幾天幾夜沒敢合眼了,她知道,雲的病情每況愈下,也許這一合眼就是天人之隔。此刻,聽到了這一聲叫喚卻鬼使神差地合上了眼,睡著了。拂曉時分,萍突然驚醒,在睡眼朦朧中揉了揉眼睛,習慣性地摸了摸枕邊的手機。
“雲,剛剛走了。”微信上跳出了雲的太太
-玉在5點25分給萍送的這條信息。
萍,一看時間,早上5點27分。立春了,萬物蘇醒,以為生命是最堅強的時刻,可二分鍾,就在二分鍾前雲去了天國。

“等等,你不能報120救護中心。我必須要看他最後一眼。”萍一邊失聲痛哭,一邊大喊大叫。跑到兒子房間,搖醒正在酣睡的兒子,“你幹爸(雲)走了,馬上開車送我去他家。”萍,整個人出現顫抖,心也在顫抖……世上哪有這麽麽巧的事,一直失眠的萍,和雲下午視頻後,晚上睡的那麽沉,一覺醒來正是雲離開的時候。“我想,一定是雲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下午視頻看到過我了,應該是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候了,也沒啥牽掛了。冥冥中是在告訴我:他不能照顧我了,要我好好照顧自己,他要走了。。。”萍,泣不成聲地對我這樣說。(中國,任何在家裏過逝的人,首先要報120救護中心,讓中心的醫生確認病人因病已經死亡,然後開具死亡證明,接下來去警所注銷戶口,電話殯儀館來接屍。)

2月5日清晨,被新冠病毒關在家裏鬱悶的快窒息的萍,卻是以這樣的理由,不顧一切和兒子一起衝出家門。太抑鬱了,太悲痛了,所有的情緒都一路傾瀉在空城無人的高架上。

雲與萍是小學和中學同學。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班上的男女生都不太講話。隔著一條弄堂的雲和萍,在小學時期說過的話,用一個手數得過來。特殊的中學時代,有學工學農。適逢其會,二次學農,萍和雲都在一起,炊事班裏為大家打理夥食。買菜,洗菜、做飯的默契,萍和雲的話才慢慢多了起來。雲在家裏是最小的奶白頭倪子,唯一的男孩,什麽事都不沾邊的他由五個姐姐全部照著,在炊事班卻顯盡英雄本色。

那年,雲考上了師範,後來成了一個小學語文老師。萍考上了護校,畢業後又繼續深造,在一家精神病院,做了麻醉師。

坐落在文藝氣息濃鬱上海安福路上的《黎明中學》,我們班上同學都比較內涵小資,拉琴朗誦,跳舞唱歌,似乎人人都沾了一點文藝氣質。而個子不高,結結實實的雲卻是一個體育委員。等到考大學的時候,大家都一窩蜂鑽進了理科班,而雲卻考進了師範文科。

我小學四年級到奶奶家,與雲在安福路弄堂裏同進共出直到去上大學。印象中幾乎也沒有和他說過幾句話。尤其是雲中學時老練的永遠昂首挺胸踏出的步伐比同齡人成熟有力,智慧的雙眼在親和的微笑中飄逸不定掃盡時空凡事,儼然一個體育委員大腕的架勢。但是我知道雲的骨子裏是文科的料,埋進了名著的種子。他上課看書,下課看書,走路看書,吃飯也看書,一定是看了太多太多的書才把他修煉成文科生的。

在那個好書極其缺乏的時代,同學中有書就大家傳閱。班上卻發生了一場兩派男人之間的戰爭。雲把《苦菜花》借給了班上另一個也是嗜書如命的男生,民。二周後,民聲稱書不見了。雲打死都不相信好好端端的一本書難道在空氣中蒸發了?一直追著民要還。而支持民的那幫男生認為,“還書?莫非,你就是要書的價值,把錢還給你就是了。”
雲追著討書,“不!小人看書麵價值,我要的是書原玉。我看是有人把書藏了起來。”
一方要書,另一方不還。於是班上男生站立成二派,虎視眈眈,大有打架戰鬥之勢,一直吵到畢業,誰都無法釋懷。

三十五年後,學院派的堅持還錢的坤士與商場上一心想要回原尊的大款又見麵了。這會是財大氣粗雲請客,天下同學皆朋友,往事浮雲,一筆勾銷。

雲從師範畢業後,在小學做起了語文老師。教語文的日子清苦又淡寞。鄧小平一聲令下,“讓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來。”,借得東風,腦子活絡的雲下海做生意了。

一定是得益於他文科的腦袋運籌帷幄,他做起中老年服裝如魚得水,最盛時期上海最好地段的服裝批發櫃台,洛陽紙貴,他卻承包了一個樓麵,吸人眼球的“莎瑞”服飾,中老年牌為他積累了一桶又一桶的金,開拓市場的同時也發展成了家旅企業。他成了我們同學中名副其實的土豪。

三十五年後再見到雲時,弄堂裏那個甩著雙臂,麵帶微笑的男孩,儼然已是一個商場上叱吒風雲,大腹便便,名副其實的老板了。

雲是一個非常富有同情心的人。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邊,告訴我,當年,看到弄堂裏的紅衛兵用鐵棍、皮帶抽打我大大(爺爺的兄弟,一個所謂資本家,文革開始被沒收陝西南路的洋房。我爺爺早逝,奶奶收留了大大和恩奶-大大的太太,住進了安福路)直到皮開肉綻,不省人事。(我大大最後是被人打死的。)他就躲在家裏的門後,嚇得直哆嗦。他不知道我大大有多壞,但紅衛兵這樣打人太野蠻,太沒人性了。發誓以後絕不做紅衛兵。雲的一番話,早己打濕了我兒時悲傷的記憶,淚流滿麵。

雲,生意場上有個難兄難弟-健。健的太太琴患有躁狂抑鬱症。現在琴又在家裏發病了,大喊大叫,扯頭發,撞牆壁有嚴重攻擊衝動行為。雲想到我們同學萍在精神病院工作,馬上聯係了她,請她幫忙。精神病院電擊一星期隻施行二次,從沒有打破規律。而萍得知此事,立即通知手術室準備,自己親自擔任麻醉師,給全身五花大綁的琴,連續做了五次療程,鬼神莫測,琴以後靠服藥,病況一直穩定。

雲,是一個非常重義氣的人,當然替兄弟感恩圖報,從此後對萍多了份信任和關心。很不幸,萍的先生不久患上了ALS-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也即漸凍人症。這個直到2014年冰桶挑戰視頻在互聯網上流傳,提高了公眾對肌萎縮側索硬化症的認識。雲立即慷慨給予各方麵的支助。期間,萍的先生服用大劑量的輔酶Q10,雲就讓他美國的朋友寄來。從一開始服用膠囊到後來因為吞咽困難改為口服液,雲一直責無旁貸,一次次讓他美國朋友寄回國,並承擔所有費用,直到萍的先生去世。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時,萍在體檢時發現微小肺癌,雲夫婦倆又忙開了。一會兒去醫院看望,一會兒又是給錢。隻要萍有任何困難,雲夫婦倆一直支持陪伴在身邊。雲還當著萍的麵,對太太說,“玉,她是恩人,貴人,以後萍的事就是我們的事。”雲答應好好照顧她,並以“閨蜜“互稱。平時家庭旅遊也邀萍一起參加。萍和雲愛好精油的太太也成了一對好姐妹。

和大多數人一樣有自己的習好。雲的微信頂個“蟲”,座右銘是“越挫越勇”。噢,原來這個大男人還喜歡玩蟲。為此,我還寫過一篇博文《蟋蟀情》。

走進十月相思多情朦朧回憶的季節, 徘徊在三十年大學與三十五年中學的青春幽夢慕幻尋思中,同一天的二個party叫人糾結取舍難定。突然一個帶有蟋蟀頭像ID跳入我眼簾,噢!童心未泯我啞然失笑,對!去看看他-我的老同學老鄰居party的邀請者雲童鞋。
 "到時一定要到場,緣分嗬!35年容易嗎!分手都是少年少女,如今...." 雲童鞋如是說。
"鬢發己染,春華秋實。圓一縷少兒夢 ,盡在無語中 。" 我感慨道。
 
那天王廟酒家再見鄰居同學,雲依然笑聲爽朗,熱情豁達欲掩蓋不住突出大氣的肚量和他同等的身價-同學們都喚他雲老板。一陣喧寒過後,我當然不忘調侃他的蟋蟀ID,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人各有誌,竹柏異心;同學們在恭維他是一個成功生意人的同時有多少人知道他的雅興-蟋蟀情。當然在發跡以前,他在小學已教了十二年的語文,允許我敬稱他為老師。
從那時起,他每次見我就是,
我們班的才女。”於是大家一起起哄,“別人說的不算,隻有雲老師說的才是真的。”弄得人很不好意思。

談起蟋蟀,雲眉飛色舞:“說真的,說起女人已不會讓我心動,說起蟋蟀讓我心髒怦然直跳。”說著就把他的右手按在左胸上,雙頰緋紅兩目飛神對 “情人”的愛戀一覽無遺讓他打開了蟋蟀的話匣子。
 
雲喜形於色,讓自己消魂失魄的蟋蟀,人們賦予五德:盡忠(打鬥中寧死不屈); 守信(鳴不失時); 勇敢(遇敵必鬥);  知恥(敗則不鳴); 識時務(寒則歸宇);"好鬥的雄性蟋蟀,它們打架的目的一般是為了爭奪地盤,食物和配偶。中華鬥蟀也就揚長這一特性。

蟲是鬥出來的,不是看出來的。一條蟲看似平相,卻一生戰績不敗。可稱為蟲王。而有些蟲,天生就是蟲王胚。但是毛口就輸了,就無法稱為蟲王。 有人說,“鬥蟋蟀”其實是一門國粹,就如同西班牙人的鬥牛。
 
我很是不解,“蟋蟀何以讓你如此心動?“
雲若有所思地:"人們在玩蟋蟀這項競技活動中主要享受三個過程:即收(促)蟲、養蟲、鬥蟲,簡單的六個字包含了蟲迷們的很多心血。"

每年的八月十五號至九月十號這段時間是蟲迷們收蟲即捉蟋蟀的黃金時期。雲即和朋友一起驅車千裏趕到山東、河南等地起早摸黑收蟲。每天早上4點起床趕早市,回到賓館已經是中午了。午飯後把收到的蟲子枰蟲,驗蟲,下午又去村裏尋找將軍,晚上又去趕一個晚市。每天隻睡三個小時,此時隻要收到一個好蟲,精神頓時倍增,一切疲勞都化成雲煙隨風飄走了。真的是這樣,整個收蟲過程將持續十幾天,每個人回來時總會帶一百四、五個蟲回上海。"為此,每到秋季雲會為之消瘦十幾磅。

精致的蟋蟀罐是雲2018年上半年特意定製的雅集,卻不料等罐送到家裏時,雲已在醫院,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機會摸這些蟋蟀罐了。如今罐依在,人已去。
 
雲對養蟲的酸甜苦辣傾言道:“養蟲過程充滿了歡喜與擔憂,對自己選來的將軍充滿著無限的期待。有時這些會給你帶來無限的驚喜,是名符其實的看好,養好、鬥好!"然而,這個世界畢竟沒有常勝將軍,有些蟲將軍養的時候無限看好,即將出征時卻突然夭折了,此時又讓人無比憂傷。其間充滿了人生哲理,真是讓人歡喜讓人憂。"

蟋蟀生性孤僻,通常一穴一蟲,發情期,雄蟲才招攬雌蟋蟀同居一穴。 蟋蟀是以善鳴好鬥著稱的。在蟋蟀家族中,雌雄蟋蟀並不是通過“自由戀愛”而成就“百年之好”的。哪隻雄蟋蟀勇猛善鬥,打敗了其它同性,那它就獲得了對雌蟋蟀的占有權,所以在蟋蟀家族中“一夫多妻”現象是屢見不鮮的。通常一個二枚子需要四到五隻三枚子來交配。但雄蟲感情專一,隻與自己妹子( 三枚子)接令才使它們鬥誌奮勇,勇往直覺, 至死不渝。為此主人給名目繁多的蟲子起名字,完全馬虎不得。通常根據蟲的顏色取名如:黃將軍、紫將軍 、黑將軍、金翅 、銀翅、紅頭等等。

蟋蟀獨具個性營造了主人—雲養房裏架子上的層層疊疊和琳琅滿目的蟋蟀小區。

養蟲過程又分早秋,中秋,晚秋,喂食又有區別,講到蟲的食材,雲又是一言難盡。早秋和中秋主要以素食為主,麥片,豆類為主,不能有葷食,但到蟲打鬥以後到了晚秋,蟲子食料裏可放些葷食了,精致的會把冬蟲夏草汁,麥片,豆類,蟹肉或蝦肉等製成營養丸喂食蟋蟀。"

雲,講起鬥蟋蟀草,又是一本難念的經。
世界上有蟋蟀,就有這個蟋蟀草了,我們又稱:“芡草“,在鬥蟋蟀時這個草功非常講究。芡草芡得好,能起死回生,反敗為勝,事例舉不勝舉。芡草手又稱草師,曾聽聞上等“草”是用老鼠的三根胡須做的,平時把它浸泡在千年野人生汁中,到鬥蟋蟀時用它芡蟋蟀能大大提高勝出率。不過,聽說而已並沒試過。”
 
雲依然侃侃而談,還要講講蟲的出鬥。蟲的出鬥,最難掌握是時候,也就蟲的成熟度。過早就像人一樣的,十四、五歲的人怎麽與二十四、五歲的格鬥;蟋蟀若不當令出鬥,它的牙齒還沒灌漿,格鬥起來會落敗。故玩蟲人都知道,大學可以畢業,在蟲界沒有人可以畢業,“玩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呀!
 
最後雲還饒有興趣告訴我,鬥敗的蟋蟀如何處理。鬥敗的蟲,則隨心情而遇。大都數是隨手放身了,名貴將軍級的會睡棺材,也有木頭棺材和黃金棺材不同。當時就把我們其他女同學驚訝的伸出的舌頭縮不回去。我很能理解他的癡情。“不過,精彩珍貴的蟋蟀都有錄像保存了。"雲繼續道。
 
我不禁問道:“玩蟲的代價如何?”
“今年(2013年)投資13萬,收獲2萬”雲不以為然的說著,"講起剛玩蟲的那會兒不知被花鳥市場哥們騙了多少錢,至今已玩掉了鬧市區一套三室二房。"可見也不是一般人能隨意進入的行檔。
 我又八卦道:“雲太太可支持?"
他則開懷大笑:“在我服侍蟋蟀時,太太把我服侍的頭頭是道,“不是嗎?玩蟲男人不會玩女人。
“有女蟲迷嗎?”我當即就被雲對蟲的癡迷所打動。

"我認為是緣分",他侃侃而談以詩作解。事實在我們上海女蟲迷,大多數是知識女性,喜歡蟲不“塔台”(詩經)中有首寫道:“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告誡人們:“歲月易逝,及時行樂。那是為提醒人們珍惜時間而鳴”唐朝張喬的“促織”詩雲:“念你無機自多情,迎寒辛苦弄梭聲。椒房金屋何曾識,偏向盆家壁下鳴”那是蟋蟀為寬慰貧困人家而鳴。宋朝楊萬裏在(促織)中寫道:“一聲能遣一人愁,終夕聲聲曉未休。不解繅絲替人織,強來出口促衣裘”。那是為織女而鳴,告知織女,天氣漸涼,趕緊織布做棉衣吧!杜甫詩寫:“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
 
從古到今人們對蟲的癡迷可謂: 
少年不解客中愁,砌下尋來鬥過秋。
今夜雨窗聽不得,聲聲渾欲白人頭。
 
“蟋蟀真的令人很神往!”我的老同學老鄰居雲如是說,"蟋蟀可以說真是我最愛之一。前二天和朋友在一起策劃成立《江南蟋蟀研究會》若成功的話,等你以後回國帶你參觀。”想著,哪天一定要跟著雲找蟲養蟲鬥蟲葬蟲走一朝也不枉然自己聽蟲生癡一念。
 
可是,可是這一天再也不會來到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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