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期焦慮
負性情緒
我們人類有著一類極為豐富的負性情緒,它們可以用憂傷來大體概括:憂,是一種程度不同的恐懼感,不安,擔憂,害怕,焦慮,恐懼,驚恐;傷,是一種程度不同的非肉體來源的痛感,但顯然與肉體的疼痛有關。我們發明了許多詞匯來描寫它們的細微差別:仔細品位傷感和感傷不盡相同,憂傷,憂愁,擔憂,擔心,害怕,憂鬱,鬱結,失落,惆悵,悲傷,悲痛,悲哀,落寞,寂寥,哀愁,哀傷,幽怨,哀婉,怨恨,消沉,蕭索,……。快樂就是快樂。我們的快樂、憤怒和驚恐相對來說比較簡單,和其他動物的差別並不是太大。但我們的這類負性情緒卻是人類獨有的。地球上沒有一種動物會像我們人類這樣的憂傷。人是一種非常傷感的動物,集一身的負能量,心中充滿了負性的情緒。這使得我們的滿足感變得非常複雜。人類又是總容易產生乏味感的動物。猴子可以在動物園狹小局限的猴山上嬉戲打鬧一輩子而樂此不疲,但我們不行,我們會很快的對於缺乏變化的生活、狹小的空間感到乏味。而且,我們還會經常在一陣快樂之後突然產生出一絲淡淡的傷感、空虛和寂寥。風霜雨雪日月江河,看到時都會讓我們傷感上一陣子。人是非常傷感的,海豚和鯨魚可能從來不會像我們這樣的傷感,猩猩和蒼鷹也不會這樣傷感。我們甚至在美好的歡愛之後,就又開始為快樂的易逝生命的短暫和時光的無情而悲哀。我們憂傷,我們人類非常的憂傷。
我一直對這種負性情緒非常感興趣。為什麽我們會有這麽多的負性情緒?從進化來看,這種負性的情緒總的來說似乎並不利於人類的進化。似乎我們就應該像偉大祖國今後號召的那樣,我們應該充滿正能量不停的與時俱進。但是,人類如此豐富複雜的負性情緒提示我們,它或許對於我們非常重要。它們是人類所獨有的,它們很可能塑造了我們和我們人類的社會與文化,決定了我們的曆史進程,並在今天依然對我們的社會和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產生著深刻的影響。因此,我們有必要深入考察一下我們的這些負性的情緒,以更真實的認識自我,認識我們的行為的表麵原因之下的更深層更真實的驅動。
預期與焦慮
在這些負性情緒中,我們將關注焦慮。因為,焦慮是一種中等程度的恐懼感,不像擔憂不安那樣易逝,也不會像強烈的恐懼讓人難以忍受。所以,它能更持久的影響我們,並可能潛在的驅動我們不斷去試圖緩解焦慮,從而形成行動的驅動力。同樣重要的是,焦慮是源於人類的智力的一種負性情緒,即焦慮本質上源於人類的預期的能力。預期是一種高智力活動。
考察人類的智力活動時,我們忽略了人類的預期這一行為模式。人是酷愛預期的動物。我們的言談、著述和思維總是會不知不覺中陷入某種形式的預期之中。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時時刻刻做著各種各樣的預期。這樣,我們每個人又都是預言家了。而實際上,在人類文明產生之初,世界各地的神話中都留下了許多預言者的影子。然而,有趣的是,今天人們卻普遍認為預測未來,無論是最聰明的學者還是科學家,都是不可靠的。預言家在今天成了一個嘲諷的詞匯。人類的預言真的不準嗎?我認為不是這樣的。首先,科學本身就是一種有效的預期。而傳統的預期是一種感性的效差的預期。在遠古人類的預言一定是非常準確的,屢屢應驗,才會漸漸形成了一種對於預言的迷信和崇拜。更重要的是,人類的行為在開始農耕文明後,根本上就變成由預期驅動,而非對於即時刺激的反應。意識到這一點是十分有必要的。對於人類,活在當下的渴望其實是源於無法擺脫的預期的煩惱。基於想象的情緒是人類行為的一個驅動力,也是人和其他生命的最深刻的不同之一。其他的動物們活在當下,而人是活在預期之中的。即便在人類的愛情與婚姻中,我們也有許許多多基於想象的恐懼,基於想象的不滿,基於想象的憤怒,和基於想象的喜歡和愛。
農耕文明與預期關係密切,農耕的生產方式決定了人類預期的思維模式。進入農耕時代後,人類的基本生存方式改變了,變成一種計劃性的生產活動。這是農民的本質,生產與預期。沒有一個農民可以不為明年的工作做出考慮和安排。而對於四季輪轉,天氣變暖,天氣變冷,農作物的播種、抽芽、生長、成熟的預期都是相當準確的。這時,人成為了一個神奇的預言家。但是,農業生產又要經曆周期性的頻繁的自然災害。這些災害對農民個體和整個社會帶來災難性影響,因此始終是農耕文明中的重大事件。在古代的科技條件下,人類既無法真正有效的戰勝這些自然災害,也無法準確的預期災難的發生。在農耕時代漫長的時間裏,人類始終沒有解決生存問題,沒有擺脫生存危機,頻繁的周期性的經曆嚴重饑荒和戰亂。所以,當這樣的預期變成“天有不測風雲”、“災難總是會不久就要來臨”的預期時就相當準確遲早要應驗了。這樣,預期就變成了憂鬱。所以,憂鬱便成為了農民的性格。詩人的本質是農民的性格。但是,現實尤其在遙遠的古代,遠非詩情畫意,它非常殘酷,非常艱辛,非常凶險。所以,預期帶來的憂鬱就變成一種深深的揮之不去的焦慮。
其實,早在人類成為農民之前,這種預期焦慮就一直深深困擾著我們的遠祖,它沉積為人類意識深層的一種本能的情緒,預期焦慮。這種焦慮來源於對於各種意外帶來的傷痛,疾病,和死亡的記憶所轉換成的預期而帶來的焦慮。所以,它是源於我們人類的高度的智力和情感的能力,我們有對於過去的記憶,我們有對於未來的類比、推測和幻想和通感的能力。是的,我們是對過去記憶最清晰對於未來預期最長遠的動物。對於過去清晰的記憶使我們意識到生死,得失,時光的流逝,人生的無常,因此產生了對於個體失去與死亡的預期。這樣的預期也是相當準確的,百分之百準確,而且它們都與痛苦有關。一般動物隻能感到即時的死亡威脅的恐懼,少數則僅能達到對於死亡的短暫的傷感。但對於人類,死亡的預期比死亡更清晰,更本質,更持久,更貼近,也更恐怖。同時,又正因為這種痛苦帶來的恐懼,使得我們無法忘記它們,無法抑製的要不停的想象著預期著它們。這既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它們刺激的強度從而產生了一定的疏解的作用,但又形成了一種牢固、深層的思維模式,從而成為我們行為的深層的驅動力——人類的許多行為實際是源於下意識的不斷尋求緩解預期焦慮的途徑。
由此,人類的曆史開始展開,是預期焦慮塑造了人和人類的曆史。
工作和房子
工作是農耕時代的一項重要發明。它成為農耕時代人的基本生活方式,這對於理解農耕文明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的。
工作不是簡單的勞動,工作是一種計劃性的生產勞動。工作是社會性的製度安排。進入農耕時代之後,生活就變成了工作。人需要工作才能生存,而工作是一種社會的結構,這樣在農耕時代人就必須且越來越緊密的束縛與社會網絡之中。在農耕文明中,勤勞、熱愛工作被塑造成道德標準。更好的生活成為了勤奮工作的目的。勤奮的工作為了什麽?為了更好的生活。過去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活著都是既沒有目的也沒有什麽美德,生命不過就是一個有機的應對內外刺激的反應器。但現在人類的生活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需要注意的是,“更好的生活”本身也是一種預期,並形成焦慮。但為什麽進入農耕時代人類就開始強烈的期盼起更好的生活了?一個根本的原因是人有預期的能力。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是,農耕後生產能力的提高導致人口急劇增長,但隨後生產能力的增長又落後於人口增長的速度,並且周期性的受到頻繁天災人禍的影響,使得農民的生存遠遠比農耕前和其他動物艱難。艱難時事是農耕文明的主題。但農耕又不斷帶來對未來更好的期盼。所以,農民又是最愛做夢的生物。
農耕時代產生的另一個意義深遠的事件是:人類開始建築房子定居生活。但是,很少有人意識到房子深刻的改變了人性,影響決定了人類的曆史和個人的生活。
農耕產生剩餘的糧食,人類有了房子之後,剩餘的糧食和其他的生活物資可以儲存了。並且,這種儲存具有了可以近乎無限的持續增長的能力。房子帶來了可持續增長的希望,這成為更好的生活可以實現的理由。所以,房子對於人類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的重要性不是在於使人居住,而是使人能夠定居,能夠占有,能夠膨脹出無限的渴望,並承載起人類無限的渴望。所以,房子是在語言文字出現之後的可以使人類生存物質與精神活動的物化載體得以可持續積累儲存擴增的方式。人類正是在這之後才有可能真正的持續的進化下去走到今天。
然而,對於可持續增長的不息的希望其本質是對於生存的難以擺脫的焦慮。這種難以擺脫的焦慮造成了人類貪婪的本性,既持續推動人類的發展,又為人類持續帶來災難。畢竟,在漫長的農耕時代,生活艱難,生產能力始終低下,人類始終無法擺脫生存威脅,這種無法消除的預期焦慮開始趨勢人類四下盲動。這種盲動最早催生的不是戰爭,而是一個詞匯。人類在有了房子之後,創造出了一個曆史上最神奇的詞匯:財富。
財富和人的第三種欲望
幾乎人人愛財,但什麽是財富?財富的本質是什麽?可能很多人並不真正的清楚。
因為農耕時代生活艱辛的特點,使得農耕時代的人們始終處於對於生存的焦慮之中。在持續、強烈的生存焦慮中,房子裏儲存的剩餘糧食的性質就發生了改變。它們由單純的糧食變成了一種特殊的“糧食”——財富。在農耕時代,人類財富的概念形成了。財富在本質上不是用來滿足人類的性欲,也不是用來滿足人類的生存欲,今夜的晚餐隻是食物,而財富是餘糧,是用來保障未來的生存的物質。所以,在農耕時代財富脫離了普通的物,升華成一種緩解人類的預期焦慮的心靈的靈丹妙藥。所以,財富的本質是用以緩解預期焦慮的物質,是未來生存的保障。
而財富的這種獨特的作用催生出人類的一種獨特的欲望,人類的第三種欲望:
財富欲。
動物的自主行為有兩種最基本的驅動力:生存欲和性欲。雖然生命是基因傳播的載體,但生存欲始終是第一位的,是動物行為最基本、最強烈的驅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當動物麵臨生存威脅時,首要的選擇是活命。所以,不僅是咱中國人,幾乎所有的動物都信奉活著最重要。但人類和動物不同的是,人不僅僅要活在當下,更多的時候考慮和憂慮的是要在未來也活著。所以,準確來說,一般動物是要活著,而人是要活下去,永遠活下去,子孫孫世世代代的永遠活下去。
動物在自然演化進程中會形成較長時間內的一種物種間和種內的平衡狀態,同時一般的動物通常隻對當下的刺激做出反應,沒有長久的預期,所以它們並沒有太多的生存焦慮。但是,人類生活在長遠的預期中。人類的生存欲幾乎無限的強大,預期幾乎無限的久遠。今天掌握了現代宇宙學知識後,人類開始為幾十億年後地球將不再適合人類生存而憂慮。幾十億年啊!人生幾何?不過是幾十年的光陰;同時,農耕生活方式迅速打破了自然界長期演化形成的平衡,人類不同群落的擴張引發生存空間的緊張,導致了人類持久的激烈的衝突。這些都極大加劇了生存的預期焦慮,並使這種預期焦慮成為人類生活本身的一項重要內容。
財富欲源於人類生存的預期焦慮,它在本質上是一種異常強烈的生存欲,(但在之後也混合有一定的性欲,)它的作用是用來緩解生存的預期焦慮。所以,財富欲一經出現就不斷自我強化漸漸成為人類最根本、最強烈的欲望。它使人類變成了一種極為貪婪的動物。(沒有預期焦慮的動物是沒有貪婪的特性的。)而在隨後漫長的曆史進程中,財富的形式不斷變化漸漸掩蓋了它的關於生存的預期焦慮的本質。於是,這時財富就變成財富,財富成為財富的目。人們追求活下去的意願變成追求財富,為了追求財富而追求財富。這時,追求財富已經變成了人的一種本能。
這樣,人變成了“人為財死”的動物。
司馬遷曾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發現了人是如此的愛財,卻並沒有發現人們內心深處的焦慮。他並不知道財富的本質。
致富
有了財富的觀念,致富就成為一代一代的人生的目的,成為人類發展的目的。今日世界也別無他樣,中國夢不過是又一場集體性的致富大夢。而追求財富又導致人類一個其實非常怪異但又極為頑固的習性:競爭性。人極其的喜歡競爭,事事競爭,時時競爭。沒有猴子或老虎會向人一樣,聚集在一起,看一場比賽。競爭性其實導致今天國家和個人間的很多問題,而競爭的病態嗜好也是源於預期焦慮。
在曆史上,人類獲得財富的基本的方法有:
1. 生產與節儉;
2. 集體暴力;
3. 不等價的交換。
生產是獲得財富的基礎。但古代生產力十分低下,生產的增長緩慢而艱辛。所以,農民都是辛勤而節儉的,視奢侈與浪費為罪孽。節儉是古代人類社會中普遍的道德指向,即崇尚節儉。而由此一直影響著人類的思維和行為。比如,中國古代對於中庸的追求,對於科技的慎重與排斥,深究起來都與重視節儉有關。而生產的強製化就變成了工作,工作是一種社會製度。即便在古代的社會中,農民種地也有著工作的性質。
追求財富導致暴力衝突。因為人類追求財富不是因為簡單的即時需求,而是由於預期焦慮。財富欲催生貪婪。有了財富的觀念後,人類的暴力變得持久、深刻,並且異常強烈與殘忍。暴力原則一旦建立,就會集體化,因為集體的暴力更暴力。於是,個體就必須無條件加入暴力集體中。財富的多樣化催生出多樣化的暴力集體。集體暴力隨後催生出一種更為嚴重的集體性焦慮。國家出現,集體性焦慮就衍化成國家焦慮。國家和民族的預期焦慮被個體所放大,它遠比個人的更強大也更頑固。它對於社會成員具有強大的強迫性的力量。在曆史上,國家的安危、民族的生存都是持續的預期焦慮。而國家和民族內的預期焦慮又成為國家和民族間的相互威脅,成為了焦慮的原因和理由。更糟糕的是,集體暴力產生後,又成為集體內少數人從集體內部謀取更多財富的手段。
交換也可以致富。人類商業的本質也是緩解預期焦慮,所以其目的是更多的占有。因此,商業交換在本質上都是不等價的。並不存在等價的交換。世界上不存在兩個完全等價的物;而且,同一物品或不同物品對於不同個體的價值是不同的。理論上也很難在不同個體的價值體係間進行比較;最重要的是,在交換過程中人們致力於的就不等價交換的發生,賣方想更多獲利,買方也想在交換中占便宜。所以,在市場體係中,人都在漸漸趨向欺詐。越是複雜的市場,不等價交換發生的頻率與程度就會越高。市場和國家的本質上是一樣的,即緩解預期焦慮。但商業是一種可以規範的欺詐。市場的一個最大的優勢是非暴力與自願。這是對交換的最大的製約。你要聰明的並適度的欺詐,在市場中不能為所欲為。但由於交換的不等價的特點,在市場上的交換即便能做到互利,最終也總會趨向於引起財富的不平衡,一方更加富裕,另一方則要為此額外的生產。所以,交換導致剝削。所以,商貿,在曆史上,最終不僅也要引發衝突。而且,在國家體係中,曆史上大的戰爭本質上是為了在(全球)貿易體係中獲得控製權。
獲得財富,能緩解預期焦慮,從而產生快感,人們要比自己過去擁有的更多,還要比別人擁有的更多。這樣,追逐財富終於演變成了人類競爭的習性。這種國家-商業市場貿易體係最終演變成一種荒誕的係統,即貪婪本身變成了目的,國家間的相互威脅和對於財富的貪得無厭,成為人類的焦慮,威脅人類的和平和生存。當然,追求財富驅動人類不斷的發展。但是,在現代社會,當人類的糧食危機和居住與保暖問題已基本解決,(或通過合理規劃完全可以解決,)已不再向過去威脅人類的生存,而在未來也有希望完全擺脫能源危機,(同樣通過合理規劃完全可以更合理有效解決能源問題),但我們卻由於心理深處沉積的預期焦慮,和已經形成的國家體係,使我們那樣擺脫惡性循環,變成一種盲目的相互威脅競爭的今日世界的局麵。所以,這種循環是荒誕和盲目的,它既是人類社會結構的問題,又是人類心理結構的問題。
神的誕生
然而,在農耕時代的農民們,在辛苦的生產勞動、瘋狂的相互殘殺掠奪財富的同時,還發現了另一種有效並且相當強大的緩解預期焦慮的辦法:造神。
神的概念和神話的產生不是偶然的。它存在於人類所有的族群和社會之中,即便是少數沒有進入農耕文明甚至停留在石器時代的人群中也有神和神話。因此,神的產生是有著深刻的必然性的。它早於財富觀念之前就成緩解人類預期焦慮的有力的方式。所有的神都具有兩個特點:超能和永生。而在人類的預期焦慮中最根本、最強烈的是死亡焦慮。財富不能緩解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隻能轉換為對於子孫後代繁茂的期盼,)隻有神的存在才能夠緩解這種焦慮,使人相信死後可以繼續活下去。人類創造出了神,還在持久的把自己打造成神:追求超能,追求無病,追求無限富豪,追求永生。即追求擺脫人類所有的預期焦慮。
其他動物未必不能意識到死亡,有些甚至可能對死亡感到有限的悲哀。但是,一般的動物對於死亡的恐懼都是即時性,這些動物缺乏對於死亡的長久預期。隻有人類會持續的意識到未來的死亡,並由此被恐懼深深困擾。至財富和權力的擁有都更加重了對於必死的恐懼。那些帝王富豪都是永生的最熱衷的追求者。為了緩解這種強大的焦慮,人類在很早的時候就造神和神話。
焦慮使人思考,結果人類感到了神的存在。當人有了神的觀念時,如果這樣的思考緩解了人的焦慮,人就會像追逐財富一樣開始追求神。於是,神話就產生並流行起來。
預期焦慮遠比性對於人類的影響更為深刻。神的觀念的形成是人類理性思考的結果。神話是人類係統性的理性思維的開始,是人類精神探索的開始,是人類講述與著述的開始。思考神和感受到美,是人類文明的開始。從此,人類開始尋找世界運行的規律和主宰,從而發展出宗教,哲學和科學。神話出現後,人類就生活在了等級體製中。所以,人類社會的等級首先是神的世界裏的等級。在這個等級製度中,神是主宰,神就是命運的決定者,規律的決定者;有了神使得人群中的統治與剝削都變成合理的了。
不同人群中的不同的神話和該人群後世的文化構建是密切相關的。所有的文化都是由原初的神話變形發展而來的。
神話
神話對於人類意義重大。沒有一個民族可以在神話缺失的情況下創造出璀璨的文化,形成大型的社會結構,發育出完整、成熟的個人和民族性格。
對於神的思考產生了兩類探索的先驅:
第一類先驅他們探索的目的在於拯救與解脫。即致力於找到使人類擺脫苦難、不幸、預期焦慮的方法。這一類先驅或許對於痛苦更為敏感;另一類則隻是希望發現世界的秩序。他們更多的關心決定事物運行的內在規律,並相信這種規律統治世界的絕對性。這類人屬於懷疑者,他們需要的是尋找證明。他們的探索產生了哲學(古希臘)和純數學。古希臘哲學的發達與古希臘人的懷疑即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因為,神話中的神雖然通常有人的影子,但許多文化中創造的神往往是絕對正確的。可是,古希臘的神話中的神經常犯錯誤,他們一方麵具有超能,一方麵心智似乎都停留在童年階段。這或許與古希臘人的懷疑的性格不無關聯。而第一類先驅不是懷疑論者,他們的探索產生了宗教。
當人類的神話在全世界各個人群中流傳了數千年之後,至公元前500年左右終於形成了人類理性思考的一次集體的大爆發。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出現了一批自覺的具有原創性的自由思考者。人類理性由自發進入到自覺。這是人類在理性思想上的一次飛越,一次精神的大出走。在這次的靈修之路上,人類的思想者走出了三條不同的道路:宗教;哲學(包括哲學、社會學、政治、學醫學、應用技術數學等等學科);還有(純)數學。而數學的產生最缺乏救世激情和價值判斷,因此也最抽象,最關注客觀本質的抽象規律。它對於人類的意義極為深遠,是決定了人類走到今天的現代社會最本質的力量。
宗教
宗教的目的就是要救世。釋迦牟尼認為人生世界如此虛無,但仍然要傳教救世,因此其學說才能被稱之為宗教。這是宗教和哲學與科學不同的地方。成為宗教人物都要有著一種宗教的人格力量,而其本質也是強烈的救世衝動。因此,宗教必然具有煽動性。由於強烈的救世衝動,宗教必然要在不改變人類生產能力的情況下,發現強有力的緩解人類的生存焦慮和死亡恐懼的方式。在曆史上,宗教的確做到了,而且非常成功。因此,它迅速被人接受,並深深根植人性之中,也塑造了農民的人性理念。
宗教的方法就是:在不改變人的生產能力的情況下,它改變人的精神。簡單來說,就是洗腦。而更準確的說法是設定價值。這對於人類的精神文化的影響之深遠之重大。是無論怎麽強調都不為過分的。人生的意義感從此深深根植於人性之中,直到今天。今天,我們幾乎每個具有正常智力的人,在一生中仍然時時被人生之意義的問題所困擾。它已經與預期焦慮聯係在一起。人作為動物,為什麽要尋找生存的意義?原因在於宗教,而究其根本在於預期焦慮,死亡的焦慮,生存的焦慮。
所以,其實宗教的本質並不是神,神是否荒誕或真實並不重要。宗教的本質而是價值觀的問題。
所有的宗教首先要設立人生的意義。
在生命進化中,生命的出現是沒有天然的、道德上的目的性和意義的。動物活著就是為了活著。其行為是被各種欲望所驅動,餓了就吃,有了性欲就尋求性交,出現了死亡威脅就驚恐,隨即采取反應。所以,動物生命的意義也可以說就是為了維持生命,並將生命繁衍下去。人類有了神的概念和神話後,也仍然沒有明確的“人生的意義”的觀念。而宗教通過神的觀念巧妙地發展出了一套人生的意義。即有意義的人生應該是服從某種精神上的絕對價值的人生。這種絕對價值可以是:神,道,真理,智慧,甚至是美,可以是各種不同的名稱,以滿足人們的不同的認知。但關鍵是所有的這些名稱,本質要是精神的,而非物質的,要是道德的,而非欲望的。這樣,宗教就將人們對於物質的欲望轉化為對於精神的追求上了,從而牢固的樹立了精神的崇高性、正義性與絕對性。這樣就掩蓋了宗教無法真正有效的提高生產力,真實的緩解甚至消除人類從麵臨的生存危機和外界導致的肉體痛苦的情況。
在設立了人生意義之後,宗教還要進一步否定物欲和情欲。所有的宗教都是壓製欲望的。沒有縱欲的宗教,極為少數的宗教是轉化情欲,把駕馭情欲作為修行以擺脫預期焦慮,但這些宗教並不成為,無法廣泛流行。(這涉及的性資源的緊張。)而更重要的是:
宗教賦予痛苦以積極的意義。
在宗教中,人的生存痛苦需要被包裝成一種帶有崇高性質的美德。而其極端情況就是讚美犧牲,即殉道。這樣,雖然無力解決真實的痛苦,但宗教使人可以並願意忍受痛苦了。在現代市場的縱欲文化出現之前,幾乎所有的傳統文化中都有一種受虐的傾向,這是願意宗教。而且所有的宗教都鼓勵人們的順從與忍耐,提倡犧牲而非反抗。即便因宗教引發的戰爭,其本質也是犧牲和殉道,而非反抗。
在鋪設好了這條通往幸福的道路之後,宗教最終給出了最為誘人最為有力的金蘋果,即:
永生承諾。
現世的忍耐與犧牲結果是,獲得永生。這才使人類能終極的戰勝死亡恐懼。
由此看來,孔子的思想是不完全的宗教。因為,孔子沒有給出永生承諾。但是,當儒家思想被中國社會采納後,就發展出一種變通的方法,即留名清史。雖然儒家的知識分子不會因為信仰而不死,或死後進入天堂的孔廟樂園,但守道可以使人獲得精神的永生,成為後人瞻仰膜拜的小神。但是,盡管如此,儒教仍然不夠強大。所以,中國曆史上就需要道教,佛教和各種迷信來加以補充,滿足人的永生幻想,減輕人的死亡恐懼。
宗教是非常有效的。即使在今天仍然具有強大到活力。究其原因是在於,科技和哲學都仍然不能有效的緩解人類的死亡恐懼。從這一點來說,今天藥正在成為新宗教。其實,藥一直具有宗教的色彩。它有救世的衝動,並能緩解甚至消除人類的一定的痛苦。而未來也可能人類隻有通過藥才能獲得終極的解脫。得到永恒的快樂、平安和滿足。盡管那時人仍然是要死的,但化學藥物可以讓人平靜,不再懼怕死亡了。
宗教信仰可以讓人忍受痛苦對抗欲望,在極端的情況下,甚至可以使人為了信仰而死。為了信仰而死的本質就是為了永生而死。但由於宗教畢竟沒有真實的解除人類的預期焦慮,所以人類有了宗教以後,就持續的處於一種與欲望和恐懼的艱苦作戰之中。這使得農民的性格非常矛盾。同時,人生的意義已經成為了人性中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這使得在今天科技高速發展,人類逐漸擺脫生存危機,身處現代市場經濟的縱欲文化中,總有一種不適應感和空虛感。因為,人類仍然固執的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是需要有意義,需要有某種崇高的精神的追求。這種幻覺源於人類最早對於神的思考,所以最根本的仍然是源於人類的預期焦慮。
未來時代的去焦慮和去財富化
由上述分析可見進入農耕社會,人類的行為和心理模式在深層是為預期焦慮所推動與塑造的。財富的概念與財富欲是所有問題的關鍵。
人類的社會結構及心理結構的一個根本是為了在未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因為在既往的曆史上,未來的生存危機始終是一個現實與迫切的問題。而為了在未來能生存下去又直接構成的對於生存的威脅。於是,人類的社會結構構成了一個以競爭,而非合作為基礎的既具有悖論性質,又具有合理性與必然性的結構。盡管宗教以及人類的哲學思考一直發揮著強大的力量,但從來不能有效地消除人類對於財富的貪婪以及對於未來的焦慮。
這也是這樣的社會結構和心靈模式在今天越來越多的顯示出其荒誕性和危害性的原因。究其原因就在於,今天隨著科技的發展人類的生存狀況已經極大改善,人類正在擺脫困擾其數千年的食物與寒冷的生存危機;另一方麵大規模殺傷武器以及軍事科技的進一步發展都使得大國間為利益、為更好的生活而發動戰爭將變得不僅沒有理由,而且隻能導致共同毀滅。如果從曆史角度來看,今天人類的生活已經足夠好了,讓發達國家的國民獲得更好的生活,還是在國際間建立一種更為均衡的生存狀況,進而共同發展,孰更合理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今天的市場貿易體製很難建立有效長久的公平分配。相反它會不斷地為人類製造矛盾和危機。
所以,未來消除財富的觀念以及國家的結構是為了人類發展所必須 的。這並非不可能。因為財富和國家都不是天然存在的。財富就是能用來明天繼續生存的糧食,而國家不過是能夠保證獲得這種糧食的暴力組織。他們都人類在預期焦慮推動下逐漸形成的。當然要想改變這樣的結構勢必是異常緩慢、艱難的,而今天的科技發展已經提前帶來了新的機遇和問題。即未來的智能機器就業可能會自然的改變財富的觀念和獲得方式,同時對於國家間的相互關係提出挑戰。因為,如前分析,在農耕社會中,生產工作是一切的根本。
而所有的思想、神學與哲學,都是試圖使人生具有某種有益的意義,從而緩解人生死亡的空虛感和預期焦慮。
失去工作的人
所以,對於人類預期焦慮的討論以及對於機器終極異化的討論,或許既非空洞又非玄遠。一方麵,今天雖然人類已經高度發展,但國家、市場追逐財富的惡性競爭引發的矛盾不僅沒有消除並且仍在加劇;另一方麵,機器就業的大潮來臨已勢不可擋。所以,此刻對於機器對人的異化的分析是有必要的。因為這場革命一旦真正開始人類必然要對社會和心理的結構做出主動或被動的深刻的改造重構,而這樣的改造痛苦和震蕩是必然的。更重要的是,這就要涉及到人類要重建一個什麽樣的社會和心理結構。此時,我們可能又要再次麵對人生的目的這一宗教性的而非科學性的難題。
所以,在這裏我們對機器就業做一個簡要的分析。
機器就業可大體分為三或四個不同階段:最初,隻有少量固定人口,比如10-20%,受到影響;隨後,這個比例逐漸上升達到50-60%。這個階段又可以分為不到社會一半的人口,和超過了社會一半人口失去了工作機會;最後,隻剩下極少數的人,比如10%,從事工作,此時社會中絕大多數人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工作的機會。
當社會中隻有少數失業人口時並不會引發社會結構性的改革,因此這時的科技進步給失業者帶來的是災難。因為,既往的科技革命引起的失業的同時帶來新的行業增長,從而促進就業改善社會中個體的生活。但這一次的科技浪潮是要機器替代人的所有勞動。而在第一階段涉及的人口可能並不僅僅是社會的底層,也可能有原來待遇優厚的中產階層,比如財會人員,而且越是待遇優厚的行業越具有機器替代人工的動力。這樣,這時失業帶來的不僅僅是生活上的壓力,還伴隨著心理上的痛苦。同時,再就業的過程將引發就業競爭的持續加劇,甚至使社會上某些行業內工作者的待遇普遍下降。於是,這也可能導致消費者更喜歡某些種類的廉價的人工服務,從而是這樣的行業得到一定的發展機會,比如,按摩業。還有一切不能獲利又難以智能化的行業,比如考古。
隨著進入第二階段,失業人口不斷擴大,這時就要麵臨一個社會結構的調整了。
這時的社會上就分化出了兩種人:一種是有工作的人,主要是科技工作者;一種是沒有工作的人——社會福利的單純領取者。沒有工作的人將終生依靠社會救濟勉強度日。在這一階段和現行的社會製度中,這樣他們就淪落為一群依靠有工作的人豢養的人了。(但這時可能還要認清,還有機器在養活他們。)所以,他們就變成了一群沒有用的人,對於世界和社會沒有價值的寄生者。這是非常殘酷的。這也將引起兩個階層之間的對立,並可能會影響到對孩子的教育。但是問題還不僅僅如此。因為這時如果延續市場體製,那麽現在的市場依靠的是消費推動過於強大的生產力。因此它需要培養出一批富有的生產者,中產階級和小業主,不斷的消費來維持市場的運轉。所以,當社會有半數甚至超過半數的人沒有工作,依靠社會救濟生活時,市場就麵臨危機了。這時恐怕就必須要做出主動或被動的結構性的調整。
大變革
今天我們麵臨並不是人類百年或千年的大變革。而是人類在進化史上一個本質性的轉變。未來人類將發生一係列的深刻變化。
1,由感性思維轉變為理性思維。
2,人類將擺脫生存危機,隨之需要洗脫意識深層的預期焦慮。
3,消除財富的觀念。
4, 進入去工作化時代的身心調整與轉型。人類將從工作中徹底解脫出來。在工作的時代,人是人的生產關係的總會,也是核心。在去工作化時代,人是生產網絡之外的存在。
5, 因此,人需要重塑人際關係和社會結構,建立人與智能機器的關係。
在人工智能的時代裏,建立和維持人與具有獨立“人格”的自主智能機器,將是一個關鍵。屆時,智能機器將進化為無機的更高智力的生命形式。而人類變成低等智力的生物。這無論如何對於人是一種挑戰。而挑戰中的一個關鍵是,那時我們是難以,甚至無法理解智能機器的。即對於我們無法理解的事物與行為,對於機器可能是有意義的。這將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
在去工作化的時代,人類或許要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和生活的目的,甚至需要尋找新的宗教,一種理性的、科學的宗教。當然,也許這些都不需要。那時,人將隨著變成智力低下的物種,而回歸到純粹的生命。
立
2018/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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