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的話才落,外頭一個招待不小心,打破了一隻瓷器菜盤,“嘩啦”一聲響。幾位同事趕過來,迅速清理現場。趙春摸出口袋裏的雪茄煙盒,抽出一支,放鼻子下轉著,然後在煙盒上敲擊。
趙春想說下去,孫鳴示意,要他打住,說,我再給彭飛打手機。
彭飛還是不接。說好的事情,彭飛從未食言過。不會出什麽事吧?孫鳴摸出手機,查找從丹佛飛長灘機場的班次,彭飛坐的那班在上午十一點半準點到達,刨去出機場,等優步車和優步行駛時間,現在應該到。他再查路況,彭飛要走的公路一片綠,暢通。
他略感內疚。光聽趙春發令人不愉快的高論,怠慢了另一位遠道而來的好朋友。三人當中,孫鳴穩重,趙春靈活,彭飛書生,一生不太順利,屬於親友需要多操心的個性。
趙春的手機鈴響。他查看號碼,說,哪裏打來的?沒見過的號碼,是不是騷擾電話?
他接了,馬上說,是彭飛。怎麽還不來?什麽?根本沒出來?你這個人,真是,我們一直等你,買了茅台等你開張,什麽?你要跟孫鳴講?好的。
他遞過手機。孫鳴連忙接過,問,怎麽,來不了?
彭飛說,沒法來。剛從州議會回來,跟他們大吵一通。忘記帶手機,我幾分鍾前回辦公室,你們兩個的號碼搞混,隨便撥一個。
孫鳴反應不及,問,跟誰大吵一通?
趙春一臉關切。孫鳴說,彭飛,趙春在旁邊,就我們兩個人,我按免提,我們兩個一起聽,行不行?
彭飛說可以。
彭飛代表所在大學,近五年一直努力在國內設立分校,成功的話,對本校的國際聲譽和學費收入幫助極大。大學是公立,年撥款受州議會控製,大的項目必須通過議會。議會對中國分校很熱心,一個個頭麵人物專門去大陸,跟合作方相談甚歡,雙方就等著破土剪彩。去年,州議會改選,共和黨搶回多數席位,各個委員會的主席大換班。最近傳出風聲,一個重量級委員會傾向否決中國分校的方案,它的決定對議會的決定至關重要。彭飛與一幹人,一早急急趕到議會大廈,遊說幾個主要議員。他們的反應模棱兩可,但委員會主席的幕僚長幾句話讓彭飛動怒,在辦公室叫起來。
孫鳴隱約猜得到幕僚長的話。他問,那位幕僚長說什麽?
幕僚長說,讚成辦分校,是民主黨執政時期的錯誤之一,現在共和黨掌權,過去的錯誤全部應該糾正。彭飛爭辯,辦分校,還分民主黨和共和黨?我們已經投入很多資源,怎麽可以說推翻就推翻?這麽做,誠信何在?以後民主黨重新上台,又推翻你們?
孫鳴望一眼趙春,趙春回望,眼神內容極為豐富。
幕僚長質問彭飛,你以為跟中國人打交道,隻是教育那麽簡單?你沒注意到,我們的總統一再說,中國人裏麵很多間諜,他們一心想搞垮美國。彭教授,我聽到一些有關你的議論,不太悅耳,請你別見怪。說你拿美國納稅人的錢為中國做事,在本地華人社區發表言論,嚴重偏向中國。我們可以通過學校調查,如果屬於危害美國利益的行為,後果很嚴重。
聽了主席的話,彭飛震怒,說,你在暗示什麽?我是中國人,沒錯兒。我是美國公民,我愛這個國家,我兩個兒子在美國出生長大,一個在海軍陸戰隊。我的父親,在中國受盡迫害,七十多歲移民美國,天天上網,跟黑美國的華人論戰。他最珍惜美國的地方,是言論自由。不管是愛中國的人,討厭中國的人,愛美國的人,討厭美國的人,隨時隨地上公眾論壇,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不用擔心被抓被迫害被封閉。
趙春湊過來,說,彭飛,說得好。那個美國佬,太他媽的混蛋。
彭飛還對幕僚長說,對這個收留我的國家,我心裏隻有感謝,願意盡力報答。我是教授,每堂課,每個講座,全部發自內心,可能有些人不愛聽,但那不是言論自由容許的嗎?你今天的話,讓我無比失望。順便告訴你,我是注冊的共和黨人。
孫鳴問,結果呢?
彭飛說,他說記得投本黨的票。切,我看,分校的計劃大概率泡湯。我自己,說不定哪天被調查,真有那一天,希望你幫我。孫鳴,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不受歡迎。
趙春搶過來,說,彭飛,聽我說,去他的,回國得了。
彭飛說,我一介書生,靠嘴巴謀生,美國開始不愛聽,中國連讓我講的機會都不給。回個屁。我快成無國家的人了。失去美國,失去精神上的最後家園。
收了手機,孫鳴和趙春陷入沉思。趙春打破沉默,說,彭飛書生氣不改,講話容易發揮,太沉重。我說,美國這條大船,四處漏水,正在沉沒。你們,該想想未來。
孫鳴忍無可忍,大聲說,你從進門就黑美國。美國沉不沉,什麽時候沉,我沒你那麽篤定。我倒是給你一個建議,回去找有關部門,冒死向上建議,讓老百姓有知情權,讓資本自由流動,讓官員公布財產。我敢跟你打賭,中國馬上沉,一天嫌多。到時候,別求我幫你辦移民。
趙春做個鬼臉,說,公布財產?美國講透明,川普的稅表怎麽還不公布?美國,它以前給人上課一套一套,到頭,跟我等草民一樣一樣,計較好鬥刻薄,老大的氣度一點都沒有。別把一切推給川普,他隻是表征,讓世人徹底看清美國的真麵目。既然大家都回歸叢林,大家就按叢林規矩玩。
話不投機,他們簡單吃了點東西,茅台酒原封不動。老板娘熱心,說可以代為保存,下次來再喝。
趙春在路上給孫鳴打手機,滿帶歉意地說,我是客人,盡挑難聽的話,對不住你。彭飛的事,我怕前景不妙。我們三劍客,心心相印,需要我幫忙的,盡管提。
回到辦公室,孫鳴呆坐。過一會兒,覺得大樓搖晃。他問秘書,又地震了?
秘書回應,沒有。等等,我查一下。查過了,沒有哇。
怎麽啦?怎麽覺得搖晃。站起來,身子的確有下沉的壓迫。老了,還是感覺其實沒錯?他穩住身體,兩眼憂鬱地望著窗外。
+++完+++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