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頓醫生
他會給她打電話,這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不過他喜歡她確是在第一次診所裏見到的時候就感覺出來。他是個文弱的人,個子不高,謙和的笑容,沒有通常的醫生給人的那種權威而傲慢的感覺。她看見他投射過來的目光,那裏麵有著毫無掩蓋的驚奇,然後他低下頭看向病例,她非常靈敏地抓住了那短短的電流。也許人和人之間真的存在著化學反應。
第二次見麵是一年後,她帶著孩子去複查,她依舊記得一年前他初次見到她的驚奇,於是這次她特別的留意著他的表情。他說話的時候喜歡半閉眼睛,聲音輕柔,他是個內向的人,她想象少年時代的他,一定是個內斂又勤勉的少年。
他的護士是個高個子女人,表情略微有些嚴肅。護士小心翼翼地伺立在一旁給他當下手,分毫不差地遞上他需要的工具。她憑著直覺感到這個護士一定是愛慕著卡頓醫生的,就算不是愛慕也一定崇拜得緊,因為即便他發出指令時聲音輕得如同揚起的灰塵,護士都能靈敏而周到的接收到並且處理好,像極了一個異常細心的妻子。卡頓醫生跟護士有種夫妻的感覺,就是那種默契的不需要多說話的關係。她饒有興趣地注視著他們之間的互動,腦海中浮現出他回到家庭中的模樣。他恐怕是個寡言而威嚴的男人,雖然與他溫和的外表並不符合,但是她覺得事情就該如此。
給孩子看牙的整個過程,他始終沉穩,他的步履很緩慢,讓人覺得好像在承受著某種巨大的內在的痛苦。他對每一個步驟都做解釋,好讓她安心,給孩子拍X-ray的時候,他請她離開病房去前台等待一下,她看向他,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燙了一下,就飛快地轉開頭去。
在前台等待的時候,她忽然決定要為自己洗一次牙。這麽多年了,她的牙齒倒也沒出過什麽大問題,但是偶爾愛出血,網上說什麽老年癡呆都是從慢性牙周炎開始的,聽說口腔裏的細菌會逐漸蠶食入侵大腦,單單是想象就足以讓她害怕。診所裏的另外一位男醫生走了出來,那是個年青男人,見到她笑著打了聲招呼,他身體健壯,笑容熱情,跟病怏怏的卡頓醫生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是也說不上為什麽,她覺得如果在卡頓醫生和這個年青醫生之間選擇,哪怕卡頓醫生是個外貌並不出色的人,也更值得她的信任。
輪到她去看牙已經是三個月後,這次沒有帶孩子,就是她自己。依舊是同樣的病房,同樣的護士,依舊是病容滿麵的卡頓醫生,她看見卡頓醫生看到她的時候那種微妙的羞澀,一個中年男人的羞澀比少年人的羞澀更加有趣,她想。眼睛卻停留在那位護士的身上,老實說護士的五官姣好,歲月的痕跡讓她顯得非常幹練和.....正派。對,就是正派這個詞,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選擇了這個詞,但這個詞非常貼切,是為了形容那種五官端正卻缺乏女人味的那類女士吧。護士誇獎她的衣服好看的時候,她假裝羞澀地笑了笑,然後將穿著黑色絲襪的長腿放在躺椅上,她隱約感覺到護士皺了皺眉,也許是一種錯覺吧,但她知道自己的裙裝與診所嚴肅簡練的風格是格格不入的。
護士給了她一幅墨鏡,這樣在熾光燈下不至於睜不開眼睛,這個墨鏡恰到好處地隔絕了卡頓醫生和她之間的尷尬,她既期待又害怕卡頓醫生眼中的那抹電流,醫生即便工作態度再嚴謹,專業水平再高超,但內心中總是有那麽一點點的浪漫和微妙,哪怕隻是瞬間的悸動,而恰好被她銘記於心。
她張大嘴,讓他看自己的牙齒,他低沉問詢,語氣微微帶著責備,她漸漸有些不好意思。這麽多年她從來都沒有牙醫保險,所以也一直沒有洗過牙齒,對於這樣布滿結石的牙齒,經驗豐富的牙醫一定是非常不以為然的。她敏感地覺出他的小電流消失了,她從一個優雅的女性,變成了一位不夠懂得愛惜牙齒的病患。
卡頓醫生的聲音依舊溫和,但那是非常職業性的,有種小小的悲哀從心底湧起,好像一個幻想的泡泡被捅破了,原本的五光十色就此破碎了。他們中規中矩地說話,認真地訂好洗牙的時間,確認了沒有保險後的價格,她帶著懊惱和羞愧離開了診所。
再去洗牙的時候,卡頓醫生說通過X-ray看到了她最後的智齒上方有兩個蛀牙,很果然地讓她當天就拔牙,她微微糾結了一下,同意了。拔牙的過程讓她更加接近他,幸虧有墨鏡阻擋,幸虧有護士在場,她的腦子時常跑開,耳邊聽到他略帶痛楚的呼吸聲,明明是自己在拔牙,為什麽反而覺得是醫生在遭受痛苦呢?他微微歎息著,像是在憐憫她,她覺得卡頓醫生是個非常敏感的人,也許太有同情心。當他用鉗子用力撬動右邊最裏麵的蛀牙,她覺得自己的下顎都快被扳斷了,她忍耐著,終於受不了疼痛,含糊地叫出聲,護士聽懂了,立刻讓卡頓醫生停下來,他又重重嘀歎氣,飛快地換了一把小一點的鉗子。
她對於痛苦的承受力也許讓卡頓醫生有些驚訝,除了那麽含糊的一聲,之後她都選擇默默地忍受,他再次發力,她感覺那顆牙齒在後麵的牙床上摩擦轉動,腦子裏發出悶悶地鈍響,而這次她的內心決定不至餘力地配合,像一個獻祭的羔羊。她知道這次一定可以了,果然,卡頓醫生的手又一次靈巧的發力,牙齒被轉了下來。卡頓醫生誇她是個勇敢的病人,她含著紗布努力笑了笑。
護士遞給她兩張說明書,叮囑她回家後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後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卡頓醫生過來在說明書的上角寫了一排電話號碼,說如果晚上不舒服或是發燒就打電話給他。她看著電話沒說話,卡頓醫生又補充了一句,發短信就可以,他下班後並不經常接電話。
她有些迷糊,不知道這算不算特例,如果病患拔牙,醫生都要留下私人電話,這到底是否符合慣例呢?晚上,回到家裏,吃過止痛片她就上床睡覺了。夜裏被痛醒了兩次,但是又吃了一次吃痛藥,熬了大半個鍾頭就又睡過去。
早上依舊不舒服,頭痛,臉頰也是浮腫的,但也還沒有痛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滿臉倦容地上班,一個上午都沒精打采,沒有想到中午的時候卡頓醫生打電話過來了,卡頓醫生說話的聲音依舊緩慢,她幾乎能看見他半閉著眼睛字斟句酌的樣子。
她不記得他們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他詢問她的感覺還有口腔的情況,她客客氣氣地道謝,心裏很有種受寵若驚的不適應。她猜想如果她的態度稍微曖昧和俏皮一點兒,他們也許會發生什麽,比如去哪裏小坐或是約會什麽的。這個念頭衝入她大腦的那一刻,頓時讓她滿臉羞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期待著,像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她拿著電話的手有些冒汗,卡頓醫生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而恍惚。
她竭力想將自己從羞愧和不安中釋放出來,客氣是一種距離,一種無聲的緊張。她的腦海中浮現出護士那略帶敵意的凝視,背脊升起一股微涼。她記得年老的惠赤裸的後背上那片暗紅色傷疤,像惠那樣聰明的女人都無法處理的妒忌和癡迷,她自負是絕沒有可能處理好的。隻是這麽一念之間,她便徹底清醒了,原本微微發抖的聲音也變得冷靜,她不動聲色地聽卡頓醫生詢問完情況,就禮貌地掛上了電話。
這次電話後,她偷偷取消了下一次跟卡頓醫生的看牙時間,後來盡管有幾次她經過卡頓醫生的診所,會偷偷地往裏麵瞟上一眼,那年夏天後她沒有再看見過卡頓醫生, 但是她總是會想起他打給她的那個電話,那電波短暫而真實,毫無掩飾,真正地觸動過她的心。
2 好合
健身房的跑步機每次啟動前都必須先填寫年齡,她習慣性地按了一個25,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過自己的真實年齡了,女人過了30歲以後會自動停止計數,哪怕是和朋友慶日,也絕對不願提及真實的數字。
她跑了起來,步履輕快如同一隻穿越林地的小鹿。她的上衣領口已經被薄薄的汗水浸濕了,牆上的時鍾指向5點48分.
曾經她覺得女人老了便沒有了談論美的資格,記得小時候有個女鄰居,多大年紀了還留著一頭齊腰的長頭發,那頭發既不油亮也不順滑,無論近看遠看都是一把枯草,但是那女人還是美滋滋地披散著長發,好像披散著永不流逝的青春。
現在,她也感受到了時間的無情,時光的痕跡從頭發絲裏冒出來,從皮膚的褶皺後透出來,她看著鏡子的時間越來越長,對於衰老的恐懼是與日俱增。她否定不了年齡,隻能將心中的惶恐用另外一種方式溶蝕掉。窄小的健身房裏,她的紅色跑鞋有節奏地敲擊著跑步機的滾動帶。
跑步給她一種掌控的力量,也許她控製不了時間,控製不了衰老,控製不了變化,但是卻能控製自己的意誌,仿佛隻要她還能努力,就不會失去活力和青春。
窗外的天空灰暗疲憊,欄杆上堆著昨夜剛下的小雪,她飛奔著,時不時側頭看一眼牆上的鏡子裏正在跟時間賽跑的自己。智者說女人若想美麗,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個喜歡的人。她對這句話深信不疑,沒有什麽比愛更能滋補女人的內心和身體的了。網絡時代,人們有了更多相識的機會,圖片是修飾過的,語言是修飾過的,人們要的不過是那麽一點點幻夢的空間。
她更加喜歡現實中的電流,卡頓醫生眼中的小火苗給了她很多的快樂,那意味著她依舊是個有魅力的女人,依舊對異性的有某種吸引力。如果護士知道卡頓醫生本人給她打了電話,還不知道會作何表情呢?她的嘴角揚起來,露出一個複雜的表情,像是沾沾自喜,又像是憐憫。
那天放下電話,她拿著卡頓醫生的號碼,望著那7個數字發呆,電話在一步之遙,但是她隻是安靜地坐著,回味著卡頓醫生說的話,故事可以有無數的可能,但對於生活的殘酷她已經知道的太多,她早已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小女孩。愛情當然可以讓女人美麗,愛情也可以讓女人衰老悲傷嫉妒憤怒,最後愛情總是喜歡變成雙刃劍傷人傷己。
為什麽總是保持著不合時宜的清醒呢,她右肩上的小魔鬼歎了口氣:不過是一個電話,又有什麽大不了?為什麽不可以偶爾迷失一會?好花不長開,好景不常在,不如就當一個走下列車的旅客,在路邊開滿野花的小樹林稍作停留,一個誰也不知道的過客,短暫的快樂後回到生活,能有什麽大不了?
確實沒有什麽大不了,但是問題在於這世上的人,有了好的,總想更好。
卡頓醫生對她有好感是真的,但是還會有更美更年青的女人出現在卡頓醫生的診所。護士壓抑的笑容浮出水麵,她有些悲涼地想為什麽卡頓醫生有了那麽愛慕他而又忠實的助手依舊會不知足呢?
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愛著傑的, 那個曾經讓她徹底失守的男人,一開始也是同樣的小電流,同樣的心動,唯一不同的是那時的她還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愛的代價,被命運打翻在地的滋味真不好受,又何況是被最愛的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是一定不會愛上傑的。那時傑從加拿大回來開廣告公司,自己擔任藝術總監,太太和孩子仍然留在加拿大蹲移民監,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卻還是陷入了感情。她一直都喜歡他的才氣他的專注,他們自以為掩飾得好,但咳嗽和愛情都是藏不住,公司裏的人不知怎的全都知道了。
大家對傑又敬又怕,但是背地裏對她可沒少排擠。每次她走到休息室,人們就會沙丁魚一樣的擠到屋子的另一角。她能感覺到挑動的眉毛,開合的嘴巴,壓低的聲音和無處不在的孤立。廣告公司的人員流動快,不過3年下來,從媒體部到客戶部到設計部,已經進行了兩次大換血。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是資深的員工了,即便不是最聰明的,也一定是最勤奮的。
但在別人的眼中,她是個沒有底線的女人,是個不光彩的小三,她的成績都拜傑所賜。他們不會懂得她對傑的愛是無條件的,這麽多年,廣告公司的人來來去去,她並不介意從未漲過的工資,心甘情願地留在傑身邊做他的左膀右臂,她用盡心思地做好傑交代的大小事務,覺得自己和傑的太太相比才是更適合的搭檔和伴侶。傑一開始就跟她說要在公司和客戶麵前維護一個好男人,好先生,好老板的形象,她聽懂了,所以總是低調,總是忍耐,總是沉默,因為深愛著傑 ,她並不覺得自己過得委屈,她耐心地等待著,相信傑會像他說過的那樣安排好一切,並最終與她長相廝守。
關於《好合》的攝影係列是她和傑共同的創意,攝影對象是從20歲新婚到80歲金婚的夫妻。60歲以上的老夫婦非常難找,畢竟要全裸出鏡,對於老一輩的人來說且不論思想上的保守,但就在鏡頭前暴露衰老的軀體是巨大的挑戰。她費了好大的氣力找到幾對思想開通的模特,從年青到年長都有,惠夫婦是老年組中最引人側目的一對。拍攝那天,惠和先生準時來到攝影棚,惠精神頗佳,滿頭的銀發被修剪得有型有款,皮膚帶著自然的光澤。
攝影安排在兩天完成,為了節約經費,每一個細節都是她親自核對的,開拍的當天,傑遲遲未至,差不多等到了中午,傑的電話打過來,他說他不能繼續《好合》的項目了,讓她解散攝影組。
為什麽?她大驚失色,手上的資料本全摔在了地上。為了這個項目,她準備了很久的資料,反複掂量,每對模特夫婦的資料背後她都會加上一個備忘錄,注明對方的性格,背景和經曆等等,甚至細致到喜愛的動作和生活習慣,方便在錄影時使用。她絞盡腦汁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最沒想到傑會忽然撤出。
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壓住怒氣,大聲問。
這個項目必須停掉,資金方拒絕投資。海倫,你通知大家解散吧,現在實在沒辦法了,對不起,辛苦你了。哢嗒一聲,傑掛斷了電話。
屋子裏很安靜,攝影師,助理們都看著她,模特們也瞪大眼睛。她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她知道解散兩個字是很容易說的,但是這個項目散了就恐怕再也沒有機會重來。這是她和傑的心血,花費了他們無數的日夜,多少甜蜜和心酸的付出不能就這樣泡湯。
為什麽呢?為什麽會這樣?她心裏升起無數的疑問。傑變了,自從他太太從加拿大搬過來以後,他就一點一點地疏遠她了,她看著這變化發生卻無能無力,她期望用《好合》留住他的心意,但是一切都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像一個孤勇的將軍,無論有沒有糧食都要打完這一仗,她想,無論如何她決定第一次違背傑的指示,她決意獨自支撐下去,絕對不能讓《好合》陷入停滯。
但是事情並不是她能夠掌控的:她臨時找來的替補攝影師不熟悉流程,不斷地發脾氣。有幾個模特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風聲,擔心拿不到錢,開始討價還價。助理們聚在一起講小話,聲音忽大忽小,她沒有抬頭,但是背脊上好像有無數條蛇爬過,那種濕冷的感覺她再熟悉不過,她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真的嗎?海倫和傑?怎麽可能啊?
所以老板娘不開心啊!
老板娘這招真厲害,她才是公司的實際控股人。
到底是誰告訴老板娘的,誰這麽壞去捅馬蜂窩?
還用人告訴嗎?不是說嘛,隻有咳嗽和愛情是藏不住的。
........
壓低的笑聲傳來,她慌忙帶上了耳機,心亂到極點。她給傑發了一天的信息,他都沒有回複,電話也不接。一天下來她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潰了。
又有一對模特表示不願意再拍攝了。她安撫了好半天也沒有效果。
惠一直坐在不遠的落地玻璃窗前喝茶,此刻起身走了過來,大聲說,海倫!他們不肯拍,我們沒事的,我們先拍!
人群忽然安靜了,大家看著惠誰也沒說話。
她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謝謝,太謝謝了!好的,那我們就先拍你們這一組。
當惠和先生穿著浴袍走進攝影棚,她給惠送去公司準備後的胸貼,沒想到惠搖搖手,不用啦,都這把年紀了,敢答應你們要拍,就不會在意這些。
攝影機下惠按要求半跪在地上,整個身體向前匍匐在地上,與同樣全身赤裸的先生,相對叩拜。下麵一張要求惠和先生麵對麵彼此凝視,他們看著看著忽然都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惠的身體瘦削,柔韌性非常好,惠年青的時候一定是個風采卓然的大美女。當惠伏地叩拜,赤裸的肌膚上從背部到脖子有一大塊橢圓形的暗紅色疤痕非常刺眼。
攝影師皺眉問,趕緊拿遮瑕霜蓋一下?太難看了!
化妝師慌忙走上去要給惠化妝,惠卻不讓,到了這個年紀,真實比美重要,我不要遮瑕,也不要修圖,這塊疤痕對我有特別的含義,我不想抹掉。
化妝師和攝影師將探究地目光看向她,希望她能勸勸惠。她沉吟著,如果換在昨天,她還是那個完美主義者,她會用盡全力去勸說惠。但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傑的退出好像一刀砍在她的身上,她的堅持不過是不甘心不服氣而已,此時此刻,沒有什麽比刺目的疤痕更能打動她的心。
我覺得這疤痕很真實很震撼,不如就這樣拍吧!她說。
惠轉過頭看著她,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有懂得,也有感激。
3. 別哭
她等了一天,傑一直沒回來,也沒有隻言片語,她有種很不好很不好的預感--傑不愛她了。
原本設計好的六組《好合》係列照片,從20歲的情侶到80歲的老夫妻,用赤裸相擁表達歲月流淌下的情深意重,最後真正完成的隻有惠子這一組。拍到最後,攝影棚裏的氣氛變得非常沉悶,攝影師提前收工,助理們一哄而散。她迷迷糊糊地忙碌著,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她從裏麵鎖上辦公室的門,雙腿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一樣,眼淚也控製不住的往下落。
傑真的不要她了!這種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每當傑一連幾天不理她或是去加拿大看望家人,她就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她和傑不過是露水情緣,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但她依舊控製不住感情,越陷越深,越來越舍不得。
他們之間很純粹,純粹到真的隻要愛情,曾經她相信傑也是愛著她的,她想隻要他是愛著自己的,那些名分證書其實都不重要。有幾次他讓她去找適合的男朋友,她生氣極了,拉黑刪除不接傑的電話,傑來她的宿舍又是哄又是求,又是抱又是親,和好後比過去更加的甜蜜。
那次以後他們都刻意地回避這類的話題,她說,隨緣就好,沒準過兩天我不喜歡你了呢,那會兒你可留不住我。他笑著說是。
她幾乎忘記了傑不是她的, 直到傑的太太回國團聚。忽然間,傑再也不用加班,再也不需要吃她帶的早餐和宵夜,再也不會從辦公桌後抬起頭溫柔地看著她笑......她忽然懂得了婚姻對女人原來這麽重要,即便感情淡了,隻要名分還在,城堡還在,孩子還在,隻要這些都在,那個男人就會很難離開了。
她執意要做《好合》,就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不顧一切地點燃手中的火柴,不肯讓心中的火苗消失在荒涼和寒冷中。如果傑愛她,就會心痛她,以她為重,他會趕來幫她完成《好合》,而不是現在這樣不管不顧。哪怕親自來跟她解釋幾句安撫一下也是好的。
傑的沉默像一道門,將她關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她一直記得是傑把她招進公司,在人頭攢動的校園招聘會上,傑看到了她,簡短的幾句問答,就在她的簡曆上劃了勾。剛開始工作她沒有社會經驗,沒有工作閱曆,全靠傑點撥和關照,他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貴人,她對他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他帶著她做項目,拜訪客戶,每次她遇到工作上的難題,她找他救急,無論多麻煩他總是能幫她擺平。有一次她被無理取鬧的客戶罵哭了,傑在趕來的路上發了微信給她,一個擁抱的姿態,一句“別哭,有我在。” 就是那一霎,讓她愛上了他。
傑非常勤奮,可以工作起來不要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會默默地留下來陪著他加班,哪怕是遠遠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守著他辦公室裏的那縷燈光也是幸福的。慢慢的,她習慣為他熬夜的他煮上一杯咖啡,或是送上一份宵夜。有時他們一起下班,一起吃飯,他叫來出租車,總是先送她回家,看見她走進樓道裏,才離開。他每個周末都會給家人通話,那種溫柔的語氣讓她又是酸楚又是向往。
她不記得他們是怎麽開始的,好像是公司的年會之後,又好像是聖誕節的聚餐之後,他第一次走進她的小屋,她迷失在他溫柔甜蜜的親吻中。他們約定了隻要他與家人團聚,隻要她有了男朋友,他們就立刻斷掉。她點點頭,就當這是一部美麗的電影吧,他說。
他做到了,而她,做不到。是呢,她早已迷失在有他的世界裏。
悲傷的音樂漫過頭頂,湖水一樣冰冷,那是她聽了不下上千遍的《What if I'm wrong》
What if I'm wrong,
what if I've lied What if I've dragged
you here to my own dark night
And what if I know, what if I see
There is a crack run right down the front of me
What if they're right,
what if we're wrong What if I've lured you here
with a siren song
But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tonight
Ten thousand cars, ten thousand trains
There are ten thousand roads to run away
But I am not lost, I am not found
I am not Dylan's wife, not Cohen's hound
But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tonight
And what if I can't, what if I can
What if I'm just an ordinary man If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I will escape for sure,
I am David Blane But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stay here in your arms tonight
And I have been wrong,
I have been right I have been both these things
all in the same night So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here with you tonight
他的辦公室黑乎乎的沒有燈光,她走進去,不用看她就知道桌子,沙發和茶幾的位置。很多的夜晚她都喜歡半躺在他正對麵的沙發上,像一隻慵懶的貓安靜地陪伴著他。她喜歡他忽然從電腦上抬起頭來,對她露出一絲疲倦的笑容,那時他們彼此陪伴心意相通。
此刻她依舊半躺在沙發上,黑暗環繞著她,悲傷如長夜漫漫,她躺在那裏,就如同躺在記憶的墳墓裏。他不在,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到,那些溫柔的呢喃的夜晚真的存在過嗎?
她的目光落在窗戶上,她看見他將她送的那隻木刻的蝴蝶掛在了窗欞上,因為靠近窗簾並不容易被看見,那是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她還以為他不喜歡呢。
她好像從那隻蝴蝶身上獲得了某種力量,猛地坐直了身體。她急匆匆地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邊,打開電腦從裏麵調出了今天拍攝那些圖片,挑來揀去開始剪輯修圖配文案。她要讓傑親眼看看他們的創意變成現實,她不相信傑不愛自己了,多少柔情蜜意,多少耳鬢廝磨,怎麽可能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她要完成一個心意送到傑的麵前。
差不多已經是淩晨3點。她選了一張放大準備發到傑的工作郵箱。那是一張惠與先生緊緊相擁的照片,兩位老人滿頭銀發笑容生動,與鬆弛的皮膚遍布皺紋的軀體形成強烈的反差,滄桑中飽含溫情,強烈的視覺效果讓人久久無法忘懷。
她想了想,又補上了一句文字:別哭,有我在。
發完郵件,她好像徒步穿過了一大片沙漠一樣,疲憊極了。現在她隻需要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她知道傑會明白她要說的話,傑會喜歡的。
手機閃了兩下,將她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驚醒,有信息進來。
你在哪裏?傑問。
公司.....她看了看窗外的微微發白的天空,委屈得想哭。
傑,你看到我發給你的圖片了嗎?她急切地問,你看到了嗎?
我們不是一開始就說好了嗎,你現在讓我很難做,你知道嗎?
《好合》是我們的創意,我們的心血,我們的寶貝,我們投入了多少的感情在裏麵....
海倫,現在不是談感情的時候,公司裏流言滿天飛,鬧得客戶也都知道了。我絕對不能沒有事業.....這是底線!
我不是一直在幫你做事業嗎?《好合》是我們的,你一直也是很喜歡的啊。
無論如何,《好合》不能做了,現在我們必須低調。
是不是因為....她不喜歡?
她對人不對事,如果你一定要跟她鬥,隻會讓事情更複雜,你必須停下來,寶寶,聽我一次好嗎?
別叫我什麽寶寶!你根本就不愛我,你知道我花費了多少心血在這個項目上?這麽關鍵的時候你都不肯站在我這邊。她又氣又急,全身的熱血都往頭上湧來。
海倫,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女孩子。
我就是因為太懂事了才被人聯手欺負吧。
沒有誰欺負誰,我們不是一開始就說明白了嗎?我也一直勸你去找男朋友,海倫,我給不了你要的幸福!
對啊,你是一直這樣說,都是我的錯,可以了吧?!就算我和你沒有其他的關係,就當我隻是在做一份工作,我相信我有能力把《好合》做得盡善盡美,給公司賺很多錢,可以嗎?
那麽,我現在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老板的身份跟你說話。海倫,我希望你不要再固執了,不要再浪費時間和精力。
如果我不肯呢?她倔強地說,手抖得厲害,想拿杯子卻沒有拿穩,杯子翻了,半杯咖啡順著鍵盤到處流淌,桌上的幾份文件和圖片也被弄得麵目全非。
如果你不一意孤行不聽指揮,公司隻好勸你離職了。傑的暴吼隔著話筒傳過來,聲音大得驚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喊了回去,一揮手把將桌上的狼藉推到了地上。
看不見他的表情,聽不到他的聲音,她的心在沉默中被碾壓得粉碎。
她知道這一次他們是真的要分手了。
4. 相親
為了賭氣也好,為了自尊心也好,她真的離職了。
離開公司後,她徹底陷入一種迷茫恍惚的狀態,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對誰也愛不起來,她的臉色非常差, 常常因為悲傷而無法入睡。父母日漸年邁,四處托親戚朋友給她相親,她本不想見任何人,但看看父母焦慮的眼神和灰白的頭發,到嘴邊的拒絕又吞了回去。
諾就是這樣輾轉又輾轉地走進了她的生活。諾是姑姑的遠房侄子介紹的,一直在澳洲學習工作,年紀有點大快40了,工作不錯,也有車子房子,回國就是為了找個老婆。諾看過她的照片後,對她很是滿意,特意安排時間飛過來見麵。
他們在父母的陪同下見了麵,諾有些禿頂,說話喜歡眨眼睛,除此之外確實沒什麽大毛病,對諾她談不上喜歡,不討厭而已。之後幾天,諾又約著她單獨吃飯出遊,諾喜歡打乒乓球,還專門送給她一副球拍,諾帶著他故地重遊去了自己就學的高中,邀請她一起打乒乓球,玩了幾局,她打的不好,諾卻毫不在意,反而殷勤地手把手來教她,說以後去了澳洲,他們可以天天在自家的地下室打乒乓球。
諾想親她,被她推開了。
我被人欺負過,你會介意嗎?她說。
被人欺負過?諾推推眼鏡,瞪圓了眼,顯然在努力分析她這句話的真實含義。你是說你不是處女嗎?都這個年代了,誰還認這個死理?處女膜什麽的在國外根本不是事兒。你放心吧,我這次是奔著結婚來的,我是很認真的。
她低垂下頭,手指頭把玩著衣服角,心想,諾既是認真的,那還是說開了好,免得人家日後知道了說自己隱藏情史,存心騙人。
她絮絮叨叨地把自己跟傑的事情說了個大概,果然諾的臉色由驚訝到失望,越來越凝重,當她說到自己為了跟傑的太太鬥氣離職,而現在依舊沒有完全走出來,諾呆呆地看著她,好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那天諾走得很急,也沒跟她的父母打招呼,第二天就買了機票飛回澳洲了。
如我所願!她苦笑著想。她猜諾再也不會理睬自己,這相親也徹底搞砸了。
諾回澳洲後的第三個星期,她收到了諾的一封郵件,信中寫道:
海倫,你好
見字如麵。
那天聽了你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我並不是思想老舊保守的人,但是依舊感到不是滋味,在國內的那些天我們的相處非常愉快,我幾乎認定你就是我心目中的人生伴侶,但是聽了你的故事我感覺我們相識時間太短,缺乏了解。我需要一些時間去好好了解你,也許我們還是先從朋友做起比較好。不管怎樣,再次感謝你的坦誠,因為你完全可以不告訴我的。
記得你說你還在等著那個人,還沒有真正走出來,這讓我覺得作為朋友一定要勸你三思再三思,理智再理智。
我有個小姨一輩子沒結婚,她今年都快50多了,但是我們都知道她有個情人。這事情本來是家庭的隱私,不該說給外人,但是我覺得你應該了解一下,沒有婚姻保障的女人命運坎坷,我希望你不會重複我小姨的覆轍。我的小姨在二十九歲的時候,老公出車禍,高位截肢。她開一個小商店,帶著孩子拖著丈夫,日子過得艱難。就在人生低穀之際,她遇到了情人。情人是國有企業的小領導,和她同住一個小區,他每每路過她的商店,見她的日子過得這麽慘淡,便起了憐憫之心,時常資助她。一來二去,她的感激就轉變成了愛慕,最後以身相許。這一許就是二十年。過去的二十年裏,那人未曾負姑姑,但凡給妻子一份禮物,必不會少她一份,那人的心裏,算是真正裝下了兩個女人。本來我們家裏都不看好這段感情,但因為小姨的堅持也就由她了。但是後來,大概是今年上半年的時候,小姨跟我媽說她要去與情人同歸於盡,小姨說,那人現在退休了,家裏子孫滿堂,每年陪著妻子孩子出去旅遊,每每看到那人妻子在微信朋友圈裏發秀恩愛的照片,她心裏都在滴血。小姨說她的青春都給了那個人,現在卻落得孤苦伶仃,到頭來他最愛的還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的晚年是最美夕陽紅,她的晚年卻成了蚊子血。小姨感到不平衡,所以要報複:“自己得不到的,就要毀滅它!” 幸虧後來被我媽勸住了,但是我們家裏人背後聊起來都覺得小姨這輩子命苦很不值。希望她的這個故事能給你一些觸動,海倫,你也好好想想吧。
好了先寫到這裏吧。我們多多保持聯係,有空再聊。
祝好
諾
** ** **
天空開始飄雪,粉塵般的雪綿綿密密,不一會兒就把城市籠罩在一片潔白中。黃昏的街道迷迷蒙蒙的像被塵埃覆蓋的水晶球,車子在高速路上一點一點地挪動,從車窗看出去,長長的車龍橫穿過大雪沒有盡頭。她給惠發了短信,告訴惠自己被卡在了車流中。惠的回複很快就來了,我已經到了,你慢慢開,我等你。
終於遠遠地可以看見河畔咖啡屋的招牌在橘色的路燈下半明半昧,咖啡屋如同是一隻被封閉雪霧中的琥珀靜靜地佇立在角落。她停好車一路小跑過去,拉開門,她跺了跺靴子上的雪,順手拍掉大衣肩頭上的雪花,冷風將店門前的綠色發財樹吹得晃動起來。咖啡屋裏彌漫著咖啡豆的香味。身穿白色襯衣的女侍者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她報出惠的名字,侍者在前麵領路,走上二樓,繞過幽深的回廊,她一眼看見惠坐在靠窗的方桌邊,腰身瘦削筆直,套著一件白色寬鬆的毛衣服,脖子上鬆鬆地係了一條藍花絲巾。
惠站起身張開手臂擁入懷中,她好像被一片溫暖的海水包圍,竟然鼻子有些發酸。
惠一邊等她點好咖啡,一邊打量著她,說,瘦了,但是更好看了。
是啊,天天跑步呢.
哈哈,那就好!還擔心你病怏怏的呢。海倫,我前幾天去了你們公司找你才知道你離職了。
是啊,是啊。她欲言又止,不知從何說起。哦,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想謝謝你給我們拍的那些照片,收到那麽精美的影集真的很驚喜,我和我先生都特別喜歡,我想去公司看看你,跟你親口說聲謝謝。說著,惠拿出了影集,封麵上正是惠與先生肩並肩地靠在一起的背影,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光溜著身體向他們跑去,稚嫩的身影為畫麵帶來了活力和生機,象征著生命的繁衍和傳承。
惠姐,那天讓你和先生拍了1個多小時的照片,結果項目沒也沒成。這些照片是我離職的時候特意挑出來的,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一些了。真對不起啊。
這些照片拍得真的很好,你全心全意地做事,他們怎麽能這樣對你?真的太過分了。
我離職是因為其他的原因吧,所以也不能怪公司,而且後來公司,傑...老板給我了一筆豐厚的補償金。
那就好,總算是有良心!惠關切地又問,你現在怎麽樣?有工作了嗎?
沒有呢,想休息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好累。
嗯,對了,是傑給我你的電話,他還讓我帶他問聲好,還說,如果你有什麽需要還是可以隨時找他。需要寫工作推薦信他也可以幫忙,畢竟他在業內還是有不少關係戶的。
我沒什麽需要的。她聽見傑的名字,心裏竄起一股倔強,我很好,真的。就是想安靜一段時間。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嘴巴裏卻品不出任何味道。
海倫,不知道我問這個問題合不合適,惠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你跟傑是怎麽回事?如果你願意,可以把我當朋友,當姐姐,我們聊聊吧?
惠姐,那天你都聽到了吧,他太太回來了,我能說什麽呢?我算什麽呢?我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罷了。她有些悲憤起來,這段時間我總在想,其實我一開始就錯了。如果讓我說真話,我現在特別恨他,我也恨我自己,恨我這麽拿不起放不下!
她咬著嘴唇,這麽多天過去了,一想到傑,她依舊感到萬箭穿心。
惠伸手過來抓住她的手,輕輕搖了搖,眼神溫柔充滿了慰濟,說,也不能全怪你啊,我知道的,愛是無法控製的,愛了,就是那種不能自己的感覺。我們女人太重感情,所以才會受傷。但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海倫,像你這樣的好女孩一定會遇到更值得你愛的人,你會有一個體貼善良的丈夫。
老實說,我想我也許再也不會愛上誰了,我真的沒有力氣了,這樣的感情太痛太累。她低著頭,說,那天拍照的時候,我真羨慕您和您的先生,這樣的恩愛才是最完美的愛情!
是嗎?其實我們也不總是這樣,也是經曆了很多很多事情,要是真有什麽值得誇耀的,隻是每次我們都選擇留下來,到最後都老得想分開也晚了。
怎麽可能,我覺得你們一輩子都是如此相親相愛。她幾乎是叫了起來。
照片嘛,無論如何都能拍,可惜美好並不是故事的全部啊。惠的嘴角浮起一絲複雜,就像我背上的疤痕,當時我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你想象不出我有多麽的懊惱和害怕。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先生會跟我離婚的,我真的這樣認為。
你們....差點兒離婚?
是啊,惠子重重吸了一口氣。那天拍照片的時候我看著先生的臉,忽然發現已經有很久沒有好好看過他了,那時我就在想,真是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我們的一生要遭遇多少誘惑,誰敢保證自己不行差走錯呢?
5. 惠的故事
咖啡屋裏飄著諾拉瓊斯的一首《Don't know why》
I waited 'til I saw the sun 我靜靜地等待第一縷晨曦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懂自己為何失約
I left you by the house of fun 我在遊樂屋前把你放了鴿子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出現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出現
When I saw the break of day 當我看見破曉的天空
I wished that I could fly away 我期盼自己能遠走高飛
Instead of kneeling in the sand 而不是跪在沙灘上
Catching tear drops in my hand 用雙手盛滿淚水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我隻能借酒澆愁
You'll be on my mind 但你會縈繞在我心頭
Forever 直到永遠
窗外的雪花飛旋鋪天蓋地,小小的咖啡館好像是一條行駛在夜海上的小船,在黑夜中漂浮。惠凝視著夜雪,沉吟著,端起咖啡,送到嘴邊,沒有喝上一口又將咖啡杯放下。
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在無盡的海洋之外
I would die in ecstasy 我寧願在狂喜中猝然而逝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可我隻會是一包骨頭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e 獨自走完寂寞的旅程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我隻能借酒澆愁
You'll be on my mind 但你會縈繞在我心頭
Forever 直到永遠
Something has to make you run 某些事讓你逃避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懂自己為何失約
I feel as empty as a drum 我像一麵虛無的鼓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出現
終於惠的聲音低緩猶如冬雪下的溪流,開始了她的故事:
我有一個朋友,我們就叫她A太太吧,有一年,A帶著孩子去了一個美麗而寧靜的小村莊,先生隻待了2個星期就回城上班去了,留下A太太帶著孩子繼續在度假村過暑假。A太太和當地人交上了朋友,每天過得都很充實愉快,孩子也和當地的小朋友們玩在了一起。不久,A太太聽說星期六晚上離度假區遠一點的一個小鎮上可以看戲劇演出,就決定帶著孩子坐上夜車前往。車要出發前,旅店的男主人B先生也趕來了,上了車B先生坐在了A太太的身邊。孩子們坐在車廂的最前方,車上全是不認識的乘客。
女人說起昨晚做的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和孩子在被空襲的城市到處躲藏,忽然遇到了一群士兵,士兵到處開槍,好幾次子彈都快射中他們了。B先生饒有興趣地問,在夢裏即便被子彈射中也應該感覺不到痛吧。
沒錯,但是不想死是人的本能吧,我當然不願意被子彈射中,而且我最怕的是孩子被子彈射中。後來我們跑到一個空曠的廣場上,已經躲無可躲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是在做夢了,於是我就對自己說,這些士兵看不到我們,讓他們看不到我們。然後神奇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夢境裏那些拿著槍的士兵真的就繞開我們走過去了。
哈哈,我知道你說的,我也是一樣,有幾次我做夢從飛機上掉下來,我就對自己說,我不會被摔死,我不會被摔死,然後我就真的安穩的落地,一點事情都沒有。
A太太從來沒有在別人麵前講過這些奇談怪論,沒想到B先生卻一聽就明白,他們說說笑笑著,兩人越聊越投機。
正說著話,忽然車子開始衝下坡,疾速飛馳,如同從瀑布邊滑翔而下的飛鳥。A太太也不知怎麽搞得,一個沒坐穩就滑出了座位,B先生眼明手快一伸手將她扶住了,那是一個堅實又溫暖的懷抱,她隻是微微地掙紮了一下不再努力了。女人自我安慰說,B先生絕對不是壞人,他不過是熱心腸地要保護一下自己罷了....一直到車開進了小鎮,男人依舊沒有鬆開臂膀,他們靜靜地依偎在黑暗中,窗外能看見戲院的招牌和霓虹燈了,女人一下子清醒過來,慌亂地推開了B先生。
到了小鎮,兩個人都沒有再提這件事,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地繼續旅程。但A太太並不能完全忘記那短暫曖昧的肌膚相擁,她時不時偷偷地看一眼男人,越看越覺得B是個非常不錯的男人,對身邊的人無微不至,熱情周到,對孩子們也非常耐心照顧。有幾次男人回頭看她,她都急忙地低下頭,心裏美滋滋。男人是在意她的,這讓她非常快樂,平時A先生早出晚歸忙著給病人看病,夫妻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女人在婚姻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在乎被愛著的感覺了。
A太太和B先生將孩子們送去遊樂場,隨後一起去了影院,影院裏正在上演現代舞劇,舞台是環形的小河一樣蜿蜒將觀眾圍繞其間。他們肩並著肩坐在黑暗中,大腿靠著大腿,手臂觸碰手臂,她能感到他身體內部傳來的熱量。男人轉過頭看她,他的目光充滿魅惑的磁力,她迷迷糊糊地就依偎在他的懷抱裏,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女人的身體中湧起一汩汩熱流,他的嘴唇綿軟,無比溫柔地吮吸著她,讓她身不由己全身發軟。那一刻隻有那深情而纏綿的吻是唯一真實的,讓女人忘記了在上演的戲劇,忘記了在遊樂場的孩子,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好像一朵粉紅透明的水母徹底沉迷在溫暖的湖水裏,內心翻卷著潮濕的欲望。
台上的燈光亮了,舞者們手牽著手出來謝幕,A太太看見一個大腿修長的東方舞女向自己這邊看過來,麵容美顏極了,但眼神犀利如同刀子一樣,A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周,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兒,她看了看B先生英俊而瘦削的麵龐,心裏產生了疑惑,她看看那美麗而妖嬈的女人,疑惑地問B先生,你認識那個女人嗎?她為什麽盯著你?B先生聳聳肩,我們過去交往過,但是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想她可能還在記恨我。
回去的路上,風很大,女人已經沒有來時的無憂無慮,她心情忐忑,感到莫名的害怕,他們依舊坐在最後排,女人想不清他們的相遇到底意味著什麽?如同兩顆雨滴相遇在陌生的湖泊,隻是一段邂逅,隻是一次偶然。
車在黑色的林地穿行,車上的人們昏昏欲睡,那些陌生的麵容被黑暗籠罩著。男人的手慢慢地撫摸著她的後背,他們靠得那麽近,她能聽到他的心跳,也能聽到自己血管裏的喘息聲。車窗外的風,呻吟著,哀嚎著,渴求著,路邊黑黝黝的樹林不斷地後退,她的手抓緊了他的,他俯下頭吻住了她,女人好像被電擊到一樣,一陣心醉神迷,貪婪的蛇被放了出來,不由自主地撩動著她,那被死死壓抑在體內的欲望黑霧一樣漫過了她,他們沒有鬆開臂膀。
此後的日子,A太太白天帶著孩子遊泳,畫畫,去遊樂場,一有空閑就跟著B先生去湖邊散步,去小鎮看歌劇,每次外出回來,A太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煥發出青春和活力,好像忽然之間變得年青了。夏天過得很快,離別在即,A太太和B先生又一次出遊,他們在夕陽中纏綿,恨不得把餘生的歲月都交給彼此,她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麽快樂,也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麽的痛苦,這短暫的激情竟然這麽快就演變成難舍難分的悲情,他們一直拖到天完全黑了才下山。
6.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前麵就是旅館了,路口亮起紅燈,A太太發著抖抓緊了男人,男人側過臉來,女人揚起了頭迎上去,男人的唇依舊柔軟,略微帶著躁熱,這是他們最後的一吻了,她細細品味著他唇齒間的苦澀,意醉神迷。那一刻她多想讓時間定格,讓他永遠抱著自己吻著愛著,直到永遠。
冷不丁地一個女人從街口的陰影中衝出來,發瘋了一樣地撲到他們的車前。借著車燈白色的燈光,A太太辨認出那女人正是第一次在劇院裏見到過的東方舞女,那怨恨惡毒的眼神直勾勾地透過車窗刺進來,A太太一輩子都記得那女人絕望的來自地獄般的表情。
B先生轉動方向盤,想調轉車頭,那舞女惡鬼一樣地追上來,一邊用包拍打車窗一邊咒罵不止,B先生匆忙倒車,車倒退著滑下了路基,想山崖下墜去。女人在慌亂中抓住男人的手,車撞到了什麽東西,耳邊傳來一聲巨響,女人的後背感到一陣劇痛,就昏了過去,等女人醒來已經躺在醫院裏。
A先生從城裏趕過來,跟醫生協商後決定等女人傷勢穩定後再接女人和孩子離開這裏。躺在病床上的這段時間,女人聽到了很多的議論,人們都說B喜歡到處風流,舞女是他的情人。他每個星期六都會選擇一個下手的“新目標”,他總是有兩張自稱是“免費”的戲票.....A太太一言不發地聽著人們的閑言碎語,想起和B在一起的甜蜜,她一直以為他們之間是愛情,一直以為B是真心愛著自己的,但是如今看來B是個有備而來的老手,不過是逢場作戲,找一個路過的女人解解悶罷了。
女人躺在病床上感到恐慌又後怕,不知道要如何向A先生解釋這場車禍。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了村長,村長請求A先生幫個忙送一副擔架,被單下躺著一個人,丈夫和村長意味深長地相互看了一眼。村長說村裏人對這個人充滿了議論和敵視,他呆不下去了,不得不被永遠驅逐。
車子開出山村很久,在山路間盤桓,最後終於在一個偏僻陌生的小鎮上停了下來,這是個難民聚集的地方,窄小的門廊,破爛不堪的牆壁。看見擔架被抬進救難所,她心慌意亂有種強烈的不安,於是下車一起跟了進去,乘著周圍沒有別人,A將被單掀開,擔架上躺著的果然是B。
B看見她勉強抬起頭來,臉龐憔悴而消瘦,他淩亂的頭發,用無盡悲哀的眼神看著A,說,你不要聽那些議論,你相信我,我是愛你的,我是真的愛你的。那眼神中的孤獨和憂傷如此真實,讓A太太如五雷轟頂。
此時她再無懷疑,B先生是真的愛她的,而現在他已經在車禍中永遠傷殘,無依無靠被永遠拋棄在一個無名小鎮,而這一切都可能是因為她。A覺得這一切就好是盜夢空間中的夢境邊緣,自己將逃離困境,而男人卻被永遠地拋棄在這裏,向她悲傷的看過來。
有一瞬間A太太幾乎想要去跟A先生坦白一切,她想永遠留下來陪伴B。這時孩子忽然跑了進來,他天真的站在擔架邊,帶著無邪的笑容,看看B又看看A, 一隻小手緊緊地抓住了女人的衣襟.....惠忽然停下來,眼角泛起晶瑩的淚光。
如果我要給這個故事一個名字,應該叫《被埋葬的愛》。惠輕輕的說。
可是到底B先生是不是真心的呢?她問。村裏人都說他是個逢場作戲的老手,他怎麽可能對才認識幾天的A太太動真情呢?
說實話,A太太也說不清到底自己對B先生是什麽樣的感情,他們萍水相逢,但是卻又好像相知已久,B先生悲傷而絕望的眼神一直在夢境中凝望著她,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指責。好幾次從夢中醒來,女人依舊能感到那個痛徹心扉的凝望,好像在控訴她任憑時間的粉塵落下,將她愛著的人一層又一層的活埋,在A太太心中,這是一場永遠不能擺脫的噩夢.
真的就像一場噩夢呢。
是啊,其實我們每個人在感情上都有著不可描述的灰色地帶,並不是承偌,婚約或是誓言能夠束縛住的,說愛情是意識流的產物,太貼切不過。
那後來你....我是說,A太太又見到過B先生嗎?她問。
沒有,沒有見到過。但是聽說B先生後來結婚了,有三個可愛的孩子。
B先生還是結婚了,哈哈,說明他就是個渣男,他還說愛著A太太,怎麽可以這樣子呢?
惠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笑了,海倫,你還是年青啊,人生這麽長,怎麽可能隻愛一個人呢?那種騙人的童話你怎麽能相信呢?如果讓我說,我倒覺得愛情是三無產品,不確定生產日期,沒有保質期,也沒有售後服務,看清楚這一點,對感情就會灑脫很多,既然愛情注定是在流動和變化中存在的,不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吧。
收到惠去世的消息,她已經出國2年了,早在她出國前一年惠就因為二次中風住院,臨行前她特地去醫院看望惠,自從第二次中風後,惠一直沒有醒過來。惠一直是個美麗的女人,成為植物人後,因為每天輸入營養液的緣故,反而比生病前顯得生機勃勃,麵容紅潤。
出國前她特意去看病榻上的惠,她一直有個疑問,搞不清楚病床上的惠為什麽總是眼淚汪汪的。
她在哭嗎?她問
大腦死亡的人是不會有情感流露的,隻是生理的條件反射而已。惠的女兒說。
條件反射?為什麽會有這種條件反射?
腦死亡了,你知道的,應該不會有什麽感覺了。過去媽媽健康的時候,每個周末都會給遠方的一個叫瑞的男人打電話,這是一個讓她牽掛的人。每次打完電話,她都會心情愉快,有時候她自己坐在角落裏寫寫畫畫,有的時候會微笑著望著窗外發呆,這個時候的媽媽一點兒也不像一個85歲的老人,更像一個懷春的少女;但如果哪次電話打不通,媽媽就會莫名其妙地焦慮,煩躁地坐在電話機前反反複複地撥打著同一個號碼。後來媽媽醒不過來了,我幫她撥通了那個號碼,我請那位先生跟媽媽說說話,沒想到,媽媽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愛流淚了。惠的女兒難過地說。她其實就是個活死人,完全靠藥物支撐,一旦停止用藥,媽媽就真的走了....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惠,她不清楚在睡夢中的惠有沒有真的聽到來自遠方的電話,但是那些眼淚是真實的,一個在睡夢中依舊流淚的女人,到底是灑脫的還是執迷的呢?
***** ***** *****
冬天的時候,她經過卡頓醫生診所邊的超市,恰好看見卡頓醫生和太太從超市裏出來,手挽著手,說著話。和她想象的一樣,卡頓太太是位中等個頭賢惠美麗的女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對非常般配的夫妻呢。她想起不久前卡頓醫生的那通電話,感覺竟然是如此的遙遠,遙遠得就像一場夢。
也許是她自己牙痛得糊塗了,杜撰了那個詭異的電話,她苦笑著,搖上車窗,廣播裏傳來了那首她最喜歡的歌《 will you love me tomorrow》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