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好嗎?你在世的時候我沒有單獨給你寫過信。家信都是在大學讀書期間寫給爸爸和你的,回信的都是爸爸,我不知道你是否讀我寫的信,是否參與爸爸寫給我的回信。
在我的記憶裏,我和你的關係都很奇怪,你更像我的仆人,而不是母親。我記憶中的童年完全沒有和你一起玩耍,被你擁抱的場麵,我隻記得你把我鎖在房間裏,或者帶到教室裏,或者隨你一起去學生家裏家訪。留在我記憶裏的還有你給我講的驚悚故事。你說左邊的鄰居曾經是父女2個,父親讓女兒懷孕了,被體育老師發現了,父親上吊了。你說水管所的桐阿姨逼死了自己的親閨女,她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和女兒說話,到處說女兒勾引父親,最後女兒自殺了。你說讓我呆在家裏不要出去,外麵有拐子,會拿帶蒙汗藥的手帕把我迷昏,賣到深山裏。你說爸爸家裏的親戚都想害死我,因為如果沒有我,他們就可以繼承爸爸的財產。所以除了爸爸媽媽,誰也不能相信,不要和他們說話,不要吃他們給的東西。大概你說的時候,聲色俱厲,我非常害怕。大概你讓我害怕,我就不喜歡你。你可能不知道對一個小不點說這些事情有多麽的殘忍,你也許隻是想要保護我,你卻毀了我健康的身、心、靈。
大概我不喜歡呆在你身邊的感覺,我大一點點之後,就想方設法地躲開你。如果你靠近我,我就傷害你,如果你和我聊天,我就和你對著幹。我嫌你比我同學的姥姥還老,所以不讓你到學校來參加家長會。我嫌你醜,不允許任何人說我們長得像。我嫌你沒有文化,你做的事情,我基本都不做。我覺得唯有和你不一樣,才能讓我感到好受一點。
尤其在我叛逆期的時候,你成了我革命的對象,你做的事情都不對,你說的話都愚蠢。我記得你喜歡在米飯上麵蒸蘿卜,我給了你很多麻煩,我拒絕吃有蘿卜氣味的飯。你喜歡整點的時候聽天氣預報,一天要聽10次以上,這簡直讓我抓狂。你喜歡和你姐姐嘀嘀咕咕議論她的女婿和媳婦,我覺得你們兩個老女人是天下最可惡的人。
我上大四的時候,你去了我所在的大學看我,我拒絕和你一起出去,我覺得太丟人了,我生怕別人知道你是我媽媽。你帶我去哥哥家裏,希望他把我安排在北京電力係統裏,我對工作的事情一點也不上心,每天和哥哥的女兒打架,爭奪電視機和錄像機的使用權。小姑娘搶不過我,就掐我,而我並不在意,因為我搶到了遙控器,非常投入地看瓊瑤。你卻在哥哥麵前哭,覺得我被欺負了。我覺得你很搞笑。
我記得上研究生一年級的時候,放暑假,我回家,你聽說我回來了很高興從外麵趕回來,我卻劈頭蓋臉地說:“天啊,你怎麽長這麽胖,太難看了!”你很不高興,但沒有發作,你討好地問我想吃什麽,我說西瓜。你帶著小保姆急急忙忙出去了,很快你們就買回了個西瓜。可是切開一看是個貓瓜。你急切地遞一塊給我,讓我吃上麵的瓜心,而我隻是冷酷 地說:“這種東西也是人吃的嗎?”你又哭了。
後來我就開始做惡夢,同樣的夢做了大概有一年之久。然後你就開始走厄運,你出去遛彎被卡車和電焊的人裏外夾擊地驚嚇了一下,摔倒了,右手臂骨折,你打石膏的時候,對青黴素過敏,因為搶救你,石膏沒有打好,你右手就殘疾了。後來你又多管閑事,你二姐的媳婦打上門來,把你推倒在地,罵你不能生養,還摔壞了電視機,你一口悶氣,得了壞死性胰腺炎,要手術,爸爸不敢簽字,讓哥哥回去簽。哥哥工作忙不肯回去,爸爸就選擇保守療法。你在醫院呆了2個月,爸爸請了5個保姆,花了很多錢。好不容易你胰腺裏沒有積水了,胃也能進食了,你又想去哥哥家住,因為他沒有回來給你手術簽字,讓你覺得沒有安全感,你想證明他還是願意給你養老的。
你打電話讓哥哥回來接你去北京,被一口回絕了。你決定自己去。但你非常虛弱,你聽了醫生建議,輸血。結果發生血液中毒,醫院發了病危通知書,害得我浙江大學的博士考試也就此錯過。後來你沒有死,但腦子糊塗了,脾氣山大,愛罵人,保姆都被你罵走了。爸爸隻好請2個,給更高的工資。聽說你總是懷疑保姆勾引爸爸。你糊塗之後就不認識我了,隻認識爸爸、哥哥和你娘家的人。
因為你愛罵人,保姆都不和你要好,你晚上想上廁所,他們都不起來扶你,你自己上廁所把一條腿摔斷了,不知道是哪一條,因為我回去的時候,你2條腿都不能動了。據說爸爸和保姆都讓你坐在那裏不要動,因為沒有運動,你的四肢很快都萎縮了,一年未見,再見你時,你已經如同一具僵屍,瘦骨嶙峋,可怕極了。
我每次回去看你,你都不認識我,我告訴你我是你的女兒,你就笑了,告訴我:“你千萬別說你是她,她上學去了,一會就回來了,她會罵你的,她學習很好,厲害得很。”
就這樣你全身癱瘓,神智不清地度過了25年。我對你的怨恨早已經煙消雲散,但你所受的折磨卻讓我刻骨銘心。我無數次為你禱告,懇求上帝要麽徹底醫治你,要麽早點讓你回天家,脫離痛苦。我覺得你那樣痛苦地活著,如同人間地獄。
你死的時候我在國外,得知消息後就回國奔喪,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為你的解脫感到高興。我知道你的靈魂一定在非常美好的地分,當你回顧此生的時候,你可能會笑自己,你也一定會原諒我。因為我真的不想傷害你,但我還是深深地傷害了你;你也真的不想傷害我,但你真的傷了我的靈魂。
我很早就知道我是你領養的,但你一直把我的身世當作國家機密一般,不許任何人觸碰。哥哥是你的侄兒,你把他從小帶大,又在他13歲時正式收養了他,但他希望可以繼續叫你姑姑而不是媽媽。每次他回自己的家看望自己的親爹親媽,你就難過得要命。你經常咒詛那些當孩子長大後又來認養他們的親生父母,也咒詛和自己親生父母相認的孩子。我常常戲弄你,告訴你誰誰誰說我是私生子,誰誰誰說我長得像誰等等能讓你分分鍾抓狂的話,你立刻就要和人拚命。我在這裏對你說對不起。
我知道你的靈魂一旦離開肉體,你就不再是那個無知的老婦人,那些曾經傷害你的人,曾經傷害你的話都不會再傷害你。你一定淡然地看著我,看著我仍然在掙紮,看著我和父親的對立,看著我一邊內疚一邊惱恨。你知道我今生最大的恐懼就是和你一樣: 嫁給一個沒有擔當的男人、養大一個看不起你的孩子、在病榻上像活死人一樣的25年,沒有一個朋友。那些你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後來都成為你纏綿病榻之後你依賴的人,他們是爸爸的侄兒、侄孫,他們照顧你當然不是因為愛你,而是想要你們的房子、存折、傳家寶。我不怪他們,因為你也從來沒有善待過他們。
我沒有辦法對你說我愛你,媽媽。但我乞求你的原諒,我一點也不比你強,我沒有資格看不起你,但你真的對不起你自己。你完全不用全身癱瘓,如果你堅強一點,如果你善良一點。如果你對保姆好一點,也許就有人扶你了;如果你勇敢一點,你忍住疼痛,堅持複健,保姆也不能不陪你。如果你坦坦蕩蕩地告訴我,我不是你生的,但是你養的;如果你讓我和小朋友一起蹦蹦跳跳、打打鬧鬧,而不是把我關在家裏或是帶在身邊,我的性格就不會這麽古怪,對人完全無法信任;如果你不給我講那些故事,我也許就是你貼心的小棉襖。
我們都錯了,我衷心希望你在世界的另一邊,一切安好,不要再來向我索取我虧欠你的。我確確實實地虧欠了你,但我沒有辦法償還,因為你沒有教會我愛,我的內心無邊空洞,我如果學會了愛,我就對著天空,默默地說:“媽媽我愛你,請你原諒我年少無知時犯下的罪,願你在永恒裏越來越好,越飛越高。如果有來生和輪回,我祈禱你成為一個才貌雙全、內外兼修的奇女子。而我們永遠都不要再見,各自安好,各自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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