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了,建明那邊依然沒有鬆口的跡象。不但沒有鬆口,昨晚建明還加了一項條件,要求安紅以後不能去唱歌。她想這一定是婆婆的要求,因為建明一向不但不反對她去唱歌,而且還很支持她去唱歌。
早上起來,她用手攏了一下蓬鬆的頭發,赤著腳走到窗邊,擰開百葉窗,看了一眼外麵。又下雪了,這個冬天的雪幾乎就沒有停。
外麵的雪依然輕盈,但是她的心情卻覺得很沉重。萍姐家後院裏的一顆老樹上掛著一個鳥巢,鳥巢上堆著雪,看著岌岌可危而又孤單。每當一陣風雪吹過,幹枯的樹杈就搖晃起來,上麵的鳥巢就像承受不住雪的重壓和樹杈的搖晃,像是要掉下來。
她看著鳥巢,想風再吹一下就會掉了,肯定要掉下來了。。。堅持也沒用,冬天來了,下雪了,該掉下來的總要掉下,再吹一下就會掉了,就會掉了。。。怎麽還沒掉?再過一秒就會掉了,頂多再過五秒。。。一秒鍾,兩秒鍾,三秒鍾,四秒鍾,五秒鍾。。。啊,怎麽還不掉?樹杈都快被雪壓彎了,不用風吹,隻是雪的重量,隨時都會把鳥巢壓下去啊。。。。
她凝視著窗外的雪,覺得頭有些暈,心裏有一種無法壓抑的哀愁。她覺得自己的家就像是樹上不堪風雨的鳥巢,隨時就會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昨晚建明來電話,兩個人又吵了一架,氣得她夜裏也沒能睡好覺。
如果建明能夠主動道歉,說一些好話,如果婆婆也不節外生枝,她還是願意回去跟建明一起過。建明是一個非常好的爸爸,對露露非常好。每次接送露露去滑冰,畫畫和參加各種課外活動,建明從來沒抱怨過。給露露買好吃的,買露露喜歡的玩具,建明從來都大方著呢。就說露露滑冰,談起請私人教練,雖然很貴,但是建明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露露也跟建明很親,半夜裏跑到主臥來,躺在她和建明之間,抱抱爸爸,抱抱媽媽。她有時覺得露露跟建明,比跟自己還親,因為建明無條件地寵孩子,對露露有求必應。就說吃巧克力吧,誰都知道小孩子吃多了巧克力對牙齒不好。露露從小愛吃巧克力,建明就買了露露愛吃的巧克力,讓露露隨便吃。建明說,反正露露以後會換牙,吃吧。夏天在公園裏,建明帶著露露玩滑梯,玩秋千,玩捉迷藏。露露跟著爸爸一起瘋,比跟自己玩還開心。
過去每次吵架時,她都想,為了露露,哪怕自己受些委屈和窩囊氣,也就忍了。
五天了都沒能見到露露,她很想露露,擔心露露。過去幾乎每次吵架,都是以她先讓步而告終,因為她不願意讓兩個人的爭吵影響露露。她猜建明一定是篤定她離不開露露,最後一定會為了露露而妥協,才不鬆口的。過去都是如此,這次怎麽會不同呢?而且,建明一定也知道,她沒地方可去。萍姐家隻能是短暫的避風港,不是長久能待的地方,時間在建明一邊,她最終沒有別的選擇,隻能回家。
但是建明不鬆口,婆婆又節外生枝,讓她感覺自己無法回去。如果此時妥協,答應建明的條件回去,婆婆就會更加得逞,也許會得寸進尺,今天不讓去唱歌,明天不讓去跳舞,後天不讓去跟閨蜜聚會,以後的日子還怎麽過呢?再說,到合唱團唱歌,是自己在家裏累積的鬱悶情緒的一個宣泄渠道。在合唱團裏,有萍姐和娟子,有這麽多姐妹,每次唱歌都很開心。何況,她現在是團裏的領唱,也沒有過去的領唱的架子,從領導,到關老師,到一般團員,都很喜歡她。上次的流星雨快閃也很成功,受到眾人的注目和追捧。她覺得自己在團裏如魚得水,得到了一種家庭裏和工作上都得不到的成就感和快樂感。
放棄這個能讓自己情緒宣泄的渠道,天天悶在家裏帶孩子做家務,忍受婆婆的監督和嘮叨,自己能受得了嗎?受不了,將來不是又會爆發嗎?
這樣的日子,真的就對露露好嗎?
今年三十五,餘下的人生還很長,這是自己想要的,或者能忍受的生活嗎?
她覺得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繼續這樣下去。
也許真的隻有離婚一條路了,她想。
***
早上她搭萍姐的車一起去上班。車開出不遠,就看見有一輛黃色校車停靠在路邊,車尾閃著黃色燈,紅色的STOP 牌子從車的前後兩側伸出來。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正在冒著雪排隊踏上校車,家長們站在馬路邊看著,跟孩子們揮著手。
前麵的幾輛車都停了下來,等著校車離開。萍姐也跟前麵的車一樣,踩住刹車,跟在校車後麵靜靜地等候。
看著孩子們跟家長揮手,走上校車,她突然覺得很想露露。
我想露露了,她對萍姐說。
那肯定的啊,萍姐說。都快一個星期了,老公可以不想,孩子一定會想。
我就覺得露露好可憐,她說。從小沒離開過媽媽,一下就見不到我了,小家夥不知道該怎麽難受呢。
是啊,小孩子其實也挺敏感的,萍姐說。這樣吧,我繞個彎,帶你去學校一趟,在校門口看看露露。
行嗎?她問萍姐說。不會耽誤上班吧?
隻要你們單位沒事兒,我就沒事兒,萍姐說。我早上沒會,早點兒晚點兒到都沒人管,你那邊行嗎?
早上有個會,不過不重要,她說。現在正是露露坐校車快到學校的時候,等咱們到了,校車也該到了。
那咱們就去學校門口,等露露下校車,你就可以看到了,萍姐說。
前麵的校車開走了,萍姐在路口打了左閃燈,拐了個彎兒,向著學校的方向開去。
***
學校門口,一輛輛黃色校車在雪中駛入校園,停在學校大樓的入口處。她推開車門,走下車,向著樓門口跑去。
快跑到樓門口時,她看見一輛校車上下來了許多孩子。其中一個小女孩,穿著一件印著小人魚的羽絨服,腿上穿著一條藍色的雪褲,腳上套著一雙粉色的靴子,背上背著一個印著《冰雪奇緣》裏的小公主頭像的書包,正在低著頭向著樓門裏走。
露露,她衝著小女孩喊了一聲。
媽咪!媽咪!!!!!!
露露抬頭看見了她,喊著向著她跑來。樓門口的一個中年老師看了露露一眼,剛想把露露叫住,又看見了安紅,就沒說話。
媽咪你去哪裏?露露撲過來抱住她的腿說。媽咪你怎麽也不回家啊?我可想你了。
她彎腰親了露露臉頰一下,抱住露露說:
媽咪也想死你了,她說。
媽咪你是生我的氣了,才不回家了嗎?露露哭了說。我以後不淘氣了,天天好好寫作業,保證不讓你生氣了,你趕緊回來吧。
沒有,沒有,媽咪怎麽會生露露的氣呢,她脫下手套擦著露露的眼淚說。媽咪沒有生你的氣,露露最乖最聽話了,是個最好的孩子。媽咪最愛你了。
那你怎麽不回家啊,媽咪?露露抬頭問道。
媽咪 - 媽咪 – 媽咪出差了,沒來得及回家,她說。媽咪工作忙,要給露露掙錢,給露露請滑冰教練,給露露買好吃的,買好衣服,買好玩具。
我不要滑冰,也不要好吃的,也不要玩具,露露說。我要媽咪回家。
媽咪還有一些事情沒做完,等做完了就回家,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說。
樓裏傳來了一陣鈴聲,門口的老師在喊著讓學生們趕緊進教室。她鬆開露露,把露露身上的雪拍了拍,說:
該上課了,快去上課吧,別遲到。
媽咪你今天晚上能帶我睡覺嗎?露露拽著她的胳膊問。我想聽你給我講故事。
媽咪 – 媽咪 – 媽咪盡量吧,她說。媽咪要是萬一回不去,就讓爸爸給講故事。爸爸也很會講故事的。
我想聽媽咪講的,露露說。媽咪媽咪,你答應我,晚上回來啊。
嗯,媽咪答應,她親了露露一下說。媽咪會回去的。
一定回來啊,露露一邊向著樓門跑去,一邊喊著說。媽咪,我等著你,你不回來我不睡。
***
她看著露露走進樓門,轉過身,感覺溫熱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吸了一下發酸的鼻子,走回萍姐停車的地方,拉開門,坐了進去。
我今晚要回去了,她說。我不能讓露露失望。
那見了建明怎麽說呢?
離,她咬了一下牙說。他既然更愛他媽,更想回國,那就帶著他媽一起回國去,跟他媽一起過吧。沒有他們,我照樣可以把露露帶好,過得更好。
就是,萍姐把車啟動說。建明太不像話了,五天了,人都不來一次,就打個電話,這夫妻情分,還不如路人呢。
我想開了,她擦了一下臉上的淚說。離了,不就是少了一個男人嗎?不就是自己會孤單一點兒嗎?不就是有人會嘲笑嗎?那又有什麽?我有工作,有收入,建明隻要有丁點兒良心就會付孩子的贍養費。我會對露露更好,露露隻要跟著我,我一點兒委屈都不讓露露受。
真是,萍姐把車開上主路說。也就是經濟方麵可能會差一點兒,可能買不了投資房了,冬天鏟雪夏天剪草要自己幹,別的也就沒什麽了。
沒有了婆婆,少受氣不說,還可以把我媽接來,她說。這樣我也可以照顧一下我媽,我媽也能幫著照看露露,我們兩個人完全能把露露帶好。
太對了,萍姐說。不用受氣,不用看別人臉色,不用憋屈自己,還可以喜歡自己喜歡的人。
都說男人離婚是朵花,女人離婚是根草,做根草我認了,她說。過去總想委屈求全,你委屈求全,人得寸進尺。我還就不信了,沒他我一樣過,還能把露露帶得更好。
其實吧,我覺得這樣對你和建明都好,萍姐說。你們都年輕,建明回國去做他的副總,年薪又高,肯定能找到他喜歡的。你也年輕,我覺得你肯定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你現在可是網紅啊,到時,沒準兒很多人追,還不想跟男人結婚呢。
是啊,這次已經傷透了心了,以後真不想再結婚了,她說。今晚我就回去,我自己的家為什麽不能回?我回去就跟建明講,回國之前趕緊把婚離了,別拖著。
太讚同了,萍姐說。說真的,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性格軟弱的人,今天我才看到一個堅強的你。我支持你,有什麽問題,有我呢,我們一家做你的堅強後盾。冬天要是沒人鏟雪,讓我老公幫你鏟去。不行我跟娟子一起幫你鏟雪去。
那真成一道風景了,她說。三個女人在門口一起鏟雪,還不讓人笑死。
誰愛笑誰笑,萍姐說。隻要我們開心就行,管他們呢。
***
悶頭忙了一個上午,快到中午的時候,她終於忙完手頭的事情,喘了一口氣。她拿起放在計算機旁邊的手機來,劃開手機,查看了一眼微信。
合唱團群裏和朋友圈裏很熱鬧:團裏的文學女青年小雅昨天去了唐人街的一家發廊剪了個新潮發型,大力推薦裏麵的小鮮肉帥哥剪發師。剛過了四十五歲生日的芝芳在曬去古巴旅遊的照片,穿著一件大紅外衣和露腳腕的七分褲,脖子上纏著一條彩色圍巾,在路邊的一顆大樹下手托腮幫擺了個少女的婀娜姿勢。上周發誓要兩個月減去三十磅的小七在一個朋友家聚餐,麵前擺著一盤梅菜扣肉和一盆豬肉燉粉條。總抱怨管不住自己的手的麗華在秀網上買的一堆琳琅滿目的名牌化妝品。娟子在朋友圈上發了一條感歎:“靈魂還在蹦迪,身體已經認慫,但是這種自己想做什麽做什麽的自由生活也挺好的,至少沒人管著和不用在地板上撿別人的臭襪子”。昨天剛曬了兒子鋼琴比賽獲頭等獎的虎媽玲子,今天在抱怨孩子在中學生歐幾裏德數學競賽中隻拿了第二名。
她挨個給朋友們點了讚。她看見娟子在小雅貼的小鮮肉帥哥照片下留言說:雅,這是來饞人的嗎,勞駕你問問發廊,有剪發加吃燭光晚餐的套餐服務嗎?
在虎媽的炫耀下麵,娟子連伸了三個大拇指讚,跟了一帖說: 玲姐,咱能不能隔一周modest brag一次,您這一周三連發,讓我們這些沒結婚的,或者沒孩子的,或沒牛蛙的情何以堪啊?
在小七下麵娟子也跟了一句說: 哇,這麽一桌好吃的是在鍛煉減肥意誌嗎,太勵誌了。
她覺得很好笑。娟子性格太耿直了,有時把人得罪了還不知是怎麽得罪的人。
她正瀏覽著微信群,就看見子哲來了一條微信,問她說:
感謝上帝,終於周五了。明天早上該送孩子去中文學校了。你還去中文學校嗎?
我不知道,她回複子哲說。家裏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後會怎樣。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周六就會帶孩子去中文學校。如果不順的話。可能就去不成。
你還住在閨蜜哪裏呢嗎?
是啊。
我們可以再見見嗎?
她盯著手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子哲。從心底來說,她願意。很願意。每次見到子哲,無論心情多麽不好,都能忘掉一切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一切煩惱,能讓心情好起來。子哲就像是寒冷的冬天的一縷陽光,雖然遙遠,但是照到身上,總有一種溫暖。但是,她覺得目前自己這種狀態,不太適合見子哲。如果讓認識人撞見,傳出去,別人一定會以為她是因為出軌而離婚的。如果等跟建明把離婚的事情談妥了,那時再見子哲,就不用顧慮那麽多了。
子哲,我知道你是一個特別好的人,也一定是因為擔心我,想給我一些安慰,才想見我的,她說。你等等我,等我把自己的事情了結了,我覺得很快就會了解了,那時我們再見麵好嗎?
理解,子哲說。但是能就看你一眼嗎?我就在你樓下。
你。。。在我樓下?她驚異地問道。
我今天正好去你單位那邊辦一點兒事,看見你們單位的大樓,就把車開過來了,子哲說。現在在你們的停車場裏。如果你方便,我們就見一麵。如果你不方便,也沒關係,我們以後再約。
她拿著手機,走到辦公室的窗戶前,低頭向著外麵的停車場看去。停車場的車停得滿滿的,她的目光掃過幾排車,果然看見子哲的黑色SUV停在一排車中間。
反正要跟建明離婚了,愛咋樣咋樣吧,她想。婚都可以離,我為什麽不能去爭取自己的幸福呢?
那你等一下,我這就下去,她回複子哲說。
好的,我把車開門口去,子哲說。
她合上手機把手機放在計算機旁邊,伸手從桌子底下拽出出門穿的黑色長靴來,飛快地蹬掉腳上的半高跟皮靴,把皮靴套了上去。她伸手從衣架上抓過自己的羽絨服來,又把手機放入手包,挎上手包沿著走廊匆匆向著電梯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她折轉身來,去了衛生間。
在衛生間裏,她對著洗手池邊的鏡子,拉開手包,找出一隻口紅來,對著鏡子在嘴唇上塗了一下。她把口紅放入包內,找出攏子來,把頭發攏順攏直。她把攏子放回包內,拿出眼線筆畫了一條淺淺的眼線。她又塗了一點眼影,整理了一下衣服,對著鏡子照了一下,才挎上手包,推開洗手間的門,重新向著電梯走去。
五天了,建明連個麵也不露,一點兒也不擔心,她邊走邊想。子哲倒是來看過自己好幾次,哎,人啊。
***
單位大門外一片銀白,密集的雪花墜落下來,像是覆蓋了整座城市。雪遮擋住了視線,讓一切都變得朦朧而又美麗。雪中的城市顯得很寂靜,馬路上幾乎看不到車輛和人,隻有建明的黑色的SUV靜靜地停在門口。龐大的車身顯得威嚴肅穆,帶著一種神秘和魔力。
她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看見子哲像是過去一樣穿著一件棕色的皮夾克,水磨石洗白的藍色牛仔褲,手上戴著一雙棕色的皮手套。寬寬的後背,平而堅實的肩膀,挺直的身板,長長的黑發,嘴角上帶著微笑。
看見子哲,她的心情一下變得好多了。她跟子哲含笑打了聲招呼,彎腰坐了進去,反手把車門關上。
真對不起啊,子哲說。沒打招呼,就直接開過來了,希望沒太打攪你工作。
沒有,今天不忙,她笑笑說。
本來想在樓下跟你發句短信就走,聽見你說還沒有回家,很擔心,就想見見你,子哲帶著一種關注的神情說。
往外開開吧,她看了一眼單位大門說。這裏出來進去的都是同事,看見不好。
行,子哲把車啟動說。周圍有什麽地方可以坐坐嗎?
不遠處有個星巴克,她說。去那邊吧。
好,你告訴我怎麽開,子哲說。
***
一間不大的洗衣店緊挨著車道,窗玻璃上反射著停車場和馬路對麵的一幢白色的大房子。洗衣店旁邊是一間用紅色大字寫著“Barber Shop”的理發店。店麵有著鋁合金的門框,麵對著空地的窗玻璃上貼得是一些男女發型的招貼畫,讓人看不清裏麵的動靜。再往左邊是一間名叫PIZZA BOYZ的比薩餅店,窗玻璃上貼著一幅桔黃色的招貼畫,一個圓圓的烤得焦黃的大比薩餅占據了畫麵的中心位置,邊角的地方畫著幾個盛放著綠菜沙拉和雞翅的盤子。比薩餅店的隔壁是一件空空的房屋,玻璃上貼著一幅白框藍底白字的廣告,上麵的幾個工整的大字“For Lease”顯得異常顯眼。這一排商店再往左邊,依次是一間Spa,一個按摩店,一間Subway店,一個小雜貨市場,盡頭是一間麵積很大的Shoppers Drug Mart藥店,藥店後麵是一幢紅色的二十來層高的帶著漆成白色陽台舊公寓樓。公寓樓的年頭大概已經很久了,紅色的磚已經褪色,變成淺棕紅色夾雜著灰色的牆壁。
就是這裏,她指著路口的星巴克說。
子哲把車停在店門前不遠的停車場上,把引擎關了,走下車來。她跟著子哲下了車,看著子哲把車門鎖上,跟著子哲一起向著星巴克走去。
從店外看去,星巴克的店麵布置得樸素大方,像是一家幽靜的書店。外麵的牆壁是咖啡色的,把角的兩麵牆頂部上都有中間是個女神像的星巴克標誌,綠色的STARBUCKS COFFEE的標識牌在雪中依然醒目。臨界的兩排落地窗裏透出店內的溫馨的光。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讓咖啡店顯得更加安靜。
門口是是圈成半圓形的褪色的紅磚地,一個銀灰色交通杆立在店門前,杆子的頂部掛著一個交通指示牌。交通杆的底部放著一個紅白相間的錐形交通隔離墩,旁邊是一米高的修剪得整齊的一小排綠色灌木,頂部點綴著白色的雪。大門左邊的窗戶上掛著一個顯眼的星巴克圓形圖徽,右麵的窗戶裏懸掛著一幅咖啡廣告。大門上豎著兩排長長的把手,上下是黑色的,中間是黃銅色的,看著很精致。
子哲推開大門,讓她先走了進去。
大門裏,一陣咖啡特有的香氣撲鼻而來。她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製服係著綠色圍裙的男服務生站在櫃台後麵,一邊跟麵前的一個身穿黃色大衣的男顧客在說著什麽,一邊在敲著收款機。櫃台後麵的一個同樣係著綠圍裙的女服務生在背對著窗戶做著咖啡。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著淺黃色外套的女人站在離櫃台一米遠的地方在靜靜地排隊。天花板上鑲嵌著幾排白色的燈,地板是黃色的。
我去買咖啡,你先去找張桌子坐吧,子哲對她說。
好,她點點頭說。
你想喝什麽?還是熱巧克力?子哲站到穿黃色外套的女人後麵,問她說。
給我來杯綠茶拿鐵吧,她說。昨晚睡眠不好,需要一些咖啡提神。
子哲點點頭。她向著星巴克靠窗的位置走去,在窗邊找到了一張小桌,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把手包放在桌上。
屋子裏的暖氣比較足,店員們和喝咖啡的人都沒有穿外套。她看著窗外的雪,覺得身上有些燥熱,有種想出汗的感覺。她脫下了羽絨服,搭在椅子背上。她用目光巡視了一眼屋內,看見單位的一個光頭同事坐在最左麵靠窗的一張小桌前在吃著三明治。光頭看上去有三十幾歲,身體健壯,經常中午在這裏吃午餐喝咖啡。光頭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頭來,對她友好地笑了一笑。她有些尷尬地微笑了一下作為回應,揮手打了一個招呼。
光頭站起身,走到她桌邊來。
你今天怎麽來這兒了啊,是沒帶午飯嗎?光頭問她說。
啊,不是,她說。有個朋友,一起來坐坐。
噢,既然你有朋友,我就不打攪了,光頭說。下次你要是沒帶午飯,我們可以一起來這裏三明治。
好的,她說。
回頭見,光頭衝她揮了一下手說。
回頭見。她衝著光頭擺了一下手,心裏想著謝天謝地,光頭終於走了。
子哲端著兩杯咖啡走了過來。他把咖啡放在桌上,把皮夾克脫了,也搭在椅子靠背上,坐了下來。
你的綠茶拿鐵,子哲把一個咖啡杯推到她麵前說。
謝謝,她說。
那誰啊?子哲把頭向著光頭的方向歪了一下說。
單位一同事,她說。這個星巴克離我們單位近,有時會遇上同事什麽的。
噢。
她伸手握住咖啡杯,眼睛看著子哲。
是不是心裏挺難受的?子哲問她說。
前幾天是這樣,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堵著心口,她說。今天早上突然想開了,覺得天空一下晴朗了許多。
真的啊?
嗯!她用力點點頭說。不信嗎?
那我信了,果然眼神和上次不一樣了,子哲仔細看了看她的眼睛說。
怎麽不一樣?
上次見到你,眼神很悲哀。這次沒有那種悲哀了,顯得自信多了,子哲說。
嗯,我自己也覺得是,她舒了一口氣說。這些日子,一直就覺得天陰得簡直沒處躲沒處藏的,然後突然就覺得,不就是天要塌下來嗎?有什麽啊?幹嘛自己嚇唬自己啊?
就是,等你真不怕了,天也就塌不下來了,子哲說。
太對了,我現在就是這種心情,她說。子哲,那天你跟我說,人在低穀裏,不要喪失信心,不要自暴自棄,我覺得我快從低穀裏走出來了。我過去總是害怕,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像個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裏,即使受了很大的委屈,也告訴別人和自己,說自己很幸福。後來想,該來的總要來,擔心也沒用,隻能麵對。然後我就覺得,一切沒有那麽可怕嘛,過去好多想法都是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嚇唬自己。
能看到這一點,你很了不起啊,子哲說。
我想我快走出低穀來了,她說。給我一點時間,等我走出來之後,我要請你吃飯。
你請我吃飯?
是,感謝你在我低穀時,給我的支持和安慰,她說。
可我沒做什麽啊,子哲像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地說。
人在難受的時候,有的時候一句話,就能給人莫大的安慰,她說。從你身上,我學到了好多,學到了一種力量和堅強。
你別這麽吐露真情好嗎?我下次都不敢跟你說話了,子哲說。
你看你,跟你說正經的吧,你就開玩笑,她說。
你把我說得太偉大了,我都被自己感動了,子哲說。說真的,你能想開,我太高興了。一直就很擔心你,昨晚還夢見了你。
聽見子哲說昨晚夢見了她,她想起自己昨晚也夢見了子哲,心裏覺得很奇怪。世界上真有那種可以在夢中相見的事情嗎?
啊,真的啊?
是啊,夢見過你好幾次了,子哲說。臉總是模模糊糊的,但是我就知道是你。
昨晚我也做了個類似的夢,真奇怪。你怎麽知道夢裏那個人是我?
就是知道,子哲說。夢裏好像一般都看不清人的麵孔。
夢見我們在做什麽?
就是麵對麵坐著,看著,也沒說話,一直看著。
沒幹什麽。。。別的嗎?
沒有啊,很規規矩矩的。房間不大,有陽光進來,射在地上,我們就坐著,好像不知道說什麽似的。
很讓人失望是不是?
沒有,挺好的,能夢見就很高興,子哲說。
子哲,為什麽我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你很久了?她一隻手握成個拳頭,抵住下巴,看著子哲問道。我們過去有過什麽交集嗎?
沒有,但是遇見你之後,我也是這種感覺,子哲說。也許,這就是一種麵緣吧。
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過去不認識你時,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自從認識了你之後,好像哪裏哪裏都能遇到你。
還真是啊,子哲說。那天你離家出走,走到Tim Horton,平時星期日晚上我都不去那裏的,那天也不知怎心血來潮,在家裏踏不下心來,就去了那個咖啡館,沒想到就遇上了你,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種呼喚一樣。
你相信命運嗎?她問道。
相信,有些事兒其實就是命中注定的,子哲說。你信嗎?
我也信,她說。我還信星座,平時喜歡研究星座,我覺得星座上說的我的性格都特準。
我不信那個,我覺得都是編出來哄人的,子哲說。每個人都能瞎編一個,反正好的壞的都說一些,總有吻合的。你什麽星座啊?
雙魚。你呢?
白羊。
血型呢?
AB。
好奇怪啊,她說。AB型和白羊座的性格是相反的,所以AB型的白羊座人最容易矛盾。比如說,AB型血的特質是冷的,而白羊座的特質是熱的,所以性格裏總是有冰與火的衝突。再比如說,AB型的人冷靜,喜歡跟人保持一定距離,而白羊座的人熱情衝動。所以AB型的白羊座人總是不斷矛盾和糾結,他們有時冷靜有時熱情奔放,有時憂鬱有時樂觀,讓人猜不透。
哇,你真是星座專家啊,張口就來,子哲說。
你知道AB型白羊座的人對愛情是怎樣的嗎?
不知道,你給我說說?
簡單說吧,他們是冷靜和熱情的矛盾體,既浪漫又高冷。
你是說外表無動於衷,內心卻充滿深情?
對了,是不是特像?
我不能再跟你聊下去了,子哲說。
為什麽啊?
因為我覺得,再聊下去,什麽都被你看穿了。
哈哈哈,這下你相信星座了吧。
不 ~~~ 信。
AB型的人就這樣,倔強,固執,不愛認輸,明知被說穿了還嘴上不承認,對不對?
我真服了你了,子哲說。
等有時間我可以給你專門開一講座,好好講講你的星座和運勢,愛情和婚姻。我特喜歡給人分析這些。
那太好了,我還從沒請人算過命。
什麽算命啊,我這是科學。科學跟算命可是有本質的區別的。
對,科學,科學,子哲說。我特信科學。
看見子哲連連點頭的樣子,她笑了起來。
終於看見你發自內心的開心的笑了,子哲說。笑起來很美麗。
***
從星巴克走出來,來到子哲的車邊,看見車頂上和窗玻璃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
你先進去坐著,我把雪掃一下,子哲把車門打開說。
我跟你一起掃,她說。
你進去吧,我就一把雪刷,子哲說著從車裏拿出一把長長的雪刷來說。
不,我就願意跟你一起掃,她站在車窗邊上說。我可以用手套。
子哲笑了笑,把手中的長雪刷遞給她,又從車後拿出了一把短雪刷。
兩個人分別掃著車窗上的雪。她在一側,子哲在另一側。她掃開車窗上的雪,隔著窗戶,看見子哲也把另一側的車窗上的雪掃開。她對著子哲擺擺手,笑了笑,繼續掃著雪。
她掃到後車窗,遇見子哲也轉到車後來。
你看你怎麽掃的啊,把雪都掃到自己身上了,子哲有些心疼地說。一會兒化了就衣服都濕了。我給你拍拍。
子哲把雪刷放在車頂上,伸手幫她拍打肩膀上的雪。她手裏舉著雪刷,看著離著自己隻有幾公分距離的子哲,心裏噗通噗通的跳。他的寬大的額頭。他的柔軟而黑的頭發,他的黑色深邃的的眼睛,他的突出的喉結,他的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讓人無法抗拒。她的胸脯起伏著,心裏的一隻不安分的小鹿,開始猛烈地撞擊著心房側壁。
子哲的手撫過她的肩膀,把上麵的雪都拍落下來。他看見她的衣角上掛著雪,就低頭彎去拍她的衣角。她低頭看著他,有些看呆了,頓時感覺呼吸急促起來,手中的雪刷無聲地從手中滑落。她內心裏湧起一種衝動,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抱一抱他。她把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凝視著他,手指彎曲起來,抓住了他皮夾克肩膀。子哲有些驚異地抬起頭來,眼睛看著她。她想也沒想,身子前傾,臉俯了過去,湊到他的臉上,在他的左臉頰親了一口。
子哲好像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撲進子哲的懷抱,兩隻手摟住他的背,頭抵在他右肩上。過了有幾秒鍾,她才感受到一雙有力的手臂把她環繞起來,拉近,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們沒有說話,隻是緊緊的抱著,好像隻有這樣的擁抱,才能讓兩顆心融化在一起。她能聽到子哲的心跳,跟她一樣,也是跳得很快。子哲的兩臂像是一道鐵箍,把她緊緊地箍住,無法動彈。她感覺自己的骨骼在響,一定是他抱得她太緊了。她沒有覺得疼,反而感到一種快樂,一種從頭爽到腳的通透的幸福感,一種幾乎要昏過去的暈眩。
她感到一雙滾燙的嘴唇在吻她的脖子,滾燙而又柔軟,吻得脖子麻蘇蘇的,好癢癢,渾身像是要起雞皮疙瘩的感覺。在公開場合這樣擁抱和被人吻,她有些羞怯和不好意思。她想扭動脖子躲開,但是又喜歡那種麻癢的快感,舍不得鬆手。她閉上眼,感覺自己的身子都飄了起來。有一刻,她的眼淚幾乎要冒出來。
雪紛紛落下,像是一層潔白的紗帳帷幕,把他們裹住,和外界隔開。一種溫暖,甜蜜,幸福和暈眩的感覺,像是電流一樣流過全身。她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隻能緊緊地依偎在子哲身上。她的手指摳著他的背部,臉貼上他的臉。她覺得他的皮膚滾燙,像是能把她融化。她閉著眼,貪心地抱著他,貼著他,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一點也不想分開。
仿佛過了很久,她突然想起光頭同事還在星巴克裏,從星巴克的窗戶就可以看到他們站的地方。她睜開眼,扭動了一下身子,從子哲手臂中掙脫出來。她抬頭看著子哲,看見子哲也在看她,頭發上全是細碎的白色的雪。
你頭發上都是雪,她笑了一下說。
你頭發上也是,子哲也笑了說。
子哲伸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把雪撲拉掉。他又低下頭,伸手撲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讓頭發上的雪掉落下來。
走吧,她把快凍僵的手指放在嘴邊嗬了一下說。我同事還在星巴克裏,看見了不好。
對,忘了,子哲說。
子哲說著,向著車的一側走去。
雪刷。她叫住子哲,指了指車頂上的雪刷說。
嗨,都暈了,全忘了,子哲不好意思地伸手拿下雪刷說。
看著子哲暈暈的傻樣子,她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戀愛中的人智商為零,說得就是這樣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