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字典裏找不到“死”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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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初夏,華盛頓附近的馬裏蘭州生機盎然百花吐豔。到處都洋溢著迷人的芬芳。在濃陰和芬芳深處的一個基督教教會裏我認識了淩媽媽。

 96歲高齡的淩君達女士,雖身材嬌小瘦弱,然目光炯炯,眼裏不見絲毫雲翳,在分享福音的時候,她不緊不慢地講述著多年來的屬靈生涯和對上帝的無限感恩。坐在身邊的教友輕聲對我說,她是一位科學家,早年在國內遭遇了種種不幸。又說她的體質很好,意誌力相當堅強,80多歲的時候還堅持遊泳、駕車。聽罷,我對老人的好感油然而生。

做完禮拜後征得老人家同意,我到她居住的老年公寓坐了一會兒。她告訴我,住在這裏的來自不同國家的老人享受著同等的福利,租金很便宜每月隻需兩三百刀。

一室一廳的房間,大約三十平米左右。從屋裏的書報、筆記本、老花鏡等物品來看,淩媽媽依然在堅持閱讀學習。

客廳的一個平櫃上,有年輕的淩媽媽與夫君的合影。一對氣質儒雅的知性愛人,目光裏閃爍著深情、熱望與追求。

 剛一落座,淩媽媽就打開了話匣子向我敞開心扉傾訴。談的最多的是她的至愛夫君。

抗戰時期,上海交大畢業的美女學霸淩君達來到香港大學任教,40年代初經朋友介紹認識了年輕有為的黃武漢先生,這對誌同道合的愛國憤青一見鍾情,結為伉儷。

淩媽媽生長在上海富裕家庭,一路走來都很順暢,而黃武漢先生的人生經曆頗為坎坷。當年這位祖籍廣東南海生活在香港底層的窮孩子,出於對物理光學的愛好而持之以恒地自學,1937年畢業於香港電機工程學院夜校。1945-1947年由國民政府派往英國郵政總局電訊研究所學習,1948年繼續公派到美國電訊工廠進修。1949-1953在香港大東海線及無線電公司任工程師。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不久,中共中央和國務院決定著手組建中國科學院。1953年春節過後,黃武漢接到了中科院發來的聘書,邀請他去北京工作。但此時,他因患肺結核病而體質虛弱尚待療養。然而“祖國在召喚,應立即啟程。”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妻子淩君達,提出要她辭去香港大學教職,一同前往的要求,當時,淩媽媽不是不願離開港地,更不是留戀已經擁有的優厚生活,而是擔心丈夫虛弱的身體和兩個稚嫩年幼的孩子無法適應。但思來想去,數經謀劃,他們最終放棄了在香港舒適的生活和優越的工作條件,遂於1953年3月以回佛山探親養病為由攜帶著孩子離開了香港,當時隻了拎一隻皮箱,才得以瞞過港英軍警當局。他們一家途經廣州直奔北京。回到大陸以後黃武漢先生曆任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原子能研究所研究員、電子學研究所主任,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副所長,中國電子學會理事,是我國微波和量子學研究的開拓者之一,著有《量子順磁放大器原理》、《微波固體量子放大器》等著作,堪稱微波技術和量子電子專家,中國激光技術的先驅。他的妻子淩君達也不甘示弱,在照顧丈夫和孩子的同時專注於光學研究事業,一直是學科的帶頭人,曾經和同行一起翻譯過美國物理學家的《光激射器》等著作。

夫妻倆在北京的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幹了七年,於1964年調往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就在他們的科技研究如日中天的時候,萬萬沒有料到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文化大革命從天而降。

一夜之間,黃武漢先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遭到殘酷無情的批鬥,並被送往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由於不堪忍受無端的迫害和羞辱,黃先生遂於1968年7月16日自盡身亡,當時被造反派定性為“畏罪自殺”。

黃武漢,這位忠於和報效祖國的堂堂奇才,中國物理光學界鳳毛麟角的泰鬥,就這樣隕落於人妖顛倒的黑暗深淵。

 近在咫尺的耄耋長者的思維十分清晰,她一字一頓地向我描述著半個多世紀以前她與夫君悲歡離合以及夫君冤死的慘劇。我坐在老人家身邊,緊挨著她,屏住呼吸望著她激動而冷峻的麵部表情,分明感受到她的心從未離開過心愛的夫君,她的記憶深處從未抹去過令她心碎的那一幕,我甚至覺得自己就像中醫大夫把脈那樣,分明觸到了她的脈搏在突突地跳動,是以那種打破規律的速度在跳動。

我很怕老人情緒過於激動而影響身體,暫時不便多說多問。

沉默片刻,淩媽媽恢複了平靜,又接著話題聊了起來。

丈夫含冤離世,屍骨未寒。造反派居然勒令她去代替“畏罪自殺”的他接受批鬥。那段時間淩媽媽被造反派監禁起來,失去了人身自由。

“淩媽媽,在那段難熬的日子裏,您印象最深的是什麽?”我忍不住問道,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一次我被關進一個小小的房間,隻有這個衛生間那麽大。”她指著隻有兩三平方米的衛生間說道,“他們故意搞了一個100瓦的大燈泡整天對著我烤,那個時候正是盛夏酷暑,8月份哪,我先生是7月份走的,我記得很清楚,是最熱的時候……”淩媽媽貌似雲淡風輕地描述著,也許那個非人的野蠻迫害的場景幾十年來經過日曬雨淋和漂洋過海,已經在她心裏風化成了堅硬的石頭。而我聽後卻不禁倒抽了幾口冷氣,心裏恨恨地罵道:“法西斯!”

我的眼前浮現出年輕的淩媽媽被超強烈的燈光烤得睜不開眼睛,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掉,兩眼血紅,嘴唇幹裂起泡,暈沉沉倒在地上……

又聽淩媽媽不緊不慢地說:“把我往死裏整的人,是以往朝夕相處的一個科室的同事。當時我是科室的負責人,有那麽兩個專業水平不高、業務能力不強的人,在文革中相當活躍……”哦,那些嫉賢妒能的小人,早就對她羨慕嫉妒恨,文革這場動亂是他們泄私憤圖報複的良機。我不由得想起那句大實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文革的颶風掃蕩了科學文化和藝術,滅絕了一切文明成果,讓這些“臭老九”受盡屈辱、無處逃遁,讓他們中的極品精髓死無葬身之地,譬如黃武漢們和老舍、傅雷夫婦等等不計其數的鴻儒碩學。

隨著文革在中國的全麵鋪開,史無前例的民族浩劫創下了曆史之最。災難牽涉到千家萬戶,凡是“黑五類”無一幸免。在這場動亂的漩渦中,人性的道德底線被徹底摧毀,不少人竭盡卑劣之能事,對批鬥對象落井下石。動亂的策劃者利用群眾的力量把中國社會推向了積重難返的冰山一角。中國從文革時期的全民“政治互害模式”變異升級到今天的全民“經濟互害模式”—— 貪汙腐敗、坑蒙詐騙、豆腐渣工程、毒奶粉、毒肉菜——史無前例的浩劫後患無窮、罄竹難書。

曾經有一位親曆文革迫害的學者說:“在那種特殊的背景下,若是一個人能夠保持沉默,不要去咬人整人,那麽就很不容易了,這就是當時做人的基本底線。”如果說年輕無知的“紅衛兵小將”尚可得到不同程度的原諒的話,那麽那些成人,那些伺機報複的所謂高級知識分子,是能夠原諒的嗎?比如用殘酷的方式迫害淩媽媽的“朝夕相處的同事”。

這是一幅何等淒涼的畫麵:心愛的夫君冤屈而死,自己又被關起來受盡非人的折磨,兩個孤苦伶仃的小孩失卻父母的關愛……聽著,我的心都碎了,暗暗在心裏哀歎,有多少女人可以在這種慘淡境況下支撐下來?想了想,我十拿九穩地問道:“淩媽媽,您是不是因為想到孩子還小才活了下來。”以我之見,這是一個女人在瀕臨絕境時還能頑強地活下來的唯一理由。

“不!”淩媽媽斷然說道:“我妹妹和妹夫在文革的時候也被整,我妹妹活下來的理由就是為了孩子,而我不止是這個。”她搖搖頭閉上了嘴,嘴角那堅毅的紋路,顯示出令人敬畏和不解的奧秘。

“那您……”我疑惑地發問。

 淩媽媽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窗戶走了幾步,驀地回過頭來,冷靜地注視著我,毫不含糊地回答:“在我字典裏從來就沒有‘死’這個字!”

石破驚天。頓時,我驚得目瞪口呆,內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如果說,之前我的心被淩媽媽及其夫君的悲慘遭遇擊碎了,而這一刻,卻在瞬間得到了完好的修複。透過模糊的淚眼,我看見一座巍峨的高山,山上佇立著根深葉茂的大樹;我看見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河,耳畔回響著巨浪的轟鳴,猶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在告訴慘遭不公的人們,一定要握住命運的咽喉,絕不向它屈服!

這一刻,我真正讀懂了什麽叫生命的勇敢和堅強。我被眼前這個身高大約1.5米的嬌小瘦弱的老太太徹底征服了,以至於無言以對。

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說:“災難就像一把刀,握住刀柄就可以為我們服務,握住刀刃則會被割破手。”可見能握住刀柄的人就是生活的強者,而淩媽媽就是少有的握柄者之一。

眼前這位曾經麵對滅頂之災卻毫不言敗的老人讓我刮目相看。她瘦削顴骨上那飽經風霜的老人斑,仿佛是十年浩劫留下的一塊塊傷疤。“這些傷疤沒有一塊是新的。它們就像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老人身上的一切都是古老的。除了那雙眼睛,它們像海水一般藍……是不肯認輸的。”海明威筆下的老人,不就是我眼前的淩媽媽嗎?她洞若觀火的眼神,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不可凜然的自尊和自強不息,讓我想起沙漠中的珍奇樹種——至少有6500萬年曆史的胡楊,維吾爾族人民把它稱為最美麗的樹。因為它具有驚人的抗幹旱、禦風沙、耐鹽堿的能力,能夠頑強地生存繁衍於沙漠之中,所以又被人們譽為沙漠英雄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後一千年不朽。

常言道:“活著就是希望。”可是希望的支撐點在哪裏?支撐的力量又從哪裏來?尤其是當一種無法控製的人造魔力把你的一線希望碾成齏粉以後,你的力量從哪裏來?如果你具備力量,又有多少?它到底能夠讓你支撐多久?

可是淩媽媽做到了。她擁有支撐希望的足夠力量,因為在她的“在她的私人字典裏找不到‘死’這個字。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淩媽媽的內在能量是否比含冤死去的人士還要強大得多?因為在常人看來,讓活著的人去承受難以想象的屈辱比一死了之更加難熬。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那些為了維護獨立人格而斷然離去的君子視為蔑視強權喚醒民眾的先驅。他們和淩媽媽們都是生命的強者,每一棵胡楊都有其不同的表現形態和存在方式。

忍耐、堅持、逃亡、重生……

懷揣著活下去就是希望的信念,堅強不屈的胡楊樹熬過了嚴酷歲月迎來了機遇。

文革剛剛結束,已過耳順之年的淩媽媽啟程來到美國投奔親人,她90高齡的母親在美國等候女兒多年了。

淩媽媽這位曾經的科學家,剛來美國時為外甥女照顧小孩,後來曾在馬裏蘭州大學兼職,參與物理研究與實驗。如今她過著平靜而愉快的生活,美國和中國的兒孫及親友們會定期與她團聚,她的心裏充滿了對上帝的感恩。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在心裏由衷地感慨道。

“在我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死’這個字。”這句話就像教堂那莊嚴肅穆的鍾聲,一下又一下撞擊蒼穹之後又將回聲傳達直抵心靈深處,讓人在震撼中警醒和臉紅心跳。在生活中還有什麽困難能讓我們拒絕生存?麵對淩媽媽這棵千年不倒的胡楊,即便有一千個理由都無法成立。

我們知道,類似淩媽媽這樣的胡楊樹雖然稀有,但在美國和中國,在全世界各地是可以尋覓到的。他們各自在艱難困境中頑強地生存下去的理由,或是為了告慰親人的在天之靈、或是為了支撐子孫後代的希望、或是為了維護個體的人格自尊、或是為了珍惜上帝賜予的唯一的有限的生命……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他們的私人字典裏你永遠無法查到“死”這個字。

“在我的字典裏,從來就沒有‘死’這個字。”這句話是我有生以來親耳聽到的一擲千金、如雷貫耳的名言,它將在我的記憶裏和我的後代記憶中頌傳為經典。

 

                                                                                                    老幺六六

                                                                                               2020年“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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