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虎媽

   小時候在蘇北平原地帶的農村長大。虎這個動物,對我來說是個極其抽象的概念,連帶著,“虎”這個字和音,對我來說也缺乏實在的意義。隻是每次隨母親去外公外婆那邊的陳莊,總聽人“大虎”、“大虎”地叫她,我一直鬧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等我長大,才曉得“大虎”是母親的小名,因為她出生在一九五零年,一個虎年,又是長房長女,是以有了這麽一個“霸氣十足”的名字。

    話說回來,母親屬虎,一輩子做人行事也真頗有虎的膽識、尊嚴、勇氣和能力,可謂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虎媽”。

    母親是長女,可是據說生下來瘦小體弱,一隻大人穿的蒲鞋窠就可以放得下,又缺乏母乳,隻能用米湯一匙一勺地喂。可是母親生命力頑強,雖生長在物質極端匱乏、全民營養不良的五、六十年代,經曆過三年自然災害、砸鍋煉鐵吃食堂等等艱苦歲月,她成年後卻健康結實,不見任何幼時體質柔弱的底子。隻有一口牙齒,因從小沒有母乳而留下後患,五十多歲後幾顆重要的板牙就鬆動脫落了。

    母親有四個妹妹兩個弟弟,從小就幫外公外婆看護妹妹和弟弟們。她八歲那年秋天,早上端了板凳去學校上學,中午回家吃飯,她的老太爺就勒令她下午不可再去,說“女孩子讀書有什麽用,還不如在家好好帶弟弟妹妹。”於是母親的學生生涯在短暫的半天後就宣告結束。說起認字,母親常笑說自己隻認識扁擔長的“一”字,其實,她偶爾也能認出日曆牌上的“大”、“中”等字,她說這些就是那一個早上學校的先生教會的。

    母親從小幫父母分難解憂,到十幾歲就是田裏水裏的一把好手。有一年她響應政府號召要做無名英雄,農忙時節,天還沒亮就去地裏割了幾畦地的稻子,然後偷偷回家上床裝睡覺。事後被人找出來,她還特別不願意承認。還有一次,她養放隊裏的一群鴨子,誰知路上和人說話,一個不留神,開小差的鴨子們紛紛遊到河對麵的沙洲去覓食。母親二話不說,脫了鞋子就跳進河裏,三下兩下遊到對岸,拿竹竿把一群鴨子給趕了回來。她自己倒沒什麽,倒嚇得那位不知道她會鳧水的村鄰連聲大喊:“大虎,大虎,你不要命啦?!”

    母親說她打小就學會撐船摸魚,在糧食匱乏的年代和弟妹眾多的家庭,外婆又體弱,她一直就是外公驕傲的大閨女、家裏地裏的得力助手。她是地道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又是典型的“長姐若母”。隻大我五歲的小姨,在少女時代攢下的一點零錢往往都交給母親保管。舅舅姨娘們結婚出嫁,母親都責無旁貸地支持幫助,偶有抱怨,說:“我結婚時候,他們都是小孩子,沒落到他們一點好處。”然而她卻一直又樂此不疲,安慰自己道:“不幫貼自己的弟弟妹妹,難道還幫貼旁人去?”

    母親十八歲和父親訂婚,二十歲嫁到應莊,廿二歲生下我。因為父親那時在供銷社上班,常常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母親婚後一年多方懷孕。妯娌婆婆們因此議論紛紛,母親大怒,就大罵了一通叫他們閉嘴。隔了幾十年說起,母親還餘怒未消地道:“你爸常常不在家,叫我怎麽生?我跟牆生去啊?”聽得成年的我哭笑不得。

    爸爸和叔叔們的大家庭分家之後,因父親在外上班,母親一個人承擔起日常家務,管教我和弟弟兩個男孩,負責田地裏的農活,還常常不忘跟風做副業增加點收入,比如搓草繩、打草包、磨山芋粉條等事。無論是早期在大集體掙工分,還是後期分田到戶自家收種,甚至冬天分配給每戶的挑河工任務,母親從來不甘落在別人家後麵。

    因有父親的工資和節約,還有母親的勤勞持家,我們家在我十歲那年,蓋上了方圓幾裏的村莊中當時最漂亮的磚瓦房。記得蓋房之前要先夯打地基,母親起早貪黑,把自留地的泥土一筐筐一擔擔地挑到我們家的新屋址,硬是靠一己之力、挑了好幾個月,才完成這浩大工程。有半畝之闊的自留地,本是旱田,自此以後就隻能當水田用了。

    八十年代初,我們那裏的農村婦女會騎自行車的還鳳毛麟角,許多婦女學了許久也無法掌握要領。母親不服輸,在父親回家休息的時候,她得空就推了父親的自行車,去打麥場上或者屋後小路上練習騎車。她在車後座上綁根扁擔,這樣跌倒時就不會人仰車翻。母親反複練習許久後,終於練成了這項生活技能,在我們上學和後來父親住院治病期間,發揮了不可比擬的重要作用。

    我和弟弟一直學業優異,自然也多虧了母親長年累月的耳提麵命。母親管教我們的一狠招,確實就是“提耳”,實際上就是提揪耳朵,叫小孩長記性。小時候,我們可沒少為這樣的懲罰哭鼻子。等我們成年後,我二媽還常提起:“看你那個牙一咬、眼一瞪的樣子,不要說小孩子了,大人都能給你嚇死了。”

    那時候,年紀稍大的農村婦女大多或許會抽煙,卻不會織毛衣。母親又不服,得了閑,得了毛線,就跟自己的妹妹們請教,居然也織就了幾件給父親和我們穿的毛衣,雖然隻是極簡單的平針鉤織,且沒有任何花樣圖案,也讓我們十分自豪,村人們也對她刮目相看。

    凡此種種,為母親在村裏贏得了“女能人”的稱號。記得當初村子裏有個楊姓老太太,每次見到我和弟弟,就會誇讚道:“好爹好娘生好子,好天好地結好苗。你媽陳玉芳,是個能幹人!”

    母親和父親訂婚後,粗通文墨的父親給她想了個女性的名字“玉芳”,是以,在應莊,並沒有人叫她“大虎”,也是我為什麽疑惑她娘家人喚她另外一個奇怪的名字。好笑的是,母親的兩個大妹妹分別叫“二虎”和“迎兄”,父親又想了個“玉琴”的名字,結果她們兩個人都喜歡,而“陳玉琴”也一直是兩個姨娘的正式名稱。

    待我和弟弟長大成人,開始離家生活,原以為母親的辛苦可以稍微減輕,然而正當中年的父親卻開始疾病纏身。隨後的十來年裏,父親一直輾轉遷徙於不同的醫院和病床之間,而母親是唯一能夠一直在身邊照料他的人。農閑季節還好,母親在醫院裏陪伴父親,喂飯拿藥,兩人也可互相說說話解解悶。到了農忙季節,母親常常白天在鄉下幹一天的活,黃昏時分,又騎車趕到城裏去照料父親,一夜辛苦後,她伺候父親洗漱完吃了早飯,再騎車下鄉做事情,“女能人”一度又成了許多村鄰親戚眼裏的“女超人”。

    父親去世時,給母親遺言:“你不要哭,要挺直腿肚子走路,挺直了腰杆子做事。”母親也常常以此來自勉自勵,在農村生活期間,依然把四五間房子和兩三畝地打理得井井有條。

    零八年,我們的大兒子可相在美國出生,其時父親剛去世一年,我邀請母親來美生活一陣子,一來幫我們照顧孩子,二來她也可暫時脫離老家的環境、舒緩一下心情,三來也算彌補父親生前不曾來美看看的遺憾。

    因為簽證關係,我不能回去接她過來。最後,不識字、不講普通話的母親一人從北京飛到紐約,雖然路上得到好心人照應,卻依然讓我見識佩服她強悍的適應和生存能力。在美國的一年裏,母親雖然語言不通,隻會講一口淮安話,又經曆中國農村到美國城市的生活方式的巨變,她卻敢說敢做,含飴弄孫之餘,還出門揀瓶瓶罐罐送回收機掙錢,且結交了一堆年齡仿的老年“罐”友。

    過去三年,老家適逢拆遷,弟弟又遭遇婚姻不幸,母親到南京幫他照顧兩個孩子。因弟弟在外麵跑營銷,常常一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而兩孩子一個剛十歲出頭,一個尚在繈褓之中,母親一個老太太,既要接送大的上學、放學,更要負責小的吃喝拉撒睡,辛苦之處,大約唯有做父母、帶孩子的人才可體諒和理解。

    前麵兩年母親每周和我電話時,六十多歲的她難免有怨言,卻又總是叮囑我不必擔心。現在弟弟的小兒子也已七歲,能說會道,是個快樂的、偶爾調皮搗蛋的小學生。母親在電話那頭的歡聲笑語也漸次多起來,讓我們也漸感欣慰。

    母親常在電話裏對我們說:“你老子講的,不要哭,挺直了腿肚子走路,挺直了腰杆子做事。”既像是勸慰,又像是激勵。因說起這一生的變化,有常和無常,母親又常道:“人要幾十截子才能活到老呢!”我想,隻要有母親的“虎媽精神”在,有母親在,生活總是會充滿更好的滋味和更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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