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麵

33年前，我怎麽也不會想到，再次來到這裏，竟然是在時隔33年之後。

當年的情景，曆曆在目。那天，一對新郎新娘，踩著初升的陽光，一大早地就雙雙來到了曾經給阮玲玉做頭發的那家美發店。新婚的儀式感，從頭開始。我就是那個新郎，新娘如今也早就變成了孩子他娘。

上海人把美發稱為做頭發。新娘做頭發的全套程序比較複雜，而新郎做頭發，無非就是剪、洗、吹，再加修麵。而最具有儀式感的，就是修麵。

理發師先把椅子調整到幾乎平躺的狀態，然後熟練地展開一塊潔白的熱毛巾，小心地試過溫度之後，認真地將我的臉包裹起來。熱氣氤氳間，一股溫潤的熱流滲透肌膚，仿佛時間也隨著這熱流停頓了片刻。接著，理發師把剃須泡沫均勻地塗在下巴、上唇、兩頰以及鬢角處。如果這時候再戴上一頂紅帽子，遠遠看過去，活脫就像一個聖誕老人。

唰唰唰幾聲，理發師已把修麵刀在蕩刀布上一上一下地打磨了幾下。於是，修麵刀就在理發師的手中輕巧翻動，映著從窗戶斜斜射進來的陽光，閃著柔和的光芒。手指靈活而穩健，帶著一種對生活細節的敬畏和專注。一舉一動如同一位藝術家，用刀做筆，勾勒人類麵容的線條，也喚醒了隱藏在人們內心的某種自信。

鋒利的修麵刀劃過我的麵頰，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隨著刀片的滑動，雜亂的胡須被清理幹淨，臉上的絨毛也被悉數剔除。修麵結束，我摸著光滑的下巴，笑著對鏡子裏的自己說：“新的一天開始了。”

新的一天，新的另一天……直到這一天，我再次來到這裏，剪、洗、吹再加修麵，時光，仿佛略過漫長的寬度，直接續在了33年前的那最後一天之後。

複古氣息十足的老字號美發店，依然坐落在車水馬龍的市中心。一進門，迎麵就是那兩邊分開、大弧度轉彎的樓梯，就像一位講究的婦人扭頭甩起的長波浪，動感十足又氣派非凡。在熱毛巾又敷在臉上的熱氣氤氳間，在修麵刀再次劃過麵頰時輕微的沙沙中，時間仿佛在倒退，多餘的疲憊與歲月的痕跡被一步步剔除。當我再次摸著光滑的下巴，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時，我意識到，修麵不僅僅是整理外表，更是一種自我整理，一種人生回味，甚至是一種告別——告別昨天的疲倦、繁忙，也告別內心的雜念。

無論生活多麽繁忙，內心多麽複雜，總要留一點時間，整理好自己，去麵對每一個嶄新的日子。

原載：《新民晚報-夜光杯》202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