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偉開著破舊的福特金牛,以八十九邁的高速在六十四號路上疾馳,他的雙手機械地握著方向盤,大腦卻跟著四隻車輪飛快地運轉。根據新聞報道,黑老大羽白已與昨日抵達三番,明天將與做東的主人會談,在傍晚時分他們會一起在記者會上露麵。這是唯一的刺殺機會。多少年來,流浪他鄉的兄弟姊妹都隻是隔空聲討,如今匡正時局、挽救家國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但願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路順利,能在晚上趕到三番,明天就有充裕的時間精心準備。澤偉在心裏默想著行動的步驟,記者證應當沒有問題,李娟在年初時就幫自己辦過,這一次應當不會有什麽意外。然後是記者會內部的隱秘器材,搖城說他的內部關係牢靠,而且交易金額對方非常滿意,到時候保證萬無一失。就這樣在腦子裏把各種成功因素和可能意外過了幾遍,澤偉感到上下眼皮開始鬧起了別扭。也許早晨醒來太早,他想,也許是那個不詳的怪夢?淩晨睡醒時,床頭的鬧鍾指向四點,離約定的出發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便想著再迷糊一會兒,朦朧之間自己似乎跟著盯梢的對象上了一列火車,行駛途中剛要從座位上起身準備動手,腳下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條蟒蛇,死死地纏住了自己的腳腕。也許那個夢境隻是對幾個月前看過的一部電影的影射,澤偉想,它叫“子彈頭列車”,當時印象深刻的不是它的諸層反轉或炫目格鬥,而是出自意料之外的背叛。對了,自己剛才怎麽沒有想到這個最大的威脅和潛藏的風險?幾年前,前輩炳章被秘密抓捕,很可能就是因為我們的隊伍裏有人走漏了風聲,領導層裏知道炳章的行程及其下榻地址的隻有四位,如果這次行動也遭泄露的話,損失將無法挽回。不過刺殺之事除了自己隻有李娟和搖城知曉,他們倆至少是值得信任的。
“我來開,你休息一下?”坐在副駕的草蝦扭過頭,問他。
澤偉揉了揉眼睛,又扭了扭身子,說:“離休息區還有二十英裏,我們在那兒可以換班,順便進去上個廁所,買杯咖啡。”
“開車十幾個小時還是挺累人的。下次坐火車會舒服些。”草蝦又說。
“我知道,但是自己開車去更靈活方便。如果我們被跟蹤的話,上了火車就等於進了一個封閉的口袋,而開車卻可以甩掉他們。這一次抗議行動聲勢浩大,各派人馬聚集,無論是客人還是主人,都會加倍小心,明麵上已經海陸空三軍戒備,暗地裏更是暗探密布,四處打探。”
“聲勢再大,也無非是發射一些口炮。我們為什麽不借這個機會把羽白解決了,一了百了,這樣就能實現幾十年來孜孜追求的目標?”草蝦再次偏過頭,看著澤偉。
“你為什麽會這麽問?”澤偉快速地盯了一下副手的眼睛,反問道。
“我覺得羽白及其黑社會的任何一個反對者都會在這個時候自然地想到這一點,何況作為運動的領導者,我們更應當把它當作選項之一。”
澤偉可以感覺到副手一直在看著自己,便又反問道:“我們上個禮拜就這次抗議的組織和協調開了好幾次會議,你當時為什麽不提出來呢?”
“我當時確實想提出來,但考慮到最終還是我們幾個領頭的去實施,為了不讓你陷入險境。。。。。。”草蝦欲言又止,但他終於把頭轉了回去。“畢竟這麽重大而又機密的事,我們不可能在外人或者不信任的人麵前宣揚,更不能讓他們去實施,那樣隻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如果除掉老大可以救出母親,還她自由,讓她恢複健康,那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可惜她已被害,現在的母親隻是一個假冒的外人。”這樣說時,澤偉已經把車開進了休息站。他隨著人流往屋裏走,發現草蝦沒有進去的意思,便問:“你不去上廁所嗎?我們還要開八九個小時呢。”
“你先去,我在外麵抽支煙。”
重新上路後,草蝦開車,澤偉坐到了副駕,他閉上眼睛,想要睡上一會兒,腦子裏轉的卻總是炳章被抓的事。現在能知道的,隻是他被羽白從鄰家擄走、秘密押解回家並被關押於某個地下監獄,至於他怎麽暴露、如何被抓和究竟被劫往何處,外界無人知曉。不過這也符合老大的一貫做派,以他為首的尚黑就是一個黑手黨,表麵上宣稱的都是無私奉獻,私下裏幹的卻是吃人的勾當。炳章暴露行蹤是因為網上賬號還是所用的手機?更大的可能是組織裏有內鬼告密,因為他去那個地方本來就很冒險,是大多數同事不讚成的。正在這時,澤偉聽見車後有警笛聲,他睜開眼,扭頭看去,果然身後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了三兩警車,晃眼的警燈把臨近的黃昏映照得色彩斑斕,將歸巢的鳥兒驚嚇得慌不擇路。
“你違章了嗎?”澤偉把頭轉回來問草蝦,他倒非常鎮靜,閃右燈,慢慢靠邊,停下,熄火,打開雙閃,然後說:“靠!不會是我剛才丟的煙頭把休息站屋子點著了吧?”
這不是澤偉第一次被警察攔下,因而對他們的程序並不陌生。他依照指令同草蝦一起各自交上駕照,等待他們回到警車裏去查詢比照。與此同時,車的兩邊依然看守著四個警察。這與平時有些不同,讓澤偉生起了更多的焦慮。過了好久,那兩個警察從警車裏走了出來,回到金牛左右兩邊,讓司機和乘客下車。草蝦被帶到了車後,澤偉在被兩個警察帶到離車頭較遠的路邊時,留意到另外有兩個身著警服的家夥打開車門和後備箱,開始仔細地搜索。這與平時又有些不同。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一個警察問。
“去三番。”
“去那裏有什麽事嗎?”
“你知道尚黑的頭目羽白正在那裏訪問,我們作為受害者要去那裏遊行抗議。”
“你身上帶有武器嗎?”
“沒有。”
“車裏有武器嗎?”
“也沒有。”
“我們可以搜身嗎。”
“當然。”一個警察在一邊警戒,另一位很專業地把澤偉的全身仔細地搜索了一遍。
“請問,你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嗎?”澤偉一邊重新坐到馬路牙子上,一邊抬頭詢問一無所獲的警員。
“我們收到線索,說有人要去三番進行暗殺活動。”
“那你們找錯人了。而且,我們既沒有發表言論表達暗殺意圖,也沒有購買武器構成實際行動,你們不能僅憑自己的猜測或別人的誣陷就隨意攔截我們,還搜車搜身。這是不合法的。”
“我們收到的舉報線索與你的姓名、身份和所駕車輛相符,所以我們並不是無的放矢。”
“我猜也是這樣。”澤偉放緩了口氣,耐心地告訴兩位警員,這是尚黑為了阻止反對者行使自由民主權利而抹黑和構陷受害者的老勾當了,他們的專政機器一旦無法收買脅迫和威脅打壓異己,便會借用當地的民間輿論和官方權力來壓製反對者,其中的手法就有無中生有的造謠和毫無根據的舉報。
“你稍等一會兒。”搜身的警察轉身走向他的警車,澤偉猜測他可能是要去核實自己的說辭或者去請示上級下一步的行動。又過了很久,那個條子終於踱著不緊不慢的步伐走了回來,手裏拿著自己的證件。“你們可以走了。”他說,盯著澤偉的眼睛,補充道:“但在三番不要做傻事,記住了嗎?”
澤偉想說你沒有權利告訴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但話到了嘴邊,他還是把它咽了回去。重新上路,兩人都沒有說話,還是草蝦開車,也還是保持著七十邁在快車道行使。最後還是他先開了口:“警察沒對你怎麽樣吧?他都問了你哪些問題?”“警察說,有人舉報我們去三番搞暗殺。”“那你承認了嗎?”“要是萬事俱備,我會為了母親為了兄弟姊妹殺死黑老大羽白、殺死所有他的尚黑同黨,但我現在一把槍都沒有。”“我也是這麽回答的。不過沒有槍不算什麽,在這個國家哪兒弄不到一把槍?”
天差不多要黑定了,二人不再說話,隻有馬路的噪音和發動機的轟鳴像個潑婦似的在車廂裏糾纏爭吵。澤偉忽然感到車身一晃,他趕緊睜開眼,發現轎車成了醉漢,歪歪扭扭地試圖把路走穩,然後猛地一個點頭想要站住,但慣性又讓它踉蹌著繼續往前走,正要往一個石墩子上撞去,澤偉趕緊伸手把方向盤使勁往外拉,然後回正。這時右側一輛車的司機搖下車窗,吼道:你他媽瞎了嗎?看不見我們一直在用大燈晃你?你要是個跛腳鴨,就滾到一邊路肩上去,這他媽是快車道!快車道!說完,他猛地大角度切入,加速追上前車跑了。草蝦帶著嚇丟了魂的破車慢慢地挪到了最外側,“他媽的,好險!差點被那孫子擠到馬路對麵去了。龜孫子們瘋了,開九十多邁,簡直就是去找死,還嫌我們慢。”“我見過比他們還快的。路上的潛規則是,即使你再快,隻要有車在後麵靠近,就趕緊讓道,老司機都是很講規矩的,否則別人就以為你要自殺。你剛才不是想要我們倆的小命吧?”“我知道剛才讓道慢了,但那兩輛車也太惡劣了,是他在要我倆的命。我要是有槍,當時就給他們一梭子。”
澤偉沒再接腔,他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感覺他隻有一年前在一家加油站體驗過。當時他想給車加油,進屋付完錢往外走時推開玻璃門的刹那,內心生起一種時空顛倒的錯覺,似乎有些惡心,又仿佛是在夢中。他的腳剛剛伸到門外,就被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一根拐杖絆了個趔趄,也正在此時,停在加油站不遠處的一輛汽車猛地提速,向自己衝了過來,那根拐杖也在此時猛地收回,把他拽到門邊,汽車貼著身子竄向馬路,轟鳴著跑了。澤偉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發現一個盲人也像自己一樣怔怔地立在那兒,不知所措,他手中的拐杖依然勾在澤偉的褲腳上。“好像有人要謀殺我們。”盲人說。此時,澤偉又感覺到了那種心緒不寧、坐臥不安的難受勁兒。路標顯示還有八個小時才能到達,車速依然是七十邁,不過現在保持在慢車道。澤偉挪了挪屁股,又調節了一下座椅的高度,還是感到難受之極,他索性將椅背完全放倒,想要躺下來眯上一會兒。就在椅背放倒的刹那,他聽見引擎猛地轟鳴起來,然後是一陣顛簸,接著轟的一聲巨響,整個車子似乎要倒栽蔥豎立起來,車廂內一片煙霧。等一切平靜下來,澤偉才感到小腿疼痛無比,他試著活動一下,卻疼得更加難以忍受。他解開安全帶,稍微抬起頭,發現雙腿被內陷的儲物箱緊緊地卡住,彈開的氣囊正慢慢地放氣試圖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副駕的車門已經扭曲,好在B柱還算完整,剛才要不是自己躺下來,肯定是凶多吉少。他又扭頭看向左側,草蝦正把腦袋從氣囊裏抬起來,整個人好像剛從夢中驚醒一般不知所措,不過駕駛室看起來並沒有變形,他也看不見草蝦有明顯的外傷。澤偉迅速對自己的計劃擔心起來,接下來報警,警察會把自己送往醫院,然後回答警察的詢問,還有聯係保險公司,更主要的,車已經報廢了,自己怎麽才能按時趕到三番?而且,他懷疑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他躺在那兒,閉上眼睛,盤算著最好的方案,推測著前因後果。“澤偉,你還活著嗎?”他聽到草蝦喊了一聲,接著聽見他打開車門,繞到右側,敲了敲車門,“澤偉!澤偉!你還活著嗎?”澤偉決定先不理睬,在救援到來之前,把各種可能後果梳理一遍,並確定下一步的計劃。他聽到草蝦在電話裏同接線員說話,告訴她可能有一個乘客在車禍中死了。那我就先裝死,在死亡的寂靜裏把一切都思考清楚。澤偉想,接著聽到草蝦開始撥打另一個電話,並離開車向公路的方向走去。
消防員們用液壓鉗剪切車門和儲物箱時,澤偉向他們揮了揮手,“他還活著!”他們喊道,同時更加小心地移動剪開的鐵皮。直到被抬上擔架,澤偉才看清,車是撞在了路旁森林裏的一顆大樹上,右側車頭已經消失不見,他猜想也許是消防員們把它剪開移走了。在擔架上,他試著抬起小腿,除了還有些疼痛,它好像並沒有完全斷掉。“請不要動,先生。我們將立即把你送到最近的醫院進行檢查。”澤偉沒有理會,徑直坐了起來,拉開右側消防員正要係緊束縛帶的手,說:“謝謝你們,但我沒事。我必須馬上趕到三番,不能去醫院。”“先生!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事故,我們必須把你送到醫院檢查有沒有內出血。”“我很肯定我內髒完好,雙腿也沒有問題,因為車禍發生時,我是躺著的。”澤偉一邊說,一邊解開束縛帶,小心地從擔架上下來,在地上走了兩步,又跳了一下,雖然還是有些麻木和疼痛,但他覺得忍著痛慢慢走路應當沒有問題,“再次非常感謝,先生們!非常感謝,警官!當時開車的是我的朋友,他會留下來,回答你們的問詢並處理事故的後續事宜,但我必須繼續趕路,否則我的整個計劃就要泡湯了。”他指了指正在同另外幾個警官交談的草蝦,不等他們開口,就顧自走到車後,打開後備箱,拿出背包,準備回到公路。另外一個警官走了過來,試圖攔住他,澤偉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又補充道:“我可以簽字,證明不去醫院是我自己的決定,一切後果由我自己承擔。”然後又對草蝦喊道:“我去搭車,你跟警察要一份事故報告,然後聯係保險公司。保險卡就在儲物箱裏。”他忽然意識到儲物箱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便走到消防車邊翻開一堆破鐵皮,把保險卡和車輛注冊年檢文件找了出來,交給了草蝦。
澤偉並沒有等多久就搭上了車,他猜這或許要感謝路邊一排燈光閃爍的警車和消防車,所有行駛的車輛都減慢了速度,司機們看見森林邊麵目全非的事故車,都多少生起惻隱之心,看見有人需要幫助,大多願意伸出援手。若在平時,在這荒郊野外的高速路邊,沒有人願意停下來帶上一個陌生人。好心的司機見澤偉係好了安全帶,問道:“那是你的車嗎?”
“對,是對我一直忠心耿耿的福特金牛。”
“那是輛好車,但剛才看起來很糟糕。”
“確實糟透了。”
“你還能走路真是太幸運了。”
“謝謝!我要感謝上帝,他當時一定在注視著我。”澤偉平時並不去教堂,更沒有受洗,但有時覺得冥冥之中或許真有神靈在照顧著自己,每次遇到危險時都會提前讓自己感到不安。他向司機道了歉,說需要打幾個電話,然後撥通了李娟的號碼,把路上的經過大致通報了一下,讓她轉告其他幾位核心成員,從現在開始與草蝦接觸交流時,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與他討論行動的任何細節。“你那邊現在怎麽樣?”他最後問。“這邊已經進入了戰爭狀態,神雲的手下有好幾個都被救護車送到醫院去了,一個被槍子兒打穿了耳朵,另一個肩膀中彈,還有不少布道派的弟子被棍棒打傷,也去了醫院。那些帶著棍棒和槍支的人不是羽白雇傭的當地黑道,就是他帶來的打手,反正這一次的對峙不同尋常,以前我們抗議時,他們都隻是躲在屋裏錄像監控,並不與我們接觸,這一次我們人員還沒有到齊,他們就已經占據了有利位置,擺好了隊形。”澤偉聽完,內心非常焦急,他趕忙追問:“那我們的隊伍有人受傷嗎?其他派別有沒有加入戰鬥?”李娟的手機噪音很大,有些聽不清,又好像是信號較弱,澤偉把手機緊貼著耳朵,才聽見她說:“其他派別怎麽願意摻和呢?隻有我們隊伍裏的李老師和貓女神看不過去,想要去開車衝撞那些打手,被我拉住了。但我們還是幫助布道派把受傷的人保護起來,並打電話報警。現在警察把我們隔離開了,就連我們這些不同的抗議隊伍也被分割在街上不同的路段。”澤偉明白流亡在外的抗議者群體分為五大派別,各有各的理論和目標,平時也一直互相拆台和貶低,但如今共同的敵人就在眼前,他不明白這些抗議者為什麽不能暫時團結起來,互幫互助,擰成一股繩,讓抗議的合聲被世界聽見,讓黑老大明白,他並不能暗中做著*****,又可以在公眾麵前立個牌坊。他告訴李娟,自己搭的車不經過三番,他必須在科馬下車,然後會打車過去,大約六七個小時後會到達抗議地點。
澤偉再次向司機道歉,說自己有差不多二十個小時沒有合眼了,想小睡一會兒。他迷上眼,腦子裏轉的卻是抗議場景。其他四支隊伍的領導者都是自己的兄弟姊妹,自己對他們再了解不過了,三十年前,他們還一起服侍在母親的床前,直到自稱為大哥的羽白從北方莫名其妙地歸來。
其實羽白的暴戾和專斷在他出現之前早有征兆。西元四十九年,一隻碩大無朋的白鵝乘著初冬的寒潮從北方飛來,它盤旋在華家的上空,遮蔽了天日;它拋下成堆的糞便,滋生了無數的蛆蟲和蚊蠅。七天之後,母親一病不起,她抱怨腦子裏隻有白鵝的鳴叫,身上好像有無數隻蛆蟲在啃咬,而耳朵裏整日都是蚊蠅的嗡嗡聲。作為家裏的長子,澤偉召集了二弟森哲、三弟褲倫、大妹勝雪和小妹神雲,商討請醫生看病的事。澤偉和二弟主張請西醫,三弟不置可否,兩個妹妹更相信中醫。“母親一生吃的都是米飯,喝的是豆漿,從未嚐過麵包牛奶,她的體質根本承受不了西藥,必須用中藥慢慢調養。要是一下子就用猛藥,她肯定承受不了,不但會加重病情,搞不好命都保不住。”她倆說。“母親以前每次生病,請的都是中醫,吃的也是中藥,可如今她卻虛弱如此,繼續用中藥並不能讓她康複強壯起來。相反,你看我們東麵的兩家鄰居,他們幾年前放棄了中藥,隻看西醫,慢慢地就變得跟洋人一樣臉放紅光,腰板挺直。你看我們幾個,個個矮小孱弱,同東麵鄰居和那些洋人無法相比,這不正說明我們祖祖輩輩服用的中藥不但沒有強身固體,反而可能掏空了我們的身子?”這不是澤偉第一次與兩個妹妹在看病問題上觀點分歧了,但這一次,他下定決心,再也不能出於親情而被她倆左右,一定要用西醫來根治母親的疾病。但勝雪和神雲攔在母親門前,說除非把她倆打死,否則絕不讓洋人進來玷汙母親的身體。在這樣的爭吵辯論中,大家的心態也慢慢地發生了改變,就連三弟褲倫也不再是保持中立,他說:“我終於想通了,其實看不看病都無濟於事,要怪就怪我們一家的基因。你看我們不但比洋人矮小,就連家裏的幹活工具和各種電器都是別人鼓搗出來的。我們身子比不過別人,腦子也沒他們靈光,說到底,我們本來就是劣等人,我們的基因就該被淘汰。看中醫無濟於事,請西醫也是治標不治本。”褲倫的話讓兄妹五人都沉默不語,良久,大妹勝雪說:“我本來就是與你們同父異母,幹脆我們分家,我出去另立門戶算了,母親是死是活,我再也不需要跟你們摻和。這個想法其實我早就有了。”想了一會兒,小妹神雲也開了口:“你們都知道我信神,我這幾天也一直在為母親禱告,我覺得如果真像二弟說的那樣我們都是劣等人,一出生就有罪,先天就低人一等,那麽隻有神才可以救我們,隻有神才可以讓我們獲得重生!”
每天,兄妹五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下。到了第六十天,一個陌生人忽然顧自闖了進來,而他一開口,更是讓屋內的人困惑不解、震驚不已。“我是你們的大哥!”他說:“我來是為了救治母親。”
“母親從未跟我們提過還有一個叫羽白的大哥,她現在臥床不起,神誌不清,你怎麽可以讓我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你們愛信不信。早就聽說你們幾個一盤散沙,各懷鬼胎,難成大事,我要是再不回來主持大局,我們一家恐怕不等母親有個三長兩短,就家破人亡了。”羽白盯著五人的眼睛,打了一個響指,一群街混子湧了進來,他們赤膊,光頭,脖子上刺著相同的紋身,似蛇似龍。“我帶來的治療方案是有中藥精髓的西藥配方,而且是更先進的北方西藥配方。”羽白一邊說,一邊從中山裝內衣口袋裏掏出了一個似是西人隨身攜帶的小酒瓶,“既然我回來了,從此以後,誰也不準再說三道四,質疑我是不是大哥,誰也不準為治療方案爭執,那樣不但無濟於事,還讓別人笑話。誰要是不遵守這個規矩,那就家法處置!”
澤偉挪了挪屁股,又摸了摸依然隱隱作痛的右腿,繼續回想著自稱大哥的羽白在以後的幾年裏如何運用各種變態的家法懲罰兄妹五人,直到他們相繼流亡海外,不再同居一屋。奇怪的是,自那以後,母親好像真的痊愈了,每次陪著羽白在電視裏亮相,都是紅光滿麵,神清氣爽。而這也成了澤偉與二弟分道揚鑣的導火索。到了海外,雖然五兄妹都覺得羽白是冒牌的大哥,是霸占了他們家產的黑老大,電視上的母親也是形似神不似的高仿,但三弟褲倫依然堅信他們一家的基因有著先天的缺陷,除了自我滅亡,不可能對人類文明作出任何有意義的貢獻;小妹神雲也更加虔誠地信奉她們的神,大妹勝雪活躍在各種抗議的前線,她的目的隻是為了能分到家產好自立門戶。二弟同澤偉一樣痛恨羽白,也是欲除之而後快,不過,他覺得羽白的治療方法是有效的,不然母親不會康複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而澤偉覺得羽白是出頭露麵的代表,隻有把他背後的整個黑社會鏟除幹淨,才能奪回整個家業,確保長治久安,至於母親,她其實並沒有被治愈,很可能已經被害身亡,電視裏光鮮奪目的那個女人雖然與母親長的很像,但神情與談吐暴露出她是與五兄妹無關的一個外人。
澤偉堅信羽白背後的黑手黨才是禍根,是基於他自己的一次冒險經曆。
就在那個自稱為母親的女人陪著羽白在電視上亮相之後,澤偉把自己裝扮成一個進貢蜜糖的蜂農,拿著令牌來到了皇宮的門前。“幹什麽的?!”兩個衛兵同時大聲喝問。“我是來給老大進貢早晨剛采的特級蜂蜜的,大人!”澤偉恭恭敬敬地遞上令牌,陪著笑臉回道。他聽說羽白每天都要進食大量的新鮮蜂蜜,一度懷疑,這個冒牌大哥可能是北方白熊的化身。“口令!”衛兵又問。“堅決維護兩個確立,堅決確立兩個維護。”澤偉毫不猶豫地回答,這個口令每天都在變化,他是從給他令牌的內線那裏得到今天的暗號密碼的。衛兵沒再說話,其中一個走了過來,開始搜身,然後示意另一位打開大門。進了皇宮,澤偉知道該去哪裏找到母親,他對這裏再熟悉不過了。七彎八拐之後,他來到了另一個守衛森嚴的大門前。“幹什麽的!?”澤偉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借口,但心裏有些慌張,他沒想到內寢現在也是戒備森嚴,以前這裏沒有任何的守衛。“口令!”“堅決維護兩個確立,堅決確立兩個維護。”澤偉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回答。“口令!”衛兵更加大聲地命令。澤偉意識到,羽白和母親的居住區可能擁有獨立的安全係統,采用不同的通行密碼。他琢磨著各種宣傳口號,推測哪一個會是今天內寢的口令,想了一下,他回到:“忠誠不絕對,絕對不忠誠。”一個衛兵這時走了過來,澤偉以為自己蒙對了,正要張開雙臂讓其搜身,卻發現衛兵走到身後,抓住雙手,想要把自己束縛起來。澤偉猛地一個轉身,撞倒守衛,向不遠處的側門跑去,那裏隻有一個衛兵把守,他正從門內走出來,好奇平日寧靜的院子為什麽會忽然生起喧囂,不想與奔跑而至的來人剛好撞了個滿懷。澤偉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準備衝進此時無人值守的邊門,卻聽見警報大作,邊門正在自動關閉。他趕緊往院外跑,憑著自己熟知每一條小徑,很快來到了菜園前,不遠處有幾個菜農正在勞作,他脫下白色外套,把它揉成一團,塞進花叢裏,然後弓著腰小步跑進菜地,蹲下來,假裝給韭菜拔草。一隊衛兵很快追了過來,他們左顧右盼,不知道該往哪邊跑,短暫商量了一下後,他們分成兩隊,一支往西,一隊往東,吆喝著跑下去了。澤偉正要喘口氣,發現不遠處的兩個菜農走了過來,他們站到麵前,問:“你是新來的?”澤偉客氣回答:“我來給老大上供新鮮蜂蜜,采些韭菜,因為蜂蜜加韭菜會更加壯陽。”“那你有口令嗎?”“什麽口令?”:“進這個菜園的口令。”“哦,我隻是路過,並不是要在這裏幹活,所以沒有被告知口令。”“你既沒有口令,脖子上又沒有刺青,最好趕緊走開。”像是頭兒的菜農命令道:“你是來進貢蜂蜜的,我們是管理菜園的,我們都是羽白家的仆人,但各有各的分工,是這個大機器運轉的必要部件,你不能來幹擾我們,我們也不會想著去取代你。我們一起努力工作,在各自的崗位無私奉獻,我們羽白家才會興旺發達。”澤偉忽然感到有些悲傷,這才一年不到,華家就變成了羽白家,這個家更是成了母親遭頂替、家丁被利用的作惡機器。
探視母親失敗後,澤偉立刻找到躲藏在大佛寺佛像體內的神雲。“一個月前,一個內線朋友告知我一條逃亡路徑,我拒絕了,但現在我們必須走了,勝雪已經到了海外,你現在也必須跟我一起走。”神雲搖了搖頭,神情凝重地回道:“我的主在這裏,我必須在此侍奉;我的仇敵在這裏,我必須勸他信神。”澤偉提高嗓門,忽然變得有些憤怒:“你躲在這裏很好,但你知不知道那些追隨者同情者正在被折磨致死,他們的器官正在被羽白團夥割下、變賣獲利?你為什麽不能走出去,陪他們一起死?跟他們一起奉獻心髒肝腎?如果不能,你為什麽不帶領他們去往一個信仰自由的土地,建立起一個反抗惡魔的基地?”見神雲張大嘴一臉懷疑和錯愕,澤偉把自己在逃出皇宮路上的見聞告訴了她:“我當時就想著快些逃離皇宮,從菜園出來後,我擔心被那些搜索的衛兵撞見,便跑到我們小時候玩捉迷藏的農具地下室,準備躲到晚上再出去,沒想到那個地下室已經被改造成了囚牢,裏麵分割成不同的囚室,我偷偷數了一下,大約有一百來人,大多是你和大妹的追隨者。我摸到後麵,發現本來是儲藏大白菜的冷凍室竟然被改造成了手術室,有四五張台子,三個台子上綁著一男兩女,他們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因為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在打開他們的胸腔,桌旁的冷藏盒裏已經放了幾種器官,盒蓋上貼著醫院的地址和名稱。”看見小妹一邊把嘴張得更大,一邊留下眼淚,澤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說:“我從內線得到消息,羽白已經下達了死命令,在年底前務必把我們抓捕歸案,現在不走,恐怕來不及了。你要知道,我們現在的敵人已經不是冒牌老大一個人,而是整個專政機器,我們在同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黑手黨作戰!如果不暫時避其鋒芒,就隻有無謂的犧牲。”
澤偉坐在車裏,思考著如何把兄妹五人團結起來,也許擒賊先擒王、殺死黑老大是最好的選擇。這時,他聽見司機清了一下子嗓子,說:“又是一個好日子,你看,陽光明媚。下一個出口就要下高速了,我會把你放在路邊,你走到馬路的另一邊預約優步,可以到達三番。對了,聽說三番現在要人雲集,警察遍地,你去那兒有什麽好事嗎?”澤偉向他道謝,把為了母親去抗議羽白的事簡短跟他說了。司機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把車停穩後,說:“聽著,我為你母親的遭遇感到抱歉。你在抗議時,把兩個中指都豎起來,其中一個算我的。作為退伍老兵,我知道獨裁是文明的癌症,所有的獨裁者看起來都是可怕的黑老大,實際上卻是虛弱無能的小醜。”
網約車大約需要十五分鍾才能到來,澤偉給李娟打了電話,告訴她還有兩個小時左右就可以趕到。“你們那邊現在安靜一些了嗎?”他問。“更糟了。”李娟的聲音依然嘈雜,難以聽清,“劣種派的二當家思遠不顧警察的阻攔,衝到分離派那一邊,一拳把一個抗議者擊倒在地上,現在那個人已經被送去醫院了,思遠也被警察抓到了警車裏。”在此次抗議之前,劣種派就一直在網上咒罵和騷擾其他四派,澤偉有時候甚至覺得,他們是不是受到了羽白的資助和指使,因為他們一貫主張華家人天生就是賤種,隻配獨裁和奴役,否則會更加禍害他人,聽起來正是在為黑老大的獨斷專行尋找借口。“你找個機會靠近他們,看看褲倫和他的追隨者們有沒有誰的脖子上刺有文青,圖案似蛇似龍。”澤偉告訴李娟,“如果有,那麽一切就都說的通了。”然後,他又給搖城發了一條短信:兩個小時後見。
到達現場時已近晌午,澤偉循著幾裏外都能聽見的口號聲、喇叭聲和對罵聲,找到了會場外人頭攢動的抗議隊伍,他們被警察分割成十幾個團體,舉著不同的旗幟和標語,但無不情緒高昂,振臂高呼。看來除了我們華家,還有其他族氏的異議者在向他們的領袖表達不滿。無需仔細分辨,僅憑聲音和旗幟,澤偉就知道他們的隊伍站在哪裏。李娟更靠近會場的門口,褲倫、勝雪和另外一隊不知名的人馬位於外圍。澤偉經過時,向他們點了點頭,勝雪沒有回應,而褲倫向地上吐了一口濃痰,他沒有在意,繼續往裏走,發現前麵負責治安的警察向他舉起手示意停下,他停住腳步,忽然感覺肩膀上一陣劇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這時,他才看清手持長棍砸向自己的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警察跑了過來,用警棍擋住了他的第二次襲擊。澤偉試圖支撐著胳膊站起來,卻感到肩胛骨鑽心地疼痛,但願不是骨裂,否則後麵的計劃就隻好終止。他又試著用另一隻胳膊撐著地麵,終於站了起來,看見兩三個警察正把襲擊者按倒在地,然後戴上手銬,往警車裏塞,幾個可能是襲擊者的同夥跟在警察後麵,一直在爭辯著什麽,其中一位他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確信不是五兄妹中任何一派的人。他試著活動了一下右肩,還是疼痛無比,但好像還能忍受。他又看向分離派和離他們不遠的陌生人群,依稀可以看出有些人的脖子上刺著什麽東西,但難以分辨形狀。他想走到李娟的隊伍,卻被警察攔住了,他一邊解釋自己是同他們一起的,一邊向李娟揮手,一個警察回頭看了看,發現李娟也在揮手回應,便告訴搭檔,予以放行。
“剛才被打倒的人是你?”李娟問,“受傷了嗎?”
“還好。真正受傷的是我的心。”澤偉想用幽默來緩解一下她的擔憂,他再次活動了一下右臂,發現疼痛減輕了一些,但還是用左手同各位握了握,然後說,“要不是警察及時阻止,恐怕就凶多吉少了。我感到悲傷的是同道們的冷漠,劣種派冷眼旁觀可以理解,但分離派和布道派就在旁邊,卻也袖手不顧,就很可悲了。”
“我們本來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來都是互相攻擊,還能指望他們什麽呢?”李娟有些不解,看了一眼對麵的幾對人馬,鄙夷地說。
“我們隻有小道的分歧,大道是相通的,如果看不到這一點,那我們就是在做著仇者快親者痛的事。” 澤偉也看了一眼對麵的人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把它吐出來,“我們每個人每個團體都有著自己的觀點和主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把它們充分表達出來,也是在實踐我們對民主和自由的追求。但我們還沒有掌握它的真髓,那就是我們可以在路徑上不同,但必須在民主程序下自律協調。”
站在李娟身邊的昊年歎了一口氣,插嘴揶揄道:“民主程序?不就是法律嗎?”
“法律是程序的一部分。舉個例子,你在超市買的肉壞了,你是回到超市圖省事自己進去拿一塊好的就走呢,還是去服務台通過超市把壞的退掉再購買一塊新鮮的?後者就是程序,它會確保一切都在規範之內運作,杜絕各種問題,避免好的初衷適得其反。”
“那是最難的。我們都沒有受過這方麵的教育或訓練,我們華家更沒有這種傳統。”昊年表示同意。
澤偉點了點頭,“也不都是思維的過錯,還有行動的問題。我們的第一步應當是清除內奸,就像裝睡的人永遠叫不醒一樣,混入隊伍表麵抗爭實則破壞的奸細不但不會跟你團結,還會想盡辦法製造分裂,他們利用一切手段挑撥離間,造謠抹黑,不把他們清理幹淨,我們就永無寧日,永遠不能團結合作。過一會兒,我要過去跟其他幾個兄妹交談,爭取在至少一兩個訴求上達成一致。比如,我們不能隻是抗議,多少年了,我們流亡在外,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喊口號和遊行,對霸占了我們華家的黑手黨並沒有多大影響,我們必須聯合起來,采取一致行動,削弱它的統治根基。我覺得我們首先可以從拆除它的圍牆開始。我們都確信,羽白及其黑手黨的倒行逆施已經讓華家民不聊生,乃至餓殍遍野,但是,隻要他們控製了信息,阻止它的自由流動,限製外界思想的流入和內部不滿的外溢,他們還是照樣可以繼續統治,繼續為所欲為,曆史和現實一再證明了這一點。從現在起,我們必須腳踏實地,為家人們挖牆,把黑手黨的黑幕戳得千瘡百孔,當經濟崩潰、統治危殆時,自由的信息會讓家丁們醒悟,他們就會自然地聯合起來,推翻黑手黨的殘暴統治。羽白及其黑手黨平日裏一再吹噓自己偉光正,其實他們是得了畏光症,透進黑幕裏的任何一絲陽光都會讓他們坐臥不寧,瘋癲抓狂。”
“你說你要去找森哲、褲倫、勝雪和神雲?勸他們結成統一戰線?”昊年吃驚地看著澤偉,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你會勸我不要去趟這灘渾水。”澤偉看了看對麵,又看了一眼李娟和昊年,說,“我也知道這次來的主要任務不是促成大家的團結,現在去化解成見,有點節外生枝,但我擔心現在不做,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李娟並不同意,但提出一個建議:“已經有好多人被打傷送進了醫院,你現在去隻會火上澆油,而且你看見警察的封鎖了嗎?他們不會讓你過去的。我覺得,你倒是可以把剛才的想法和建議寫下來。無論晚上結果如何,它都將是一件轟天動地的大事,你的書麵聲明都將會成為其他兄妹敬重的指南。”
澤偉握住李娟的手,想要同她擁抱,但右臂的疼痛讓他差點彎下腰來。看見天色漸晚,他掏出手機,發現離記者會隻有一個半小時了。他同所有的戰友們輕輕地擁抱,然後順著馬路去另外一條街道的麥當勞,那兒是接頭的地點。取到記者證和攝影包,澤偉又往回走,忽然覺得對剛才熟視無睹的街景和人流此時產生了別樣的情感。正值深秋,十一月的天氣按說已經寒氣襲人,但大街上人們依然赤膊短褲,享受著不同尋常的溫暖。如今地球升溫,尤其是今年,夏天簡直熱得可怕。澤偉相信,那些科學家聲稱地球升溫一定是依據於他們多年的研究,而不是危言聳聽。我們可以質疑氣候變暖並不是因為人類活動,它或許隻是我們太陽係乃至銀河係進入了高溫期,但不能不顧事實否認地球正在變暖,這就是我們革命派與森哲領導的改良派的區別,他想。在改良派看來,黑老大可能昏庸無能,但他背後的黑社會仍然是想振興華家,是為了兄弟姊妹的幸福,而不是隻為了他們一己的權力和利益。
通過安檢,進入新聞發布會的房間,找到最後一排編號為六十六的座椅。他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坐下,一邊留意著其他人,一邊把左手伸進坐墊下。一個包裹像是飛機座位下的救生衣一樣沉甸甸地掛在那裏。見無人留意,他把包拽了出來,小心地打開,裏麵是偽裝成相機的手槍部件。他迅速將它們組裝好,再把消聲器連到長焦鏡頭上,又仔細檢查了一遍隱蔽的彈匣,共有兩發子彈,他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射出第三槍,兩發足夠了。他又打開相機電源,十字瞄準鏡出現在顯示器上,把它對準台上右邊的話筒,穩住鏡頭,將話筒頭部鎖定。按照官方給出的日程,黑老大將同主人一起在四十分鍾後走上講台,接受記者們的提問。澤偉坐了下來,閉上眼睛,耐心地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在即將到來的關鍵時刻,必須把心跳降到六十以下,並保持住這個心率,才能扣動扳機。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主角還沒有登場。澤偉靜靜地坐著,告訴自己不要讓任何因素影響自己的情緒和心跳。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什麽動靜,也沒有新聞官出來解釋或者告訴大家究竟發生了什麽。記者們開始交頭接耳,推測兩個大佬很可能談崩了,因而不想麵見記者把兩人的分歧和不快表露出來。澤偉擔心的是自己的計劃是否已經暴露,黑老大是不是因為得知有人行刺而改變了計劃。他開始倒推每一個細節,試圖理清哪個環節會出現問題,如果消息泄露,會是誰背叛了自己,乃至要是被抓的話,該怎麽處理這些器材,又該怎麽應對審問。就在這樣胡思亂想中,新聞官終於推開講台邊上的側門,幾個保鏢先走了出來,分立左右,然後是兩位主角一前一後笑容滿麵地走上了講台。澤偉的心跳開始加速,他一邊做著深呼吸,一邊告訴自己鎮靜。多少年了,終於再次見到了這個竊賊和騙子真人,看著他像在電視裏一樣道貌岸然,澤偉就恨不得立刻站起來,向所有人揭示他的真實嘴臉,但他努力克製住情緒,做更深的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兩人的開場白結束後,終於到了記者提問的環節。澤偉耐心地等待著,他知道,黑老大在被提問時肯定會從西服的內襯口袋裏掏出小炒,並歪著腦袋專注尋找助手提前準備好的答案,那是自己擊殺的最好時機。也許是出於主場之利,舉手提問的大多是本地的記者,而且他們言詞尖銳,紛紛質問他們的領導人為什麽要與魔鬼談交易。主人有些張口結舌,為了掩飾尷尬,他把手指向一個客方記者,讓他提問。“我是羽白家《家和萬事興》報的記者。我想問羽白爸爸一個問題,我們注意到您在同黑總統交談時,一直用手指點點戳戳,我們想知道,您是不是在為黑總統指明方向?”澤偉的眼睛並沒有看向主席台,而是緊盯著相機屏幕上的十字架。他緩緩地做著輕微的調整,讓它隨著黑老大的頭稍微偏向右側,然後鎖定眉心。從屏幕上,他看見仇人已經掏出了一疊卡片,正低著頭尋找答案。澤偉把右手食指放在快門按鈕上,傾聽著自己的心跳,然後輕吸一口氣,準備按下去,卻發現屏幕忽然一片漆黑,他立刻意識到電池耗盡了,需要馬上更換。這真是一個再愚蠢不過的低級錯誤,自己檢查了所有的細節,就是輕信了電量指示,它原先表示為至少還有百分之五十,但會議一再延期後,自己竟然忘了一半的電量並不能堅持三個小時。他抬起頭,看見羽白正把卡片放進口袋裏,然後開始侃侃而談,一個絕佳的機會被錯過了。澤偉沒有猶疑,迅速打開電池蓋,準備取出待換的電池,卻發現裏麵有一張卷曲的紙條。他看了看四周,小心把它展開,隻見上麵寫著:生母尚在,囚於央室。澤偉吃了一驚,再次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正專注於台上,他早就知道那個經常出現於電視的意氣風發的女子是假冒的,但他以為親生母親早已病亡或者被冒牌老大害死。這條信息應當是真的,因為隻有極少的人知道央室,那是位於宣傳室和思想室地下的隱蔽房間,以前曾被用於養豬,因為髒臭沒有人願意靠近。想到患病的母親屎尿滿身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見不到一絲陽光,澤偉內心一陣翻江倒海,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
平靜下來後,澤偉聽見又有一個羽白帶來的記者向他提問,他看見仇人歪著脖子再次把卡片掏出來,開始翻找答案。每次見到他那個神態,澤偉都禁不住聯想到煤山上的歪脖子樹,也許他不隻是白熊的化身,還是那個吊死鬼的替身。澤偉盯著十字架,它把目標死死地釘在屏幕上,就等著主人一聲令下,將它打入屏幕後的黑暗裏。羽白仍然在翻找答案,這給了澤偉充足的時間調整呼吸,按下快門,但他內心有些糾結,此時擊殺賊人易如反掌,但他身後的黑手黨絕不會善罷甘休,為了發泄私憤和警告世人,他們會加倍地虐待體弱多病的母親,甚至會將她與家人一起殺害當作祭品。可悲的是,我們流亡在外,拯救他們的時機還遠未成熟。隻有在愚弄和禁錮華家的圍牆被推倒、所有家人都知道了黑手黨的真相並能獲取被禁的信息後,革命才能成功,華家才有自由。澤偉鬆開按在快門上的手,內心五味雜陳,想了想,又覺不甘,再次把手按了上去,輕輕地下壓。屏幕上羽白的額頭發亮,在十字的切割下顯得有些虛幻,澤偉的雙眼也開始模糊,仿佛覺得他在屏幕上看見的不是羽白,而是母親,她用憔悴的麵容默默地看著自己,不發一言。澤偉的手指從按鍵上挪開,手臂垂了下來。
第二天傍晚,在登上返程的火車時,澤偉的心情比昨日好了很多,他甚至感到有些愉悅。雖然沒有打死老虎,任其歸山,但同其他三兄妹重歸於好並達成共識要更有意義。從記者會出來,已近夜半,李娟衝上來,同他擁抱。“剛才兩小時是我一生中最緊張忐忑的時刻。”她說,“我一直在為你祈禱。看見外麵非常平靜,我就知道了結果,也為你高興。”澤偉乘著擁抱,湊近她的耳朵:“收到新的情報,計劃有變。”當天夜裏,他就聯絡上森哲、勝雪和神雲,把生母被囚的消息告訴了他們。坐在火車上,對麵的座位沒有乘客,他換過去,斜躺著,想要眯上一會兒,但腦子裏想的都是昨天夜裏乃至今天一天的爭執和討論,好在最終還是達成了共識,並製定了具體的分工,擬好了拆除圍牆、讓家人們獲取自由信息和黑手黨真相的步驟。他很喜歡昊年的發言:“不管我們有什麽樣不同的目標,但鏟除羽白及其黑手黨是我們實現各自目標的前提,否則我們永遠隻能寄人籬下,即使流亡在外,也要遭受暗殺、誘捕或騷擾。”昊年在說這句話時,所有人都看向窗外,不遠處,幾個人正鬼鬼祟祟地向他們探頭探腦。
第一站停靠後,上來了很多人,澤偉隻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對麵的乘客是一對夫婦,看起來像是同胞,也許他們剛到這裏不久,因為所有的本地人都衣著輕薄,而他倆卻穿著大衣,領子豎起來將脖子保護得嚴嚴實實。澤偉向他們點了點頭,剛要搭話,忽然感到一陣惡心,有種難以言說的難受,車廂裏的各種噪音都在耳鳴中安靜下來。他看向窗戶,想要借助車外的美景平複自己,卻在玻璃的反射下看見了對麵夫婦一人的後頸,上麵畫著刺青,栩栩如生的圖案似是蛟龍,似是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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