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湯圓

 

我是資深糖尿病,按說該少吃甜。可人到殘年,難免想少年,更喜歡熱熱呼呼過大年。年年初一我都自己包湯圓。今年母國疫年,初一就去球了。

在美國包湯圓很容易。糯米麵有賣的,餡由性子弄。我喜歡韓國豆沙加點核桃粉再加點意大利的NET醬就很好了。

大半生走南闖北,早說不清自己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山城人還是山姆人。“住久的地方是故鄉‘,心裏常眷戀的,是童年的味道。

少年時,我在重慶住過一年。外婆家在重慶邊邊的鄉下。氹奪天下以後,對待地主的政策是大的殺,小的住著不許動。什麽叫大?什麽叫小?氹說了算。什麽是氹,氹是耄。耄算術非常不好,卻喜歡比例。好像當年土改氹的政策就是殺人口百分之一的地主。當然比明朝張獻忠殺四川人少了很多。

全國一盤臭棋,胡亂庀國家。殺四萬萬五千萬的百分之一也不少了。人過一萬,無邊無岸。我的外婆靠她二十多歲時死了的老公留下的十來畝水田,撫養老母,養活兒女。善良一生,守寡一生。解放時四十九歲,成分劃為小地主,住著不許動。不能隨在城裏工作的兒女生活。

一九七0年開頭,林副統帥號令華夏:戰備疏散。當年的口號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為了防蘇聯老大哥的原子彈,所有城裏大專院校統統必須下鄉。誰說黨不重視知識分子?大學一律下鄉,隻留下平頭百姓和超級大官呆在城裏。萬一來了原子彈。百姓聽天由命,大官進高質量的防空洞。

重慶年三十,傳統事就籌備包湯圓:紅豆沙,核桃仁或花生仁。糯米粉自己磨:先把糯米泡上一夜,然後一勺一勺地擓進石磨上邊的洞(我最喜歡的事),外婆搖著石磨上的把柄一圈又一圈,一邊磨,一邊給我說歌謠:丁丁帽,紅棗棗,哥哥起來打嫂嫂。嫂嫂氣不過,端把椅子旁邊坐,奀(硬)是娃娃惹大禍。

我最愛看濕乎乎的糯米麵從石磨洞洞裏流出來。那時候《外婆的澎湖灣》還沒有。

外婆已經走了整整四十年。一九七九年的時候中國交通不便,我在大學“一天等於二十年”。沒能和特別愛我的外婆見最後一麵,留下終生遺憾。

遙想當年,初一大早,全家圍坐一起包湯圓,擺擺龍門陣,吃吃湯圓,湯圓軟呼呼甜甜。大家祈福團團圓圓。老百姓麼,能幹什麽?趕上誰的時代就過誰的時代的日子。時代跟時代,差別有點大。

我最愛吃外婆做的湯圓。農村大鍋大灶,幹材雜草,用吹火竹筒給灶火輸送點人的氧氣。過去過年弄上點優質食材是相當的不容易。喇叭裏永遠“形勢大好”。四川人很愛說“狗屁”。

五十年前,湯圓的餡得自製,煮軟煮爛的紅豆,加上點古巴白糖,用油在鍋裏炒。人得不停地翻。“翻身農奴把歌唱”,翻炒豆沙可是個力氣活。

包湯圓簡單,不像擀餃子皮那樣,隻需把糯米麵搓成直徑一寸左右的麵棍,再切成一寸半左右長的小麵棍,用手指在小麵棍上杵個洞,把搓成小球的餡放進洞裏,把洞口揉吧揉吧,再把圓乎乎的湯圓搓吧搓吧,湯圓就算包好了。煮湯圓得小火慢煮,大約十分鍾。

我十四歲的時候吃十四個湯圓,三十歲的表哥吃三十個。去年回重慶想找表哥下盤圍棋,不曾想表哥已經故去五年了。現在,老家的親人都死光光了。

時代進步了,糯米粉不用自己磨了,豆沙也不用自己做了。芝麻,核桃,杏仁。。。想包什麽就包什麽。我小年十五早上包了好多湯圓。太太給我捧場,吃了三個。我吃了八個,隻想活到八十。太太心裏想三三得九。說老實話,老百姓能活過八十就很好了。再老,全是淒涼。

我一邊吃一邊想起前年仙逝的和共產氹差兩年出生的我媽(活到95),二十世紀元年出生的外婆(活了79),和斯大林同一年出生的外婆媽(活了97)。。。。

人生說不清,遺傳很重要。我母係的壽命遺傳還不錯。

新中國一直都是在倒騰,老百姓碰上什麼日子就過什麽日子。領袖都喜歡給人民添堵,喜歡實踐,喜歡探索,喜歡變著方地忽悠;都不喜歡按常理出牌,也不喜歡普世價值和別國的成功。反正一條道走到黑。走到哪裏算哪裏。人民沒什麽話說?但人民堅信,車到山前必有路,人的點背總得完。

我在美國活的時間已經比在中國長的時間都長了,每天還在關心那塊生我養我的地方,明知道關心也沒有用。“變是絕對的”。親人都走了,也許還有幾個國內人惦記我。還有小時候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還在記憶裏,伴我靈魂世上遊。

人是不是應該這樣:不忘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不操心自己往哪裏去。最後去的地方都是一樣的:裏邊黑洞洞的,國內流行在黑洞洞裏邊“一路走好”(外邊走得太糾結太擰巴太艱難),我進了黑洞洞肯定一動不動。。

2/14/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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