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水津街憶舊

成都水津街憶舊

成都水津街,是我出生和曾經生長的地方,經曆了半個多世紀的變遷後,原來的模樣已經蕩然無存,但是七十多年前水津街舊時的樣貌和那番市井風情,仍然時不時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給我一種別樣的感覺。

    水津街不長,也就三百來米吧,呈南北走向,和岷江流經成都的府河一段平行相伴。街道北端與天福街呈丁字型連接,往北走到頭,左拐就是東門大橋,過橋就到了東門城門洞,這是進城的方向;往南走,直下是一條逼窄小巷,叫上河壩街,沿河蜿蜒向南;走到頭向左拐是水井街,是出城往九眼橋的方向。

    水津街是一條‘純粹’的街道,中間並無旁枝蔓葉的小街小巷穿插,稱得上‘獨守其身’。街道不寬,二十來米,路麵也不像今天的水泥路那樣平整光滑,全是碎石鋪就,凹凸不平,打赤腳又肩挑背托進城做買賣的鄉下人,走起路來,腳是很辛苦的。那時候沒有快車道慢車道的分別,所有車輛行人都在這二十來米寬的街上來來往往:汽車和洋馬兒(自行車)不多,黃包車、板板車、架架車、雞公車和行人‘一統天下’,緊張繁忙又雜亂無序。

    在這條不長的街道上,排列著各種各樣的商鋪。商鋪大都是一層平房,木結構居多,也有兩層的,三層的則很少。茶鋪當然是少不了的。水津街最北端緊靠天福街口有個“天生茶樓”,樓上樓下有上百個座位;最南邊和水井街鄰接的是“運來茶社”,隻有一層沒有樓座。南段還有一間茶社,叫“崇發茶樓”,其實並沒有樓,進門有一條長長的甬道,一直延伸到茶社臨河的吊腳樓上,也許這便是‘樓’的來曆吧。

所有茶社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矮方桌,竹椅子,銅壺煮水,瓷碗泡茶。堂倌右手提一把銅壺,左手摟著一大摞堆到肘彎的茶碗茶碟,圍腰是帶有口袋的,用來收茶錢,肩上搭一條黑得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抹布。客人一走進來,堂倌會馬上走過去招呼,“幾位?”,“請裏頭坐”。客人剛一落座,堂倌在桌上擺好江西瓷的茶碗和蓋子,再把茶碟往桌上一拋,幾副茶碟準確無誤地滾落到剛剛坐定的茶客麵前。銅質茶碟互相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像一串鈴聲在整個茶社裏回蕩。“兩碗茉莉花茶”,這邊茶客的話音剛落,可能那邊角落裏就飛過來另外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聲音,“王大爺他們的茶錢我給了哈”。原來,王姓茶客一位早來的朋友,主動出來為他們支付茶錢,這是舊時茶友之間互相表達情誼的一種方式。堂倌也會適時喊道:“好---嘞,王大爺的茶錢給了啊---”,聲音高亢而且故意拖得很長,讓整個茶館頓時充滿了生氣。   

街道中段有一家棺材鋪—“順昌壽材店”,大三開鋪麵,離我家隻隔著幾個店鋪,老板叫毛順昌,生意做得很大。我小時候對什麽都很好奇,也沒有迷信觀念,每每路過他的棺材鋪時,喜歡駐足觀看師傅們的勞作。經過前後幾次的長時間觀察,我終於弄明白了,棺材是怎樣從原木一步步做成成品的。中段除了柴鋪以外,還有兩家藥材莊,經營中藥材批發業務。賣吃食的集中在南段,有兩三家飯館,都不上規模和檔次,屬於今天稱之為‘蒼蠅餐館’那種類型,專賣一些進城下力氣的人吃的小菜飯、豆花飯和牙牙飯什麽的。

    水津街的商鋪,就數量而言當數柴鋪,一條街上,大大小小就不下二十間,是整個成都市成規模的燒柴供應地。我家開在七十二號的“福盛和號”柴鋪,中等規模,和其他一些大鋪比起來,隻能算‘小巫見大巫’。規模最大的,要算南段蔡淑華經營的那間,有四間店麵,縱深有十五、六米。豐水季節柴鋪進貨後,每個柴鋪的各個角落都堆滿了柴捆子,這是來年一年的貨源,也是全家一年的米糧。

    商鋪多,人氣旺,水津街整個白天,人流熙來攘往熱鬧非凡,人聲,車聲,叫賣聲響成一遍,噪雜紛亂。早上天還麻麻亮,很多人都還在被窩中,就會傳來趕早小販的叫賣聲,‘大頭菜---絲子,椒麻---筍子’,聲音尖利,中間那個字會拖得很長。他們叫賣的拌菜,是很多人家早餐必不可少的下飯菜。上午九、十點鍾是最繁忙的時間,街上的人流量達到高峰,南來北往的都有,但是大多數是由南往北進城去的。流動的小販最不甘寂寞,他們會把吆喝的音量放到最大,讓半條街的人都能聽到,‘唐場豆腐乳---哎---’,‘黃豆---青黃---豆’,‘玉麥(玉米)咦---熟玉麥---哎---’,叫賣聲最後一個字使用快速降調,抑揚頓挫,聽起來很有點音樂性。賣蒸蒸糕的從不吆喝,他用一截空心竹子做成的響器來敲打,發出的聲響清脆而空靈;挑擔子賣醬油的打一麵破鑼招攬生意,聲音也可以傳得很遠。

柴鋪的生意下午才進入高峰,先是顧客進來看柴種,看砍口(鋸口)判斷幹濕程度,再用同一隻手伸開的拇指和中指跨度測量柴捆的直徑,然後才進入正式的討價還價。買賣多少不拘,可以賣一把兩把,夠煮一兩頓飯的柴火,也可以整車批發,還有可以每月定期整車送貨的大買賣。在上翔街和西溝頭巷,我家就有兩家大客戶,每月要定期為他們送兩次貨,都是整車上等的青杠柴。

商鋪中進行買賣交易,還有一種詭秘的方式,是在袖筒裏完成的,現在已經很難見到了。賣方把右手縮進袖筒內,讓買方右手伸進來,通過觸摸手指指節來交易,比如食指第二個指節代表‘五’,第三個指節代表‘六’,中指第二個指節又代表‘二’等等。交易雙方都按照一定方式,遵守一些通行規則。局外人隻能聽見兩人口中‘念念有詞’,‘這個數怎樣?’,‘不行啊’,‘我再給你這個價,不行就算了’......,但是具體價格是多少,旁觀的人也隻能是一頭霧水。這種‘談判’方法,源自古代,多用在批發業務中,唯一目的是為交易增添神秘色彩,以保護商業秘密。

每年七、八月份是水的季節,是水津街街名展示出的含義,也是水津街最有生氣的時候,這全仰仗它背後的那條府河。府河河麵不寬,百米左右,從“崇發茶社”的吊腳樓上望出去,可以把大半個府河以及對麵珠市街的吊腳樓和幾處水碼頭看得清清楚楚。春秋季節,經常可以看到對岸有一些小孩在河邊玩水,或者三三兩兩的婦女在河裏洗滌衣服。她們用木棒‘嘭,嘭’搗衣形成的回聲,在整個河上回蕩,聲音沉悶,傳得很遠。夏季豐水季節來臨,河水浩浩渺渺,對岸珠市街頓時顯得十分曠遠,人和房屋都變得渺小了很多。這時候,借著水勢,水津街迎來了一波一波的單桅蓬船。它們把成都需要的物品運進來,大米、棉紗、洋油......等,但多數還是運柴的船,大都從嘉定(現今的樂山市)和敘府(現今的宜賓市)北上而來。每到這個季節,水津街這邊的三處水碼頭便有了非常忙碌而熱鬧的景象。

河麵上,運柴的船一艘接一艘,在逆水中吃力地往上遊行駛。船滿載貨物,吃水很深,水流不停地撞擊船頭,濺起很高的水花。船上,船老板站在舵艙高處,指揮著船上的篙工和岸上纖夫們的工作,嗓門大到河麵上隨處都能聽見,話語中還常常夾雜罵人的嘉定土話,‘張老幺,你他媽P在搞啥子你?你把纖藤收緊點嘛。媽P不想幹,回家去抱婆娘’。每膄船的篙工大約是十二個,在兩邊船舷排成對稱的兩排,一人一根十幾米長的竹竿,筆直堅實,下端裝有鋼質篙頭。篙工們一齊走到船頭,一齊下篙,一齊躬下身子用力往後撐船,一齊提篙,再一齊走回到船頭,動作整齊劃一,周而複始。船也在蒿工和纖夫們的合力作用下,在水中艱難地前進。纖夫們‘吆哦吆哦吆哦---哦,吆哦吆哦吆哦---哦’,‘咳---,咳---,咳---’的號子聲,在整個河麵上久久回響,聽起來有幾分淒切悲涼。

    入夜以後,商鋪都關門打烊了,街上隻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整條街道籠罩在昏暗朦朧的路燈燈光和星光下,但是小販們的吆喝聲還是此起彼伏,一波接著一波。‘湯圓,抄手---麵’,那是流動食攤,或是擔著挑子,或是拉著小車;‘蚊煙兒---藥蚊---煙兒,買二---仙牌哎---香---料藥蚊煙啊’。蚊香小販們一邊吆喝,一邊小跑步往前趕路。他們要在天黑之前,走更多的路,去賣出更多的蚊香。一些晝伏夜出的食攤,也在這個時候紛紛出動。他們在基本固定不變的位置上,支起一盞汽燈抑或油燈就開始營業。賣的吃食、配料、風味和價格都是固定的,來光顧的客人也多半是附近的住戶。

“天生茶樓”附近,有一塊屬於‘楊賣麵的’地盤。一副麵食擔子,借助似明似暗的街燈和一盞忽閃忽閃的油燈,就是他的‘營業大廳’。他在那裏經營了十好幾年,生意相當不錯,我也是他的常客。我爺爺是不吃晚飯的,常常叫我帶一碗中午剩下的冷飯,去‘楊賣麵的’那裏,冒一碗魚湯麵,那便是我的晚餐。

對舊時水津街的記憶,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漠了,遠去了;但是,冬去春來,府河的水卻在一直不斷地奔流,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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