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究竟是一個人的消失,還是一個人的存在?
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會有事沒事上咖啡館坐坐,上海人叫匍咖啡館。約人談工作時,常常會選那些知名連鎖店,與人方便高效。自己閑逛時,偏偏會獨自尋一些不知名的特色小店,圖個自在新奇清靜。
聽朋友說,上海現有8500多家咖啡館,遠超紐約、倫敦、東京等國際大都市,是全球咖啡館最多的地方,可謂名副其實的“咖啡之都”。如果每天上午逛一家咖啡館,下午再換一家咖啡館,一個人要連續花整整一紀——12個生肖一個輪回的時間,才能把這裏所有咖啡館的味道領略一遍。人生能有多少個紀?
在這麽眾多的咖啡館中,偏偏與這樣一家小小的咖啡館相遇,純屬偶然,但又像是與一位老友的邂逅,欣喜而自然。那天早高峰過後,我利用回鄉省親的空隙,獨自一人坐著地鐵七號線,從浦東,一路向北,穿過整個魔都的牆根腳底,直到終點站。
這站有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美蘭湖。隨人流下車,出站。目光所及,到處都書寫著高度城市化的印記,有的明顯是昔日的農村走進了過去的城市,也有的仿佛是現代的城市走近了新農村。環顧四周,遍地又刻畫著明顯國際化的標識,不知是東方魔都和西方世界熱情地握了個手,還是西方世界和東方魔都禮貌地擁抱了一下下。
就是在這麽一個富有詩意,又到處寫滿了城市化和國際化的地鐵站,迎麵站立著一簇簇嶄新的住宅和商場大樓,像一個個水泥和玻璃混合而成的巨人一般。走進大樓,頓時仿佛置身於一個3D動態的現代清明上河圖之中。人行電梯就像彩虹天橋一般,連接著一層又一層樓麵,人群熙來攘往,商鋪鱗次櫛比,五味雜陳的老上海和新上海的味道,撲鼻而來。先是各種淡淡的古龍水味道,接踵而來的是川味、湘味、蘇杭味,最迷人的還是上海味道的家常味。各種淡雅的、濃鬱的、熟悉的、奇異的、令人浮想聯翩的氣味,隨著商場空調裏吹出來令人舒適溫度的空氣,飄過來,又飄過去。伴隨這些味道,還夾雜著一連串聲音在空氣中流動,輕輕的背景音樂聲、連續的促銷廣播聲、遠處的招呼聲、偶爾的咳嗽聲。
我沒有美國電影《聞香識女人》中雙目失明的男主角那樣,靠聞對方的香水味道識別其身高、發色乃至眼睛顏色的超人能力。但是,憑著自己一半時間在東方,一半時間在西方的經曆,這使我明顯感覺到,這裏充滿了濃濃的、真正的人間煙火氣息,但似乎又缺少一點點什麽別的味道。
抬頭忽然看見一家書店,在這麽一個花花綠綠的商場,有這麽一個實實在在的書店存在,仿佛柳暗花明一般。於是,欣欣然穿越過一排排標著文、史、哲、理、工、管的書架,忽然被躺在一個不起眼也沒有歸類的角落裏一本厚書所吸引,看一眼書名,心裏咯噔了一下,如同年輕戀人一見鍾情一般。結完賬,發現在結賬台旁邊,緊挨著一扇過道門,曲徑通幽一般,通向另一個空間。原來,這個書店裏麵還藏著一家小小咖啡館。
走進咖啡館。裏麵空無一人,隻有一位穿著白色工作服,係著咖啡色圍裙的年輕服務生,不緊不慢,有條有理,在櫃台內拾掇著咖啡器皿。我還是像往常一樣,點一個中杯清咖,加一小塊提拉米蘇,挑一個靠落地窗的四人桌子坐下,準備好好感受一下,隻有一個顧客的咖啡館裏沒有嘈雜紛擾的片刻安謐時光,難得。
窗外,深秋的陽光,溫暖愜意,穿過幾乎透明的空氣,給大地抹上了一層光鮮亮麗。高高聳立的大樓,在陽光下變成了一道道長長的影子,在這個充滿詩意的地方,由西向東慢慢地掠過街道、車站和路人,像一架鋼琴的黑白鍵盤,在太陽公公的指揮下,依此跳動,演繹著動感十足的都市進行曲。
室內,在飄逸著淡淡咖啡香氣的氛圍中,我端詳四周。其實咖啡館並不算小,擺放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方方圓圓的桌子好幾張,配著紅色、黑色、褐色、青色的皮質座椅。皮座椅前的地麵上,沒有像大英博物館裏傳說的名人腳印,但是有些座椅的皮製表麵已經被久坐而磨出明顯的痕跡。
一麵牆上塗成重重的西洋油畫色調,另一麵牆上則刷成淡淡的東方水彩顏色,錯落有致,對比強烈。特別是用英文寫的各種警句、名言和文案,看得出咖啡店主人的精心設計和用心打造。
打開手中剛剛在書店選購的那本新書。書名叫《一個人消失在世上》,是意大利得獎作家亞曆山德羅·巴裏科在10年前出版的作品。書的英文原名叫《Mr. Gwyn》,直譯應為《格溫先生》,講的是一位叫賈斯珀·格溫的作家,才華橫溢,事業如日中天。然而,在四十三歲的某一天,他突然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感到了厭倦,決定從原來的生活中退隱,開始了一段跨越漫長時光的尋找自我之旅。他相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找到它,才能讓心不再漂泊。
書的譯者陳英顯然沒有選擇直譯,而是翻譯成了現在的書名,一個能引起共鳴的書名。我靠著帶有折痕的皮座椅,舒服地坐在落地窗前,抿一口不加糖的咖啡,挖一勺入口即化的提拉米蘇,開始一頁一頁的讀下去,周邊沒有一個人。
讀著讀著,仿佛跟隨著作者,一起走進了一段尋找屬於自己的故事之旅。慢慢地,我似乎明白了,作者要講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人的消失,還不如說是一個人的存在。就像我現在一個人在這個咖啡館,對於咖啡館之外的世界,我是消失了。但在咖啡館內,我卻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盡管隻有我一個人。又仿佛空氣中的各種味道和聲音,隨風飄來,又隨風而去,其實並沒有消失,而是換了一種存在的空間和時間。
在這樣一個人的咖啡館,鍾點也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隻有時間,才印證著存在。看著咖啡杯上,印刷的“存在且向上”(To Be To Up)的咖啡館品牌標識,感覺這與莎翁的“To Be or Not To Be”名句,似乎有那麽一點青出於藍的味道。原來,這就是剛才在沒有踏進書店前,感覺到缺少的那一點點味道。
就這樣,在一個人的咖啡館,點一杯清咖,讀幾頁書,發一會兒呆,再海闊天空般冥想一番,猛然間發現,原來,詩也在故鄉。這就是一個人存在的意義吧?
發表於《華僑新報》2025年3月31日;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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