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向的出國英語培訓班結束了。離開北京前,我去了一趟懷柔的管理幹部學院去找水良,他是我上中專以來最好的朋友。
車離開北京城後不久,就朝山區出發了。遠遠地看過去,視線的盡頭是連綿的群山,遠眺之下,山脊上的長城雄偉壯觀。隻是這幾百年來,它們沉默無聲,像巨龍一樣地拱衛著腳下的北京城。對城內的紛紛擾擾,它也無可奈何,隻能旁觀著那雲起雲落。
水良不像那些蜿蜒的巨龍那麽沉默,他願意和我說話。當年中專畢業時,我由於自己怯懦,放棄了向金瑤表白的機會。難受痛苦之際,他就在我身邊開導我。我不由得感慨,現在我因為衛雪的緣故,又心情煩躁,還是和他談更能讓我抒發心裏的鬱悶之情。
按照他電話裏交代的方法,我在他宿舍裏找到了他。他還是和中專時一樣,看上去精氣神十足,比我收拾得更整潔幹淨。食堂裏簡單吃了個午飯後,我們又回到了宿舍裏。
這是我們中專畢業後四年時間裏,第一次見麵。之前,我們也就是每幾個月通一次信,都說得很簡單。準備考教師進修學院生物學專升本的時候,我告訴了他。他就也留了心,然後第二年他也考到了北京管理幹部學院的成人本科,那學校追風開設了很紅火的電腦技術,他就去學了。我們感慨了一番,當初幸好聽了班主任的話,參加了自學考試。這樣我倆畢業後兩年就拿到了專科學曆,才能抓住機會繼續深造。我們也慶幸,自己還一直比較努力,才學習上沒落下,還能學得動。
談到離開工作單位的原因,我就一肚子牢騷:“基層工作本來就各種不容易,上麵千條線,下麵一根針。我一個小辦事員,麵對群眾的很多細致工作就已經很費力氣了,結果那個書記還狗眼看人低,快兩年裏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一回,明裏暗裏都讓你感覺不自在。要不是這樣,我也沒這個勇氣一定要走。”
我第一份工作,離家鄉不遠,在一個小鎮的鎮政府。那個鎮,叫天棠鎮,名字很美,據說得名是因為鎮裏的山坡丘陵上有很多野生海棠樹的緣故。春天裏,那大片大片的海棠花漫山遍野,紅紅白白的,非常漂亮;空氣中彌漫著花和蜜的氣息,簡直是個名副其實的天堂。隻不過,這麽美麗的地方,有這麽一個的黨委書記,很是倒人胃口。他姓曲。
那家夥自己肥頭大耳,滿麵油光,仗著自己是市裏政協主席的侄子,在鎮政府頤指氣使。他都不避諱提到他叔叔,讓我都不知道他腦子怎麽夠用的。下了班,他不是跑回城裏,就是在哪個巴結他的下屬家裏加班-打麻將。見到那些麻友,他就眉開眼笑,親熱得很,而平常走路時,卻總是眼高於頂。每次和他在單位碰麵,我都不敢得罪他,趕緊問候他“書記好!“可是每次他都當我是空氣。我真不知道怎麽會有這麽沒教養的人,把自己當土皇帝了。幸好現代社會不用見到皇帝下跪,不然還得為這種“大人物”曲膝,那可真是太難過了。
那時候,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機構臃腫,吃財政飯的人很多,財政壓力大,上麵決定從最高層起,各級機構要人員精簡,把多出來的人分流下崗一批,提高人員效率,減少財政壓力。道理是這麽個道理,我也覺得我們鎮就那麽三萬人出頭,光鄉鎮一級的各個部門的政府人員就快上百號人了,也確實很多。但是,每次開會,曲書記說到精簡分流的時候,我都能看到他掃視的目光裏多盯了我幾眼。我這麽不招他待見,真分流的話,我肯定”中榜“。一想到這個,我就如芒刺在背,一刻也不得安心。
“都一樣,我們那個水庫管理局,在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一個鳥局長,官架子也是大得很。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以為他是普通辦事的人,隻是朝他笑了笑,沒有叫他局長,他一直惦記著,時不時就在開會的時候說我們新來的人,要謙虛,不要太驕傲,陰陽怪氣的話一看就知道說的是我。後來幾次我找他簽字,看見是我後理都不理的。我都不知道這鳥人心眼這麽小,這麽記仇的。這樣一個局長,就關心兩件事,管錢,管人,業務是不管的。局裏的其他事情,他鳥都不鳥,都推給副局長。你說那種鳥地方,我能不走嗎?”
他之前給我的信裏沒寫這麽細,沒想到原來他也在那裏受這麽多氣。
我們不禁感慨,當時上學的時候,那些要學以致用的想法,沒幾年下來,就這麽著都落空了。
“對了,你怎麽選了生物學啊?”他問我。
“我決定要走了以後,我想了很久,發現自己還是向往科學研究。前幾年英國的那個克隆羊多莉的故事你聽說了吧?投身科研,提高人類福祉,那個才是我想幹的大事業!”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我也不關心,反正我是不準備當科學家的。”他感慨了一句。接著他又問:“那又怎麽選了金大?”
“金大生物係排名很靠前啊,其他更好的學校都要考數學的,我沒信心。再說了,誰讓金大和金瑤都姓金呢?”我自嘲地笑道。
說完我自己,我又好奇他地職業選擇:“那你怎麽這次專升本沒有選法律專業呀?”
“我媽身體不好,這幾年看病花了不少錢。學法律既要很多學費,以後執業也要看關係,我們家現在都沒有。我覺得還是自己先學個計算機技術,趁現在還很紅火,來錢快,先幫家裏減輕醫療負擔吧。”
也是,夢想再大,生活更大。要是餓著肚子飯都吃不上,哪裏還顧得上去遙望天上的銀河呢?我理解他。我也慶幸我哥他們都工作了,我爸媽身體也還行,讓我沒有壓力趕緊去掙錢,不然,萬一分流的話,我也得先南下廣州深圳,打工去了。
他換了個話題:“對了,既然說到金瑤,你倒是仔細講講你電話裏說的那個女同學,怎麽回事?看你現在心情很不好的樣子,你倆掰了?”
他這話一問,我長歎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怎麽辦。衛雪現在對我愛理不理的,可能在她看來算是完了吧,但是我還是放不下她。能怎麽辦,接著努力唄。你說,能成嗎?”
“我哪兒知道呀!嘿,你看看你,當時為金瑤愁眉苦臉的,現在又為衛雪要死要活的,真沒出息!”他又調侃我了,好像我就是那麽見異思遷似的。
我認真地反駁他:“那這事情也不能說我見一個愛一個啊!金瑤對我沒意思在前,我總得尊重人家吧?人家對你沒意思,你還死纏爛打,不是很招人煩嘛?”
“那你怎麽就知道衛雪對你現在還有意思啊?你不也在死纏爛打嗎?”
“那不一樣,我和衛雪表白的時候人家也沒拒絕我啊,自然還有希望的。金瑤都不理我,我哪有機會去表白?”
“那你和衛雪表白的時候,人家怎麽說的?”
“我在南京複試的時候,給她打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很喜歡她,希望以後她和我在一起,在南京上研究生,未來一起留學。總之,我把我想了又想的可能前景都告訴她了。她聽了倒沒直接說不行,隻是說我想得太多了,又說我比她小,把我當弟弟看。後來她也願意一起去外麵吃飯、唱歌,我們倆單獨去看電影,那她也肯定對我有好感啊!”
“那你們不是挺順利的嘛,怎麽後來她怎麽不理你了?”他接著問。
“我也不知道啊!她有一次去了贛州待了兩天,我呼她,她跟我說有個姑姑在那邊,生病了,她去那裏看望親戚。我隻是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去見網友了,結果她就很生氣掛我電話,後來寫了封電子郵件,說我不成熟,小心眼,自以為是。等她回來後,我再去找她,她就不搭理我了。雖然她後來冷淡了,但她也沒說過分手的話呀!”
“人家就沒痛快答應你,為什麽要說分手的話?要我看,都是你自己在一廂情願吧?金瑤的事情是這樣,衛雪的事情你還是這樣,哈哈!”他說得痛快了,忍不住笑得連襯衫領子都扇動起來了。
我被他噎得無話可說,正要找點兒什麽理由為自己辯護,他站了起來:“走!去外麵走走,邊走邊說!”
我們出了宿舍,朝管理幹部學院的後山走了過去。這山區的丘陵地帶,氣候比北京城裏更涼爽。我一路走,一路看到小道兩邊有不少我不認識的一種野果樹,結著一簇簇青不青紅不紅的果實,我問他:“那都是些什麽果樹,看上去挺好看的!”
他笑了:“沒見過世麵了吧?那是山楂!”
我還真是頭一回見到山楂樹,我們家鄉沒有,上的植物課上也沒介紹過。不過以前總能吃到山楂片,酸酸甜甜的,有一股特別的水果香味。沒想到,這個樹看上去其貌不揚,結的果子倒這麽大名鼎鼎。我伸出手,想去摘幾個來嚐嚐鮮,水良一把把我拉住:“你幹嘛?這山楂果熟了都酸死了,枝上又有刺,你摘它幹什麽?”
他這麽一說,我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幾年前,在中專的時候,我們幾個同學一邊打著台球,一邊分吃買來的農家桃子。有個同學,吃到了一個澀澀的青桃子,那次水良也在,真是有喜樂也有煩惱的青澀時光。我哪裏知道,現在都成年了,還能兜兜轉轉看到山楂這種水果,不但酸澀,居然還有刺。成年了,依然不能自由自在,真讓人鬧心。
“那你準備怎麽辦?”他問我。
“研究生總要上完的,上完了就出國去留學吧。我倒是希望衛雪也能來南京上研究生就好了,這樣離我就近一些。她要是需要金陵師大的考研資料,我到時候可以幫她弄到。隻是我也不知道她想不想試試。她在遂川老家本來就有工作,不像我,檔案也轉出來了,單位自然也回不去了,隻能飄著。”說到這裏,我又歎了口氣。
“我看你需要快刀斬亂麻,不要一直搞得不清不楚的。行就繼續,不行,你也別在一棵樹上吊死了。”
他就是這樣,做事情爽利,不像我那麽拖泥帶水。我很討厭我自己這個個性,但是又沒辦法,隻能想法子慢慢改善。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問他:“你呢,找了沒?”
“我哪有工夫啊?我媽老生病,單位也死氣沉沉的。再說了,你看我現在的班上,都沒什麽女孩子,幾乎全是男的,哪有合適的?再說吧,反正我也不著急。”我們倆又踱了一陣,就往回走了。
離開北京前,我和孔河去爬了一趟香山。那些樹的圓圓的葉子青綠色,開著大片大片的紫色小花,遠看像亦真亦幻的紫色煙霧一般,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美。雖然香山紅葉大名鼎鼎,但那得等到秋天才有,夏天來的話,那是看不成的,季節不對。
我想起中專時和金瑤的際遇,也像這趟香山之行,季節不對,結果隻能黯然收場。金瑤這事情還可以說得過去,畢竟那時候我們都沒成年,不懂什麽是愛情。我隻是納悶,和衛雪的事情,我們明明都已經成年,都這麽親近,為什麽還是那樣,就像吃秋黃瓜,開頭很清脆爽口,到後麵卻全是苦澀,讓我很不開心。孔河倒是能放開煩惱,樂得欣賞香山美景。路過臥佛寺旁邊的時候,孔河問我:“要不要去看看?”
我搖了搖頭:“算了,那個菩薩光知道躺倒了睡覺,肯定沒空管我的,還是自己想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