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
（一）
我姓蔡。
大約三歲時，搬了新家。那是一大棟平房，有十七套房子，有十六家鄰居。
左手邊過去的一家鄰居，四口人，爸爸媽媽，大女兒小兒子。
爸爸姓郭，臉上有一些麻子，大人叫他郭麻子。郭麻子是機台的鑽工，工作很辛苦，常年在野外，隻有周日才回家一天。
平日裏比較安靜，大人上班小孩上學，十七家人基本相安無事，有些小矛盾吵上幾句，其他鄰居勸一勸就過了。
周日很熱鬧，大人小孩都有空，有一塊玩的，有一塊吵架的，還有一邊玩一邊吵架的。
對大部分小孩來說，星期天是個快樂的日子，郭家姐弟卻不喜歡，因為他們的爸爸會回家，而他們這一周闖的禍會在這一天被清算。
和其他父母一樣，郭麻子也教育小孩，隻是他的方法更簡單，就是揍。
他揍女兒，女兒臉皮薄，躲在家裏嚶嚶地哭；他揍兒子，兒子就跑，跑得不見人影。
隔壁鄰舍都過來勸，說他們都是小孩，小孩總會闖禍的嘛。
勸完後，有的家長回家對自己小孩說：“看到了嗎？以後不聽話那就是你的榜樣。”
有的家長把郭麻子當榜樣，把自己闖了禍的小孩一頓小揍。
也有家長對此異議，說小孩子不能打，不然將來他們也會打人。郭麻子一聽，瞪圓了眼，說“棍棒底下出孝子”，這是老祖宗的話，不光要打，還要傳遞下去。
時間長了，大家都司空見慣；如果哪個星期天郭麻子忘記揍小孩，沒人哭沒人鬧，便會有人問：“咦，今天是不是星期天啊？”
幾年過去，孩子們都長了幾歲。有的家庭添了新家具，有的添了小娃娃。郭麻子家裏什麽都沒添，揍小孩的教育還在繼續。
他揍女兒，女兒臉皮薄，隻在家裏嚎啕大哭，五十米外都能聽到；他揍兒子，兒子就跑，也不跑遠，在十米外橫眉豎眼。
郭麻子手裏拎著一根柴火，嘴裏問候兒子他媽；兒子手裏也拎著一根柴火，嘴裏問候他爸的媽。
（二）
十幾年過去。
大學畢業後在高中教物理，當上了“蔡老師”。
高中組有六個年輕物理老師，組長是個中年人，姓賴；蔡老師叫他賴老師。
賴老師有些小心眼，嘴也比較叼，說話有些損，組裏的幾個年輕老師和他搞不攏。
他對新來的老師很關心，詢問蔡老師的家鄉後，說：“我知道，那是個好地方，我夫人也是那裏的人。”
接著熱情邀請蔡老師，星期六到他家裏喝油茶。
油茶在蔡老師長大的一帶享有盛名：用老葉紅茶為主料，用油炒至微焦而香，放入食鹽加水煮沸，再加生薑同煮，味濃而澀，澀中帶辣，味道醇厚悠長。
傳說乾隆下江南，嚐盡美食後，突然見食生厭；手下尋來油茶，乾隆喝後，頓時口舌生津，胃口大開；歡喜之下，禦賜油茶為“爽神湯”。
賴夫人打得一手好油茶，原汁純味，各種佐食小吃一應俱全，讓多年不喝油茶的蔡老師齒頰生香、讚不絕口；旁邊的賴老師一臉自豪，在油茶的煙氣裏微微熏醉起來。
賴夫人一邊熟練地打著油茶，一邊和蔡老師聊著家常，聊著聊著一拍腿，說：“我認識你，我和你大姐是同學，我們住在同一棟平房。”
回去向大姐求證，大姐回憶了一會，說：“記起來了，是隔壁班同學，她爸叫郭麻子。”
物理組辦公室旁邊是地理組，組裏有個蔡老師的學妹，也姓蔡，大家叫她“小蔡老師”。
小蔡老師特別喜歡喝油茶，說不喝油茶無精打采，喝了油茶講課出彩。
於是，在賴老師熱情邀請下，一到周六，蔡老師就會叫上小蔡老師，一塊去賴老師家喝賴夫人打的油茶。
小蔡老師很喜歡賴夫人，說她長得好看，濃眉大眼，人又好；又低聲說，細眉小眼的賴老師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
蔡老師嘴裏沒說，心裏倒蠻讚同。
期末考試第一天，賴老師突然請病假，沒有監考任務的蔡老師臨時給他頂班；考完試，蔡老師建議一起去看望賴老師，同組的幾個老師都笑，謝絕了。
提著一袋蘋果，敲了半天，賴老師才開了門；他手臂上打著石膏，用一根吊帶掛在脖子上。他說自己沒大事，昨天搬東西不小心，把手弄傷了。
聊了一會，蔡老師問賴老師吃午飯了嗎，要不要幫他到食堂打份飯？
賴老師聽後突然激動起來，嗓門也提高了兩三度：“現在的女人真是要不得，說多兩句就發飆，連早飯都不給吃啊。”
話來得突然，蔡老師一頭霧水，不知該怎麽接；這時裏間的房門“哐當”一聲響，蔡老師轉頭看去。
賴夫人出現在門口，手裏攥著一把鐵錘，怒目圓瞪，聲如洪鍾：“你再喊，老娘再給你吃一錘子。”
這兩句，初聽如滾滾泥石流，沉悶轟隆；等到穿堂過梁，便如林間虎嘯，震得牆上白粉“唰唰，唰唰”直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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