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禍 -- by 若蘭 第八章 結紮輸卵管

我們送給縣醫療隊第一個結紮輸卵管的,是有了五個娃兒的郭大娘。她三十六、七的年紀,粗壯,鏢悍,男人一樣粗重的眉毛下,一雙木然的眼睛。臉上的皺紋既深又黑,說五十多了也有人信。頭發可能還是過年時梳過的,雞窩一樣蹲在頭上,眼角上掛著兩砣眼屎。我們一到她家,四個大點的娃兒就象看西洋鏡一樣圍上來。最小的一個,還不到一歲,也在地上拚命朝這邊爬。所有的娃兒,不論男女,全光著上身,隻穿著一條小褲衩。無一例外都爛了嘴角。延水從爛嘴角滴答下來,把胸膛和肚皮濕得亮閃閃一片。那小的一個,因為在地上爬,筵水和泥攙和著,髒得慘不忍睹。雞婆跳上灶頭尋食,滿灶台都是雞屎。床上的蚊帳,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結著屎嘎巴,可能是娃兒夜裏拉了屎,順手扯了蚊帳揩屁股。真沒見過這麽邋蹋的婆娘。

   我們不客氣的對她說:“肚皮裏這個已經五個月了吧?工作剛來時叫你去刮了,為什麽不去?生下來又象這些娃兒一樣養嗎?”她遲鈍地把目光從我們移到娃兒們身上,沒有反應.

   “你不能再生了。收拾了東西跟我們上醫院。”

   她木然地站起來,也不說話,就跟我們走。我忙在幾間屋子搜尋了一遍,想找出個內褲毛巾之類,到底什麽也沒有。忙追了出來。郭大娘就這樣兩手空空來到醫院。

   這天該我在醫院陪她。醫生跟她說,肚子裏的娃五個月了,隻能做剖腹術終止妊娠,同時結紮輸卵管。手術有麻醉,不會痛。兩個星期內傷口就愈合。結紮後不影響房事,月經等。她始終不說話。我看出醫生的疑惑,解釋說:“她可能聽不懂。這樣的農村婦女,一輩子在鍋台,田間轉,被生活壓得踹不過氣來。總共就吃飯睡覺,工分口糧等二百多個詞匯。”

“那就明天手術吧。” 醫生歎了一口氣。

   因為人手不足,我們在醫院的工作隊員都要進手術室幫忙。這是我第一次進手術室。郭大娘總算梳洗幹淨,躺在手術台上。醫生們都在手術台的另一頭。我站在靠頭部的一邊,和郭大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都是我在說,她隻用眼空洞地望著我。十分鍾後,醫生叫我過去遞紗布。我接下一盤盤浸透血的紗布,血腥壓倒了福爾馬林味,令人窒息。半小時後,從腹中取出比拳頭大的胎兒,血糊糊的,手腳都有了。我幾乎看到胎兒的動脈在跳動,感到一陣暈眩,暗自做深呼吸鎮靜自己。突然醫生命令:“腹隔膜痙攣,快捂住切口!”醫生"鐺"的一聲把胎兒扔進我托著的金屬手術盤裏,騰出手來處理緊急情況。我更清楚的看到盤裏的胎兒在隨著母體的痙攣而抽搐, 本來就暈眩的我更是覺得天旋地轉。隨著郭大娘抑製不住的幹嘔,花花綠綠的腸子從醫生的手指間擠出來,簡短而嚴厲的命令不斷從醫生那些傳來"紗布!", "繼續縫!" “按摩太陽穴,讓她鎮靜下來!” 我拚命穩住自己.緊張地朝她臉上的各種穴位亂按摩一氣,大家忙亂了六、七分鍾,郭大娘才止住了幹嘔。

   七天後我送郭大娘出院。囑咐了各種消炎片,消毒劑的用法後,我遞給她另一包藥:“這是葉醫生開的維生素B2,給娃兒們吃的,醫口角瘡。你那大姑娘,十一歲了吧?要給她穿上衣服,不能再光著上身......”

   她打斷了我:“我的糧票呢?該是二十斤。還有肉票。”她記著公社獎勵絕育手術的二十斤糧和兩斤肉, 把藥品往邊上一推, 巴巴地要立馬把票證拿到手.

   我怔怔地看住她片刻,再也說不出什麽。愚昧啊!饑餓逼著農民為口糧而忙碌,別的都顧不上。隻是吃飯、睡覺、幹活、交配、生育,象拉磨的牲口一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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