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的拳頭還未放低,事情就發生了。她的後腰被一隻強有力的胳膊托起,雙腳離地,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強敵環伺之際,他的唇對上了她的唇,沒羞沒臊地親吻了她。
而什麽事物若是離得太近就會看不清楚,所以她的視線在短暫受阻之後忽然突破了時空的阻隔。她看到一片清透的藍天,她自己在離天很近的空中飛翔,在一團團薄成水汽的雲層裏穿梭,拍打著紅色的翅膀。
累了,便降落在冒著炊煙的屋頂。雙爪下的瓦片看似普通,但屋子裏正在炒菜的那個人可不普通。他是位佛陀,卻不屬於寺廟裏供著的小眼睛光頭大肚子沒脾氣的那類。是個經史文學繪畫武功與現代物理學無一不精、腦子裏隨便抽出一條公式就能毀滅世界的危險分子。哦,當然還是佛國裏首屈一指的——二指吧,用他師父燃燈的話說——帥哥,這條不能省略。
後來她的身體有了重量,墜落到人間後依然比大地要高幾百幾千米。那是座建在山頂的寺廟,她去年才朝拜過的龍螈寺。而她是個男人,小眼睛大肚子的光頭男,又或者是位穿紅衣服的女郎。她在講經堂裏與其他和尚們一起誦經,在山坡上同師兄們習武,在初冬的傍晚拿大掃帚掃著磚石地麵上的落葉。又或者掃落葉的是他,而她隻顧著玩,在白鵝甸那座青石磚房的庭院裏,一隻手捏著油條或者右腿經常脫落的“綠米”機器人玩具。院子中央的筒冠樹上沒結果子,她的臉蛋就是兩隻紅紅的蘋果。
她怎麽、怎麽就能那麽幸運?是古往今來最幸運的一個人,即便在大多數時候也跟普通人一樣被命運之神踩在腳下。因為有他,這個“有”不代表他會一直在她身邊,甚至不一定會和她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隻要他存在,存在於某處,枯海的盡頭宇宙的邊緣。隻要他存在“過”,即便隻在回憶裏,想象中,那就任誰都無法剝奪她的幸運與幸福。
“找我,一定要去找我!”他鬆開她的唇,用命令兼乞求的口吻說道。戀愛,讓早已看淡生死、刀槍不入的強者變為患得患失的可憐蟲。
“真的得走了!”鴻寶在一旁催促道,“行,我會在他身上留個印記。就在右小臂上印個燈芯吧,既然是燃燈祖師的徒弟。”
接下來,小羽像是回到了兒時的白鵝甸,那時陌岩和錚引兩個“大人”被請去戰艦上指揮打仗,而她一個小囡被扔在亂哄哄的司令部裏,用玩錘子來掩飾內心的空落。
待兩個男人雙雙消失在輪回機器中,原本在電玩城外守株待兔的祁哥和智能打手們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麽,氣急敗壞地衝進電玩城。監視屏裏顯示所有擋了他們路的工作人員和客人都被揮手扔出去好遠。
“小羽,你也快走吧,”聖章走過來對她說。小羽能看得出他有多麽不舍,此次一別,今生未必再能遇上。
“不急,還沒罵他們兩句呢。”
小羽話音剛落,但覺身後一陣刺眼的光芒射過來,控製室中亮如白晝。可不是嘛,靠近花園的一整麵牆已無聲無息地碎成粉末,手拿拐杖、一身褐色格子禮服的祁哥同他那些馬仔們正闊步朝著這邊走來。原本站在小羽另一側的聖章見狀搶先一步,擋在她身前。
小羽心下感動,便任由他護著自己,歪著腦袋露出半邊臉,衝闖入者們大聲說道:
“哎呦,我道是誰呢?每回亮相都要鑼鼓齊鳴振天動地,生怕人不知道他是個暴發戶。嘖嘖,可惜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知道為什麽嗎?智商低倒是次要,主要是太不要臉了。之前求人家幫忙的時候,跪在地上抱著人家雙腿,磕頭如搗蒜,殺豬一樣地嚎。說要是找不到老板的千金,他就自挖雙目,再跑去橫穿沙漠的鐵軌上躺下,曬成人幹後被火車碾死。”
身前的聖章笑了一聲,小羽接著說:“結果人家前腳幫他找到大小姐,他後腳就領一群三無人員器宇軒昂地跑來滅口了。為啥這麽急?各位看官,這皇帝要是做過龜公,上位之後的第一件事,不得滅掉那些見過他孫子樣的倒黴蛋們?可皇帝們哪裏能想到,他們那些醜事日後會被寫進暢銷書,一遍遍拍成電視劇,專找賊眉鼠眼黑痣裏長毛的演員把他們當年跪在地上磕頭搗蒜……”
小羽這話沒說完,祁哥身邊的一個智能人像彈簧般縱身躍起,於半空中變成一支爆能槍,瞄準小羽要將她汽化。小羽轉動手中枯玉禪的指針,噗地一聲消失在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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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鍾頭後,小羽出現在她和允佳位於福愛天首府的別墅,正趕上家家戶戶吃晚飯。站在客廳裏,小羽左手捏著枯玉禪,右臂抱著公仔狗,肩上挎的布包裏還裝了兩本書。身邊是沙發,小桌上的魚缸裏去年曾接納過姚誠從霧馬島帶回來的那條病魚。病魚被偷走後,魚缸裏像其他有錢人家一般養著稀有怪樣的熱帶魚。
其實枯玉禪的功能是空間瞬移,哪裏需要半個小時?話說小羽離開鐋城後,先回到陌岩在奣戶城的大統領府邸。大狗還留在那兒呢,她要是不回去取,遲早被傭人們當垃圾扔掉。結果沒能在自己臥室找到大狗,遂走去陌岩的臥室。
在這之前,由於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小羽還沒來得及傷心。此刻眼見大狗躺在床的一側,頭枕枕頭,身上蓋著被子,它身旁的枕頭上擱著兩本書。片刻前的那個吻,溫熱還掛在嘴邊,而主人已不知身在何處。小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哭聲驚動了府中的傭人們。廚房大媽第一個進屋,氣勢洶洶地問:“怎麽了,大統領人呢?他是不是欺負你了?哎呀你說,平常挺靠譜的一個人,看來男人都是一個德行。別傷心了,等他回來我罵他,不給他飯吃!”
小羽也沒法說實話。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問大媽要了隻買菜時背的布包,將兩本書裝好帶走。確切地說,一本是印刷物,另一本是筆記,看字體是陌岩寫的無疑。
唉,他離開的時候肯定沒料到自己這一去又會再世為人。況且無論多重要的物品,能跟著輪回轉世麽?常說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
“啊——”小羽才回到家,一個穿白圍裙的矮胖女仆從廚房裏端出一盤子蒸薯,乍見二小姐從空氣中冒了出來,尖叫一聲,瓷盤摔到地上。還好地毯毛厚,沒有摔爛。
“什麽事?”允佳的聲音從一旁的飯廳裏傳出。
小羽移步進飯廳。才幾個月沒見允佳,她好像又變漂亮了。那頭棕色的波浪卷發被發爪隨意地固定在腦後,露出平日裏被發梢遮擋的圓潤額頭。眼角處也隨潮流塗了玫瑰紫色的彩妝,濃密的睫毛還在堅守古老家族的基因。長餐桌中央精雕細刻的銀質燭台是她從西蓬浮國的準婆家帶回來的禮物,將此刻的允佳映襯成古典油畫中的貴婦人。
“小羽!你回來了!”允佳擱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奔過來,不顧小羽周身的塵埃,給她和大狗一個緊緊的擁抱。
小羽的心還停留在離別的哀傷中,仍照慣例問了一句:“我不在的時候,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允佳說完,用那對閃爍著喜悅的大眼睛掃了一下小羽身後,“爸爸還好嗎?沒跟你一起回來?”
唉,你爸又雙叒叕不見了。小羽這話堵在喉嚨裏,將枯玉禪擱到飯桌上,讓大狗在椅子裏坐好,自己走去飯廳附帶的洗手間裏洗了把臉。回來時,見桌上擺了更多的食物,允佳緊張又安靜地坐在那裏等她。
小羽在大狗旁邊入座,給他的盤子裏夾了塊雞翅,將事情的經過簡述一遍。末了勉強打起精神,安慰允佳,“別擔心,掘地三尺也得把那小子挖出來。”
在小羽的印象中,允佳哪裏都好,就是“不經事”。不料允佳聽後並未像預期的那樣哭哭咧咧嘰嘰歪歪,臉上的神色除了嚴峻,還有種不懼萬難的堅定。
“小羽你別急,想想咱們認識的都是什麽人?你的兮遠伯伯目前主掌天庭,身為修羅軍統帥的姐夫在世界各地都有眼線,隴艮師伯的法像在每間寺廟的大雄寶殿裏是坐中間那位的。我還聽說,小川的真身是隴艮和爸爸的師父燃燈佛祖,等他知道真相後,能任由他的愛徒就此失蹤嗎?”
小川……小羽使勁兒回憶那個此刻正在讀大學、終日小太保打扮的小川哥哥。他不是大魅羽姐姐收養的兒子嗎?真夠亂的。不過讓允佳這麽一說,她的心情也好多了。
“既然商量好了,會轉世到和尚身上,”允佳繼續說道,“天底下寺廟雖多,也極大縮小了範圍。小羽你想啊,當和尚的終極目標是啥?成佛唄!到時隻要請你隴艮師伯出麵廣而告之,說釋迦佛祖想招一個右臂上印著燈芯圖案的和尚做徒弟,還愁爸爸不自己蹦出來?隻不過……”允佳最終沒能忍住眼淚,“轉世是會抹去人記憶的。就怕再見時,他已經認不出我了。”
“我會跟他介紹你,”小羽簡單粗暴地說。用筷子夾起一塊豆腐,目光落到桌中央的橄欖油瓶上,又道,“你人見人愛,他不會當你是拖油瓶。”
兩個女孩一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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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小羽跑去龍螈寺和瑰泉寺,都沒有收獲。於是按允佳說的,找關係戶們幫忙。幾天後,在大魅羽姐姐的陪同下來到玉清宮,兮遠貌似正等著她上門。
“我是一點都不意外,”兮遠同兩姐妹在他書房裏入座,絕色的容貌有自身修為與各式仙丹仙草的保養,身上穿的白色無袖衫和棉麻長褲卻跟凡間在餐廳裏飲茶的大叔差不多。因為是自家人,越隨便越不當外人。天庭雖有東南西北四大天王領著天兵天將把守,這玉清宮卻是二羽姐妹隨時都可出入的地方。
要知道祁哥那群人目前是兮遠的頭號強敵,有專門的“國土安全部”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上次在電玩城雖然都沒動手,但十七個智能人隨祁哥出現,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有能力獨當修羅軍一支艦隊。再加上陌岩鴻寶兩位大神一齊失蹤,那間篡改六道輪回機製的控製室自然是被祁哥的手下砸了個稀爛。這麽大的事,兮遠怎會不知道?
“我這倆女婿,”兮遠望著兩姐妹說,“一個性情溫和忍讓,二十四孝,雖手握六道重兵,腦袋裏也裝著曜武智菩薩留給他的高能物理知識,卻從不主動惹是生非。另一個嘛,唉……”說到這裏搖了搖頭。
“另一個大概是三界六道各路大神裏,為數不多能讓師父您看得上眼的吧?”大魅羽不卑不亢地說。小羽注意到,大羽姐姐來天庭時基本上隻穿紅衣服,表示不忘她紅衣仙女的身份。當年她和其他六姐妹從小是被兮遠當做下一代七仙女來培養的。
兮遠抬起一隻手,隔空點了大魅羽一下。“我一早跟你說過,你要是真想你妹妹好,抽空多為她介紹些家境良好、年齡相仿的優質後生仔。瞧那個陌岩,現在又找不著了吧?”
小羽一邊吃著仙果製成的果脯,一邊點頭,“多幾個備胎也好,可以騎驢找馬。”
兮遠皺眉盯著她,嘴角卻掩飾不住笑意。“啥時候你倆姐妹能讓我省心,這個六道恐怕也停止轉動了……我不曉得陌岩去了哪兒,你們可以去我後院問牽引石,這種情況是查不到的,否則祁哥他們一早找著了。不過,除了胳膊上的印記,我猜還有一樣。如果沒記錯的話,陌岩之前有四個魂在身上,對吧?”
這點小羽不清楚,大魅羽替她點頭。“對,他的命魂還在小川身上養著。”
凡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是指天魂、地魂、命魂,少一兩個也能活命,但無法修道。小羽曾聽隴艮說過,修到羅漢果位的時候會多一個種魂,菩薩和佛還有個元魂。陌岩的命魂為何會在燃燈那裏,小羽不清楚。
“陌岩這種情況,”兮遠接著說,“不同於普通人轉世,直接把三個魂帶過去,重新開始。更像是找一個宿主,合二為一。我猜鴻寶應當會為他找個一魂或二魂的凡人,否則那人承受不起的。”
“有道理啊!”大魅羽恍然,“當年曜武智隻是將阿賴耶識寄存於錚引身上,就差點兒要了他的命。”
小羽聽到這裏,樂了,“那伯伯你這裏肯定有法器,能照出人有幾個魂魄。試問普天之下,還有比太微玉清宮藏寶更多的地方?”
兮遠伸手指著兩姐妹,“反應靈敏,順杆兒爬,看中的東西別人若是不給,就巧取豪奪是吧?”
說完站起身,走去一旁的書桌,拉開抽屜取出一副銀邊眼鏡。“照魂鏡老早就存在,不過你總不能時刻捧個大銅鏡在手裏吧?”
小羽搶上前去,將眼鏡架到自己鼻梁上,先盯著近前的兮遠看。
“艾瑪,這是有十二個魂?倆佛陀合在一起也鬥不過我家伯伯。”
“去你的!”兮遠抬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還學什麽法術?有這拍馬屁的本事,夠你吃遍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