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三年前,跟徐信回他老家,”徐太小聲對邵艾說道,“參加他一個親戚的婚禮。當時說是請了村裏一戶專門做儐相的人家,哎呦,那些個規矩可開眼了!比方說,拜天地不是三拜就完了。按照祖宗定的傳統,要一拜寰宇,二拜高堂,三拜祖宗,四拜彩郎……總共有八拜。”
八拜?邵艾皺了下鼻子,沒事,權當鍛煉身體了。
聽徐太接著說:“你這種情況,頭天晚上應該會安排你借住別人家裏。第二天,新郎到來之前,會先派人去你家偷東西。”
“哦?”邵艾揚起眉毛。
“不是真偷,叫‘偷喜’。把新娘家事先預備的四樣水果糕點拿走,重點是要裝些水,據說可以旺財。需要稍微留意的是,曾有不相幹的人趁機溜進新娘家,渾水摸魚順走家裏錢財的。你們那兒民風淳樸,應當不會。”
“哦哦,”邵艾放低眉毛,像個小學生一樣點頭記在心裏。
“嗯,鬧洞房都鬧得比較凶。要我說,不用委屈著自己,把你惹毛了就出聲抗議,啊?比較麻煩的是第二天早上。”
“早上怎麽了?”邵艾剛安穩下來的心又懸了起來。
“按照習俗,會有人一大早守在洞房窗外,偷聽新郎新娘說私房話,這叫‘聽房’。要是天氣不好沒人肯來聽,當婆婆的會瞧瞧來到窗外,將一把掃帚靠到窗台下,算是象征性地舉行了聽房典禮。”
這樣啊?邵艾後悔來之前沒仔細查一下天氣預報。好吧,睡醒後就馬上起床。
忐忑不安地吃了會兒飯,發現桌上那瓶茅台被幹光了。兩個男人的麵色和舉止還算正常,就是看人時眼神有點兒“死盯”的意味。徐信抬手招呼服務員,看樣子是打算再叫一瓶,被太太喝止。
“行了行了,沒過癮就自己回家對瓶吹去!人家兩口子明早還要坐車,耽誤了婚事你負責?”
挺普通的兩句話,卻勾起邵艾的思緒。她知道很多太太就是這麽跟丈夫說話的,包括她的父母。這不代表二人相互之間缺乏尊重,也許就是關係親密後的一種自然體現。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她還無法這樣子同剛強講話,最多用建議的口吻問:“要不然,今天咱們先到這裏?”
想起魏藍和方熠那對舉止溫雅、言談學院氣的夫妻。他倆某天也會變成這樣,還是一輩子相敬如賓?
不消說,結賬時又是一番“武鬥”。兩位壯漢像摔跤選手那樣麵紅耳赤地扭成一團,每人手中捏著幾張粉紅色的票子,希望能搶先扔到櫃台上。
“哎,剛強,這是瞧不起哥怎麽的?”徐信現在又肯主動承認自己是哥了,“做哥哥的沒出息,連一頓飯都請不起了?”
無奈,人家武警夫婦都是練家子,剛強最終沒能幹過徐信。這還不算,徐太又往邵艾包裏塞了個厚厚的賀禮紅包。邵艾想取出歸還,手腕被徐太扣得死死的。可見剛艾這對平日裏呼風喚雨的搭檔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哎呀大妹子,我知道你家有錢!你聽著啊,這是我跟你徐哥的一點兒心意,別嫌呴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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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下榻在石家莊一家酒店後,剛強沒怎麽說話,像是有心事,邵艾隻道他是喝多了不太舒服。第二天倆人坐上開往寨西店的長途汽車,不是那種高靠背、厚坐墊的空調大巴。座位倒是寬敞,風格更像老式綠皮火車,但皮墊比火車座位還要薄,且整個車廂裏都似蒙了一層黃沙。若是用手去摸,會發現並不存在沙土,就是太舊了,似乎所有坐過這輛車的人都已作古。
車開後才聽剛強解釋道:“昨天見到石家莊台商聯合會,跟咱們住的旅館隔幾條街。李舒涵她爹原先就在石家莊做生意,現在不知怎麽樣了。”
李舒涵,剛強的第一任女友,邵艾初次接觸還是在趙正豪學長組織的學生會聚餐上。是個舉止大方得體、心智較為成熟的知性女人,當時邵艾認為她和剛強挺般配的。現在想來,兩棵奇瑰的盆栽並排擺在一起不能說不養眼,可惜盆栽之間缺少交流。邵艾認為婚姻固然不能像“藤纏樹”那樣一方完全依附另一方,還是應當種在同一隻盆裏,同甘露共涸旱,用枝葉為對方遮風擋雨。
“那時候,真是太草率了啊,”剛強望著窗外的景色感慨道。指尖不知何時多了兩條幹黃的秫秸杆,一隻小鳥正在扭來扭曲地誕生。“簡直是個玩笑。”
“挺好的,”她打了個哈欠,靠在他肩頭閉目養神。有多少人生下來就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適合跟哪種伴侶共度此生呢?正是通過與一個個和我們相似又或不似的其他個體交往,來實現“整明白自己”的目的,避免稀裏糊塗地耗光青春的熱量。
汽車於午後到達“交通發達”的寨西店村。下了長途汽車,邵艾站在高壓電線密布的馬路旁邊四顧,視野中盡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地與農田。鄉村公路兩側種著一棵棵整齊的楊樹,路可以很長,樹有幾百上千棵,那種對遊子和歸鄉人山長水遠不離不棄的守護讓人感動。
三弟剛波提前兩天回家的。今天問人借了輛三輪車,提早等在車站,載哥嫂和行李去劉家店村。剛強因為離家太久,村裏不少人都認不出他了,看到前方蹬三輪的剛波才意識到這家人是誰,隨後便會輕言細語地議論邵艾這個“新娘子兒”。
有那麽一刻,邵艾幾乎以為自己就是個嫁進村裏的媳婦,今後都會在這兒定居生娃了。
房子基本都是舊磚房,有個別家裏拿鋼筋混凝土局部加固過。剛強家門外因為做了新婚布置,老遠就能認出來。兩扇大門分別貼著一個紅“囍”字,門框上的對聯寫的是“金龍彩鳳配佳偶,明珠碧玉結良緣”,橫批“百年好合”。
剛波要將三輪車還給主人,剛強在門口被鄰居纏著說話。邵艾自己進院兒,見大嫂正移動著腳步喂雞鴨。大嫂三十上下的樣子,皮膚在當地算很白了。紮著粗粗的馬尾,五官精致秀氣很耐看,就是那口牙齒不太齊整。見到邵艾後也沒過分客套,毫不避諱地用目光丈量著邵艾身體的各個部位。
肩、胸、腰,比量一下腳,還轉到她身後看屁股。最終如釋重負地點了下頭,“應該都能穿。”送邵艾進屋坐下,自己去廚房燒水衝茶。
邵艾聽說許老爹平日裏喜歡一個人出去遛彎兒,不怎麽管家裏的事。進城務工的剛橋難得回家一趟,正忙著四處會他的老友。所以邵艾進屋後隻見到大哥一人,正用刻章蘸著紅色素,給桌上的一筐大白饅頭頂部挨個兒印一個“囍”字。
大哥身材敦實,三個弟弟都是高個兒,大哥要矮上半個頭。圓腦袋上留著不到寸長的黑發,那對大眼睛初次望向邵艾時就讓她相信——今後隻要他這個人還在,這個世界就有她的一隅容身之地。因為她是他弟弟的媳婦,在她的雙腳跨進院子的那一刻就由陌生人變為他的家庭成員、他的責任,比買了什麽保險都管用。盡管大哥的身份隻是名普通的莊稼漢。
“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大哥招呼道。
邵艾坐下後四顧。廳不大,每樣東西擺在何處不是為了美觀,是因隻有那塊空間能容得下。一排矮櫃的木門上印著彩畫,櫃子上麵擺著一台燕舞牌收錄音機。這種幾年前就已斷貨的老古董,邵艾之所以能認出來,一是因為燕舞是他們江蘇的企業。另外,父親二十年前曾送給母親一台,雖然早沒人聽了,母親一直留著。這大概是兩個親家裏唯一一件相同的事物。
音響一側有隻花瓶和罩著深紅天鵝絨套子的電視。再過去些是台落地式縫紉機。客廳,也是吃飯的地方。大哥正在使用的長方桌若是展開,會變成一張大圓桌。桌上方的牆上懸著幅金框玻璃罩麵的畫,裏麵有對對鴛鴦們圍著“百年好合”四個字戲水。貌似有些年頭了,多半是娶大嫂那時候掛上去的。
邵艾的目光最終落到音響另一側的瓷器上,一個騎大紅鯉魚的胖娃娃。大哥見她注意到娃娃,臉上露出自豪的笑。
“那是剛強初中二年級,去市裏參加什麽講話比賽拿的獎品。這孩子從小就能說會道,我呢剛好嘴笨。他要是調皮搗蛋了我說不過他,揍!揍到老實為止。唉,現在出息了,居然去廣東當了鎮長。爹嘴上不言語,心裏頭也老高興了。”
您弟弟將來絕不隻是鎮長的造化,邵艾心道。
然而她能想到的,當大哥的也考慮到了。“要說當官這事跟掙錢一樣,多咱是個頭?剛強這孩子聰明又能吃苦,辦事能力一個頂十個。放到過去,光宗耀祖的都是他這樣的人。一步走岔了,入大獄掉腦袋也有可能。邵艾,你平時盡量幫我提點著他,行吧?以後他要還跟小時候那麽調皮搗蛋,或者欺負你,跟我說。我照樣揍他。”
這番話把邵艾聽得眼眶濕潤了。多好的大哥!邵艾自己是獨生子女,雖然一直有爸媽和姑媽做她堅實的後盾,但長輩們遲早會從生命中淡去。她若是也有個兄弟姐妹,會像大哥這樣處處為她著想嗎?又或者為了爭奪家族繼承權,二人互相把對方往死裏整?所以說,世界是公平的。
大哥離開後,邵艾起身在屋裏溜達。共有兩間睡房,大的那間沒裝門,僅有一條繡著花鳥圖的布簾與客廳隔開。邵艾掀開門簾往裏瞅了一眼,主要擺設就是張巨大無比的炕。人少的時候就在炕上支小桌吃飯,這她是聽說過的。
小臥室有扇木門,一直緊閉著。期間趁大嫂進去拿東西時,邵艾快速地瞄了一眼。床上的被褥都是大紅色,被一對男女娃娃和幾簇小零碎壓著,估計是紅棗等吉祥食物。看來婚房一早布置好了,讓大嫂他們費心了。
這時邵艾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剛才大嫂跟她說過,讓她今晚先去曉麗家湊合一晚,明早再被迎親隊伍接回家。布置成婚房的小屋原本是大哥大嫂帶著兒子住的,公公和剛波睡大炕。邵艾、剛強以及三弟剛橋都在外地工作,回家隻是暫住幾日。可這幾日怎麽安排呢?大家都去村裏其他人家裏擠一擠麽?
“怎麽睡?”剛強終於脫身後,聽邵艾問起這個問題,神情莫名其妙,“不都睡大炕嗎?兩米寬三米長,橫躺七個人沒問題。”
邵艾聞言後像吃豆遊戲裏的小黃魚,渾身就剩一張大開的嘴了。七個人一起睡?也就是說,大嫂要跟兒子、丈夫、公公,還有三個小叔子擠一張床?可憐的大嫂!
“不這樣,還能怎麽辦呢?”剛強見她的反應,也急了,“村裏其他人家裏也是一樣啊,來了親戚朋友,就隻能擠擠唄。”
“我不管,你永遠別想讓我這麽幹!”邵艾噘著嘴,提前警告他,“不說別的,光那一堆臭腳丫子我就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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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一大家人終於湊到一起,狼吞虎咽地吃大嫂親手擀的麵條。麵條細長有韌性,泛著健康的象牙色。鹵肉和鹵蛋是昨天燉的,泡了一天後格外入味。
然而邵艾卻一口都吃不下。不是她矯情,她也不想初次見麵就落下個“嬌氣”的印象。更何況麵做得很香,她真的很希望能和其他人一樣大快朵頤。無奈之前大嫂和麵的時候,邵艾進廚房和她說話,麵活到一半,大嫂五歲半的兒子彥彥回家了。彥彥這一下午不知和小朋友們去哪裏瘋了,滿頭滿臉的灰土,鞋和褲腿上沾滿泥巴。被母親扯著嗓子罵了幾句,提溜到院子裏脫掉外衣,髒衣服扔進大洗衣盆裏,再給換上幹淨衣服。
然而這些做完之後,大嫂也不知是忘了還是壓根兒不具備足夠的衛生意識,就拿那一雙髒手接著和麵。邵艾眼瞅著一隻黑手印子拍到麵上,揉啊揉,手印子沒了,黑手也變為白手。盡管邵艾相信鄉村的泥土對人體無害,可她實在是無法下咽啊!
“怎麽的了?吃不慣麵條?”大嫂問。
“我……”邵艾還在費力地想藉口,剛強臉埋在碗裏,頭也不抬地說,“她最喜歡吃麵條了。”
壞小子!邵艾真想把麵條扣他腦袋上。
“要不吃個棗花饅頭?”大哥提議道,“一大籃子呢,明天吃不完。”
邵艾點頭。大嫂於是起身去廚房,給邵艾拿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