韌性的河南人

來源: 李公尚 2020-03-18 10:04:4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605 bytes)

韌性的河南人

    李公尚

    如果把河南人算作北方人,河南北麵比鄰的幾個省,如山東、河北、山西,甚至陝西等地的人都不太情願,因為河南人有著南方人的急智和靈巧。如果把河南人說成是南方人,河南南部的幾個近鄰,像江蘇、安徽、湖北,以及四川等地的人就更不同意了,因為河南人多北方人的淳樸和直率。這種地域上不北不南的尷尬,更突出了河南本就不東不西的曖昧。東部沿海各省不接受河南為東部地區,嫌它多西部地區的“土”,西部內陸地區不承認河南的西域風情,嫌它有沿海地區的“精”。這讓河南人自己都忘記了自己原本就有一個祖先給起的乳名,一個人傑地靈的名字:中原。

    中原是中華民族傳統的地域觀念,指以今天河南省為核心延及黃河中下遊的廣大地區。這一地區又名河洛、中土、中州、中國,是華夏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史被中國人視為天下中樞。中原文化,是中華文化的源頭和象征,更是正統中華文化的燈塔。在中國古代的地域思想中,起源於中原的中華文明,是世界的中心,而華夏文化之外的群落,則被視為“四夷”、“狄蠻”等“化外之民”。如同歐洲的基督教文明被歐洲人視為世界中心的道理一樣,是當時人們世界觀的局限性造成的。這突顯了河南人傲視天下的驕傲和自信。

    僅從河南的古稱“豫”字,可窺河南人的自豪:《爾雅·釋詁》解“豫”為歡樂、喜歡、安閑、舒適之意。《詩經·小雅》雲“爾公爾侯,逸豫無期。”《周易·八卦》中專設一卦,為“豫”卦:“豫者,以和順而動,動不違眾,眾皆悅豫也。”因此《孟子》曰:“一遊一豫,為諸侯度。”

    以河南為中心的中原,曾一向承載中央以令天下,是四方朝貢且又群雄必爭的“龍興寶地”。商丘、安陽、洛邑(洛陽)這些自商周以來就在曆史上閃光的名字,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遠近的北蠻南夷,東寇西狄為之相拚並同化。戰國時的政治家、軍事謀略家範睢直言不諱:“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為天下樞。(《範睢蔡澤列傳》)”這裏的“中國”是當時中原各分封國的統稱,從此“逐鹿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故事便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了。比範睢長三四百歲的晉文公重耳,曾以中原為賭,許諾楚成王:“晉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左轉·僖公二十三年》成語“退避三舍”即成於此)”可見中原自古就是人人覬覦的。到了諸葛孔明,更是念念不忘“兵甲已足,當賞率三軍, 北定中原。(《三國誌·蜀卷·出師表。》)

    後來,河南大概漸漸失去了這份童真。經曆了其他任何地方都忍無可忍的天災人禍,承受了其他任何地區皆無與倫比的苦難憂憤,河南深沉得忍辱負重了,默然地逆來順受了,麻木得自殘媚世了,練達得精忠致遠了。

    中華民族自有文字曆史以來,中原就一直是各種勢力爭霸的戰場,河南常年飽受刀兵戰火的蹂躪,民不聊生。夏商更迭,戰國亡周,秦並六國,楚漢爭屆,黃巾紛亂,三國爭雄。繼之永嘉之禍,拓跋入中,五胡亂華,隋唐混戰,五代殘暴。再有遼宋抗爭,金元蹂躪,明逐韃虜,李闖橫掃,滿清屠順,豫西匪患。近又直奉戰爭,中原大戰,炸堤黃泛,日寇侵略,曆朝曆代沒有那次戰爭不是發生或者侵襲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沒有哪個地區遭受過這麽多無以計數的兵禍匪劫。河南像一位顏慈體柔的乳娘,無人不從其身上劫盡甘乳,潤饑而去。

    除了人禍,河南也是曆史上天災最多的地區,凡有記載以來嚴重的旱災、水災、雹災,蝗災,幾乎都未稍曾放過河南。有的旱災長達七年無緩,有的水患陷人或為魚鱉。有的蝗災“嗜禾赤地千裏”。有的雹災“民居悉數盡毀”。在當時生產力低下的中國,“天災人禍常常引致餓殍遍野,人訴無親,饑匪蜂擁而起,困民易子相食。”外人“途經豫省皆觸目傷神,遁至他地仍思之驚心。”(《國際救濟總署河南善後救濟分署一九四六年調查報告》)

    河南如此多災多難,遍體鱗傷的河南人卻含垢匿瑕,憂國聽天,沒有哪個朝代免卻他們的徭役捐稅。災禍過後常常“稅賦益重,勞役愈發”。 “豫籍民眾但凡稍有剩餘,無不先官後己,忍饑取榮。”以至“納盡口糧,舉家逃荒”,“攜兒扶老行乞,每多餓斃凍餒,官府不予施救,惟賣妻鬻女。”河南人讓其他地區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原因,大約也就是這樣的毀家紓難,大義滅親了吧。

    河南人窮,河南人苦,但河南人依然精忠。這種精忠,不僅是楊家將、嶽武穆的“匹夫有責”,更多是自發的、大規模的群眾性報恩:五胡亂華,西晉東遷,中原臣民不甘外奴,追隨漢廷,衣冠南渡,遠遷建康,重建六朝繁榮。靖康之難,宋朝南遁,河南一帶的中原臣民不做胡民,再次更大規模追隨南移,背井離鄉,甚至不惜流落海外。今天世界各地的“客家人”,不都是當年陸秀夫蹈海,張士傑殉忠,文天祥就戳之前,先由中原南遷至江浙,再由江浙流亡至閩粵的一代又一代的中原軍民之後嗎?今天的“杭州官話”、“客家話”,不正是當年由河南傳去的“湖廣韻河南腔”的“官場普通話”嗎?宋亡以降,蒙元為滅漢種,實行嚴格的初夜權製度,流落在閩粵一帶窮鄉僻壤的河南遺民“客家人”,受盡欺辱,自發形成“殺頭生”的習俗,各家把婚後生下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一律忍痛殺掉,不留孽子,救族保種。這種群眾性自發的犧牲,“客家人”秉承百年,直至蒙元被滅。其他各地可見過這種血氣方剛的錚錚鐵骨嗎?至今海外的客家人說起來,仍呈不屈的自豪之色。這種群眾性勇於犧牲的精神,大概就是中國人溶化在血液中的民族性了啊!

    河南人的犧牲之慘之甚,實在是其他地區不曾有過的。元末河南各地起義,元軍皆“拔其地,屠其誠”,“豫民十亡七八,餘者強壯令充軍,柔弱殺而食之。(《元史·順帝本紀》)”及至明初,河南“積骸成丘,居民鮮少”,“所見皆為無人之地,人煙斷絕。(《明太祖實錄》)”以致明朝不得不從洪武六年(1373年)至永樂十五年(1417年)強令從山西連續向中原地區大規模移民十多次,“以填充中原人口”。現在的河南人,大多是那時山西移民(即“洪洞縣大榆樹下”)的後代。

    有人說山東人最大的優點是實在,最大的缺點是太實在。套用這句話來說河南人:河南人最大的優點是韌勁,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韌勁。這種韌勁,創造過人間許多感動:昔有九旬愚公憑一家之力欲移太行王屋二山,每日挖山不止。(《列子·湯問》)後有郭亮村舉一村之力節衣縮食修建壁掛公路,以連外界。又有林縣聚一縣恒心勒緊腰帶建成人工天河,以解旱災。更有河南省集全省種糧卻省吃儉用供中國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口食用, 使其他各省得以安心發展工業和服務業。這種精神,委實應該建史立碑的。河南人的情懷,就是國家有令,總是眾誌最先響應,民族有難,總是群起最快犧牲。

    到了國外的河南人依舊韌勁不改。在美國,我有不少河南籍的朋友,他們表現的韌性,不是北方人的直爽、豁達、倔強和耿硬,也不是南方人的機敏、精細、謹慎和圓通。再苦再難,他們悶在心裏,不爭嘴上輸贏,但是目標決不改變。我領教過他們做事遇到阻力時,總是先“停一停,看一看,不能強行就站一站。想一想,算一算,繞個彎兒不算慢”的處事風格,因此他們在和很多人打交道時也總能勝出一籌。這大概就是河南人的精練達之處了。

    有人說河南人圓滑,我以為這是河南人善於拿捏分寸,處事不使方鑿圓枘。有人說河南人狡黠,我以為這是河南人精於審時度勢,為人多講相得益彰。很多人瞧不起河南人做又髒又累別人不願做的活,我以為這是河南人含垢忍辱,微處求生的聰明。至於“圓滑”“狡黠”,這是人類的共性,沒有掌握其真諦精髓的人領略不到其中的奧妙,就不該苛責這樣的人情練達。耿直倔強的人自以為待人真誠,卻總是真誠得傷人悔己,致別人對其避而遠之,自己顧影卻不知所然。

    河南人的特點,是傳統的中國人飽受了多災多難的壓榨後,在各種文化衝突交融的優勝劣汰中艱苦磨練的積累。其形成的過程並不完美,但卻體現了中華民族得以生存發展的智慧和藝術。

    2020年3月16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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