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五,剛強到家時是晚上十點半。邵艾透過二樓窗戶見到下方緩緩駛來的車燈,就走下樓去給他開門。她也是被劍劍煩得不行,小丫頭今天特別亢奮,一個鍾頭前好不容易被保姆哄上床,之後站在床上玩枕頭,扔地上,保姆給撿起來,又扔。邵艾說快把她抱下地吧,鬧到幾點算幾點,別讓她去打擾姥爺就行,姥爺已經睡下了。
剛強進門後,換上拖鞋,衝太太一笑。隨即繞過她往樓梯口跑,嘴裏大叫:“劍——劍——看誰回來了?”
樓上的劍劍聽到爸爸的聲音,也開始尖著嗓子吱吱地叫,邵艾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隻羽毛根根炸起的小母雞。嗯,這下好了,父親肯定被吵醒了。要說她和父親都是安安靜靜的類型,怎麽那父女倆湊一塊就鬧騰個沒完?
當晚,劍劍一定要睡在爸爸媽媽中間。一歲半的她還無法完整地表達意思,但隻要把她抱走就咧嘴哭。夫妻倆關了燈,在床上並排躺下,劍劍夾在中間玩她自己的腳。屋裏雖然黑,劍劍不困也不出聲,少有地聽話。
邵艾於是將昨天跟父親和浩辰商討收購一事的過程用沙啞的低音講給剛強聽。他也不知聽進去多少,一條腿從劍劍下方伸過來,搭到她的腿上。他的腿好重,除了熱力,還將一股怪異的粒子流輸送到她的腿上。也許是電荷吧,以electrical synapse的形式穿過一個個的gap junctions,在她原本處於歇息狀態的神經元裏激起一個又一個的action potentials.
她抬腿,將他的腿壓到下麵。“後來我又問浩辰,還有什麽想法。他說,假如原倉上一次的收購行為真能被判定為違規,那咱們也可以把他們上次收購的貴芝堂順帶給吃進來。嗬嗬,我是服了這小子了。我跟他說,目前我們沒這個實力。”
“要真是有人拿了日本人的好處,”剛強望著天花板,打了個哈欠,“把公司賤賣了,那可不光是收購成不成的問題,坐牢都有可能的。”
“啊?”邵艾有點兒害怕了,“這麽嚴重?”
“你慌什麽?隻要不存在冤判,該坐牢的就讓他坐牢去。那可是國家的錢,跟你們這種民企不一樣的性質。”
那之後,二人靜默了一陣子,疲倦和困意在屋子裏綿綿密密地蔓延開來。邵艾用眼角瞄了瞄身邊的小電燈泡,貌似已經睡著了。強打精神坐起身,正準備將她抱去保姆屋,目光掃到小家夥的臉上。哎呦媽呀,黑暗中的兩隻眼睛還睜得那麽大呢!
“我撐不住了,我睡了。”邵艾轉身躺下,背對那父女倆。她今年雖然不到三十,已經無法像讀大學時候那樣熬夜。
“我說劍劍啊,”剛強在她背後愁眉苦臉地問女兒,“你怎麽還沒睡著尼?”
“嘎嘎!”小電燈泡愉快地笑出了聲。嬰兒應該什麽都不懂,嬰兒又好像什麽都明白。
******
父親是周三那天返回蘇州的。這次來珠海小兩口家裏住,邵艾明顯察覺到他比原先老了。當然,咱們誰不是在一天天變老呢?上次見父親是去年五月生劍劍的時候,那時候邵艾忙著適應新生兒,都沒怎麽跟父母交流。再往前翻,要退回到大學暑假。想想真是悲戚啊,年輕的時候總覺得還有一輩子的時光與父母在一起,其實朝夕相處就是兒時那十幾年。
父親能把家族企業做這麽大,自然是個精力旺盛的工作狂。可這次來珠海,每天吃過晚飯,八九點鍾就開始犯困。原先問他很久以前的事,立刻就能調出相關的記憶。現在別說舊事了,公司的一些基本數據有時還要想上一想。
父親生她比較晚,年輕的時候曾有過一個未婚妻。後來下海創業,小有成就之後才認識的邵艾母親。今年已經62歲,到了我國男性的法定退休年齡。昨天又暗示女兒,他就快要幹不動了。說原先總是有許多想法和野心,而最近考慮最多的是跟她媽媽去溫暖的地方過冬,要是身邊有劍劍在就更好了。所以……
所以邵艾回蘇州總公司主持大局一事很快就會提上日程,真讓她欲哭無淚啊!總部不僅有配套齊全的研發中心,還有十幾條支柱藥品生產線,這些都不是說搬就能搬的。她跟剛強目前距離兩個鍾頭的車程都還成天見不到麵,以為這就是最艱難的時期了嗎?真到了需要她一個人帶著劍劍回蘇州的那一天,這個家就散了啊!
“我不想當你的女兒了!”邵艾賭氣地說,噘著嘴的神情還同小時候一樣。
周二那天,邵艾沒去公司,在家裏陪父親。二人坐在二樓的露台上,珠海十月份的太陽暖而不灼,偶爾有海風遠遠地送來一陣潤濕,卻也不像春天那樣陰雨連綿,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
“生在福中不知福!”父親手捧茶杯,吹了吹杯裏的茶葉,卻沒喝,“這點你要向剛強學習。知不知道我剛開始辦廠那時候,咱們老家新垛鎮有些鄉親,光靠種地過不下去了,男人外出打工,妻子留守照看老人孩子。打工的累死累活攢下幾個錢,過年帶回家。妻子平日種地又要做家務,全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全靠她一人。同樣是分居兩地,再加上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有第二條路可選嗎?很多人辛苦一輩子,經手的財富加起來還比不上你賣一單硫酸多黏菌素的利潤。”
邵艾沒有反駁。心說她不也辛苦一輩子嗎?她也並不需要那麽多財富,隻希望每天能跟老公孩子吃住在一起。
父親像是看穿了她的心理活動,“你工作也辛苦,好在時間可以自由安排啊!而且誰也管不到你頭上,不會因為犯個小錯就被上司劈頭蓋臉地訓。家務有人幫你做了,孩子也不用你操心。有多少單身母親既要全職上班還沒錢送孩子去托兒所的?我就坐過一次女司機開的出租,年幼的嬰兒被拉在車裏四處跑,因為沒人照看啊……哦對了,別告訴你媽,年初我去南京出差,順便見了見小甄。”
小甄?邵艾愣了一下。哦,應該是爸爸年輕時候那個未婚妻吧?好像是姓這麽個姓,還是聽姑媽說的。
父親歎了口氣,“還小甄呢,現在看起來就像個老大姐、老太婆,比我大好幾歲的樣子……邵艾,我知道在外人看來,咱們都是些貪得無厭的家夥,少掙點錢不行麽?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兒!你想,西藥有美國的跨國大公司,中藥有韓日競爭對手,咱們身後還追著一群專做仿製藥、廉價藥,甚至劣質藥的同胞。逆水行舟,隻消稍有不慎跌個跟頭,一群狼撲上來,管教你永世不得翻身。”
邵艾點頭同意。就像在拳擊場上,不去打人的後果隻有被打。
不料父親話鋒一轉,“要是想少受點苦的話,我看浩辰這小夥子挺不錯的。他這樣的人才,單單給他一個公司高管的職位也留不住他。”
“爸!”邵艾被震驚了,“你說什麽呐?看在劍劍的份上,我不希望今後再聽到類似的話。”
父親吸了下鼻子,“那你是怎麽打算的呢?讓剛強辭職跟你去蘇州,你看他肯麽?”
羅湖區的同事們基本上認定剛強會是下一任區長。那可是在深圳,100個地級市市長裏至少有95個願意去羅湖做區長的,能讓他就此放棄麽?就算他肯,邵艾也做不到,她於心有愧。憑什麽呢?任何人都隻能活一次。愛一個人就該放手、該成全他對吧?可她又舍不得這個婚姻。真是個……真是個無解的死局。
******
父親離開後,邵艾和剛強雙雙進入了工作繁忙期。二人不是加班就是出差,不光剛強,連邵艾見到劍劍的機會都不多。
三年前,邵艾親手創辦的海珠動保寵物藥公司成立,今年終於進入融資階段。海珠動保嚴格說來不算邵氏藥業的子公司。當初是由邵艾自己出資1.5億,占股份的55%,剩下45%由邵氏人藥出資,所以邵氏隻是第二大股東,公司是邵艾的私營企業。
其後在天使輪融資過程中,新加坡富商蔡冬輝,也就是賣給兩夫婦翠湖香山別墅的前屋主,出了5500萬。在最近的A輪融資中,邵艾又找到一家PE(private equity,私募基金)。老板叫黃珍珍,四十歲上下的大連籍女人,願意出資八千萬,占總股權的20%。
11月初的一天傍晚,邵艾請黃珍珍和她的未婚夫去廣州酒家吃飯,王浩辰隨行。本來,這種場合帶老公同去更為合適,可剛強人在北京開會呢。邵艾又不想單獨去,因為跟黃珍珍算不上熟人,況且有浩辰這個MBA畢業生在場把關,萬一牽扯到生意上的問題,不至於犯嚴重錯誤。
當天在公司下班後,邵艾叫上浩辰一同下樓。進電梯後就察覺到他不太對勁兒,其實最近幾天都有些反常。話很少,情緒談不上低落但至少是嚴肅的,胸口憋著氣呢,邵艾甚至認為他的眼眶底下隨時能溢出淚水。
“看你這幾天不太舒服的樣子,”電梯門合上後,她隨意地問,“沒生病吧?”
沉默,應當是在努力按壓自己的情緒。出了電梯,浩辰才說:“饒靜說她在花街找好工作了,不打算回來了。”
邵艾沒想到竟是這麽回事。饒靜,聽他說起過兩次,讀工商管理時認識的華人留學生師妹,倆人談了不到兩年的戀愛。饒靜應當是明年春季畢業,這麽快就找到工作了?那倒也不稀奇,花街就在NYU附近,裏麵大把NYU與哥大的畢業生。隻不過戀愛中的男女,說好了一個先回國,另一個隨後就跟過去。這還沒畢業,一個通知另一個自己改變主意了。這、這恐怕不光是找到工作那麽簡單,估計都已經有了新男朋友了吧?浩辰這麽聰明的人,不會不明白。
然而想起父親離開前編排自己和浩辰的話,邵艾決定不再多問。保持好距離,在雇主關係之外加點普通朋友的友善就差不多了。
“邵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坐進汽車後排,浩辰的神色基本恢複正常。以往秘書或助理通常坐前排副駕,但考慮到他倆經常要在路上商量公司事務,都坐後排比較方便。
“你說吧,”邵艾盡量保持專業的姿態。
“我知道海珠動保是你的心血,但我還是不建議拿有限的精力同時來做兩件事。尤其是考慮到,將來你遲早要接手總公司的業務。換成我,與其繼續融資,不如趁現在的上升期把公司賣掉。多出來的錢,可以多收購幾家中藥種植地。”
邵艾歎了口氣,“謝謝你的建議。”那之後她便不再說話。
沒錯,她承認浩辰的看法完全正確,應當集中精力把主業做好。就算海珠動保有潛力,她現在也已經快到她所能負擔的極限了。但是!就像她無法放棄她與剛強的婚姻,再難都要堅持下去。這兩樣,還有劍劍,同為她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總之,在坐車前往飯店的路上邵艾光瞎琢磨去了,完全沒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他倆作為東道主,提前15分鍾在餐桌旁等候。到了約好的六點半,黃珍珍帶著個四五十歲的男人一同前來。邵艾第一眼就能認定,這個留著兩撇胡子的男人屬於日本血統,而且是長相極有特色的“繩文人”。五官立體,雙目深邃,概況說來就是在亞洲男人的框架之內填充了歐美特色。
“這是我未婚夫,原倉弘樹。”
“邵總你好,”男人的漢語十分標準,臉上掛著優雅又略帶譏諷的笑,衝邵艾伸出右手,“久仰大名,想不到還這麽年輕!”
一個響雷在邵艾腦門前方炸開——原倉弘樹?除非同名同姓,那不就是最近和他們邵氏爭搶滇西百草的競爭對手、原倉製藥創始人的兒子及現任總經理嗎?他、他居然會是黃珍珍的未婚夫?要知道融資在帶來大錢的同時,也是會稀釋股權的。新加進來黃珍珍這20%,邵艾與邵氏手中的股份就分別降低為37%和30%。雖然邵家總體享有絕對控股,但黃珍珍無疑是大股東一個,在公司決策上擁有超過蔡冬輝的話語權。
所以在決定合作之前,邵艾十分慎重地派人把黃珍珍的背景打聽清楚,連她的家族和前夫都查了一遍。可誰知道她竟然要跟一個日本人結婚?而且這個日本人的公司剛剛被邵氏給舉報到國資委那裏去了。真是千算萬算,想不到命運竟跟自己開了這麽大的一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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