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在會場撞見楊教授的時候,預感這回想讓兩家父母一同坐下來說個話、吃個飯會比較困難。
2004年8月4日,第七屆中國藥企發展高峰論壇在汕頭林百欣國際會展中心召開。會展中心位於汕頭市區繁華地帶,於香港回歸那年建成,投資近20億元。正麵看去像隻巨大的電腦顯示屏——上下左右一圈白色外牆,當中是連成片的藍色玻璃牆。總建築麵積三萬五千平方米,有500個國際標準展位,直到今日都是粵東一帶最大的會議場所。
“說起這位林百欣老前輩啊,”邵艾母親在會展中心前方十幾萬平米的廣場下車後,感慨道,“汕頭本地人,十來歲時全家移民去了香港。你聽過他的發家史麽?林建嶽總該知道吧?二房生的孩子,你爸爸幾年前在某個宴會上見過那父子倆。”
邵艾心不在焉地搖頭,邊走路邊用手指撥弄著手機短信,看方熠有沒有發來消息。又是汕頭人?李嘉誠、劉鑾雄那些富豪好像都是潮汕人。事實上方熠的父親也來自汕頭西邊的普寧市,方熠則是父母還在美國做博士後時出生的。在他不到一歲時全家人搬來廣州定居,因為這個緣故,他去美國無需簽證。
母親還在一旁豔羨,“成年後的林百欣雖是銀行家二代,卻不肯吃家裏的老本,一個人揣著13港元跑去九龍城創業。最終在紡織、房地產、酒店、電訊等各個行業都做得風生水起,身家幾百億。哦,還有傳媒娛樂,謝賢、徐小鳳那些老一輩明星都很尊敬他。”
哎,媽媽什麽意思?邵艾原地站住,貌似賭氣不肯走了,實則目光在會場正門進進出出的人群裏搜索,期驥能發現一兩個熟悉的麵孔。邵艾本科四年就讀於中山大學藥學係,可以肯定與會者中有自己的同學。
藥企高峰論壇的主體自然是大大小小的藥企負責人或代表,還有國家醫藥企業管理協會等部門的領導、大學及研究機構的藥學與生物化學專家。至於年輕人,多數是專家學者們帶來的學生。畢竟門人弟子們將來要找的工作大致上要著落在與會的這些個企業與政府部門,有些單位代表幹脆將新人麵試定在下榻酒店的某個商務間。
而門人弟子們將來一旦在新單位立穩腳跟,有機會也會反過來幫襯授業恩師與老領導的,不是嗎?學術界從來都不是象牙塔,真實情況是山頭林立、派係間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相比之下,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內部,人員關係反而更簡單明確。
“媽媽這是在激勵我也去獨立創業嗎?行,你給我13塊,”邵艾衝母親伸出一隻手。“至於娛樂傳媒,最近才出道就火起來的偶像明星傅吉吉你聽說過嗎?那是我同學。”
“沒你小丫頭什麽事兒,”整日在家追劇的母親在女兒的手心處拍了一下,“傅吉吉,那是人家剛強的發小,別往你自己身上攬。”
咦,媽媽連這都知道?
又聽母親說:“本來我沒怎麽注意他的,有次采訪時娛記問起來——誰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居然聽他提到剛強的名字,嗬嗬,真是太意外了!”
好吧,邵艾翻了個白眼兒,凡是與剛強有關的人和事都能讓母親激動半天。
“唉,不過話說回來,”母親進大樓前,從包裏掏出粉盒檢查妝容。在邵艾看來母親根本不需要化妝,素顏已足夠顛倒眾生了。“這位林前輩總共娶了四房太太,有八個子女。你爸爸要是也那麽風流,再富有我都不會跟他,哼!”
說起父親,作為會議協辦單位的董事長,一大早就在於阿姨等公司骨幹的陪同下趕來會場了。而邵艾這次的使命一是陪媽媽,二是接待午飯後來參會的姑媽與姑父。邵艾上次在MD安德森見姑父是四月下旬,兩個星期前這二位長輩從美國搬回珠海的家修養。邵艾本想著會議期間抽空飛去珠海看看姑父,當天來回。媽媽不是嚷嚷著要去汕尾找剛強吃飯嗎?她才不會跟過去呢,算怎麽回事嘛!
不料姑父也打算來汕頭參加這次的會議。回國後雖然一直沒去公司上班,出趟門倒也沒啥。畢竟這是藥企高峰論壇舉辦以來第一次輪到邵氏藥業擔任協辦方。珠海的分公司可是姑父半輩子的心血啊!當然希望親曆一下家族企業的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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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早上的頭四個重要講座後有段較長的休息時間,邵艾陪著母親從二樓下扶梯,去底層的茶餐廳休息。這一路上不斷有目光射向她們母女,大部分人應當不認識這對協辦方老板的妻女,是因為母親沉魚落雁的容顏吧,邵艾想。
“那不是楊教授?”就在扶梯快要將母女倆送至會展大堂光潔的大理石地麵,邵艾聽母親在她耳邊快速低聲提醒,打了個激靈。剛才光注意觀察同齡人中是否有自己同學,竟然錯過了大堂前方眾星捧月朝扶梯走過來的女主角。
八月初的汕頭,每日照耀大地的似乎不是遙遠的太陽而是懸在頭頂的核反應爐。好在會展中心室內的冷氣開得很足,楊教授同母親一樣穿著長袖套裙。區別在於母親非職業女性,藕粉色無袖連衣裙外披了件白色蕾絲開衫外套,頸上掛著卡地亞鑽石項鏈,貴婦氣十足。
而楊教授作為領域內的專家,西裝與裙子均為黑色,前襟處露出件寶藍色綢麵襯衣。在美國住了近一年,邵艾知道那是西方職業女性喜歡的裝扮。無袖套頭的短襯衣,沒有紐扣,領口處通常會有些獨特的設計,穿在正裝裏麵能為刻板嚴肅增添一分性感。
楊教授依然是嫵媚與權威並存的丹鳳眼,細彎的眉毛。令人遺憾的是,比起邵艾讀本科那時候,現如今的楊教授身上已找不出女教師那種開朗簡約的“青椒氣質”。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位學者,屬於社會上為數不多的工資不高地位高、權力不大影響大的人群。
楊教授身邊跟著四男三女,看年齡是她組裏的博士博後。當中兩個男生背著長長的塑料筒,裏麵裝的應當是學術海報。一個女生手中捧著個彩色人腦解刨模型。據方熠說,自從去年夏天拿到國家自然基金委的大筆資金,他母親的中小規模實驗室一躍成為魏教授在中科院那種級別的大組。
哼,七個人加起來也不如方熠一個,邵艾不厚道地想。
總之,在邵艾望向楊教授的同一時間,對方也注意到她們母女。楊教授事先不會不知道這次峰會的協辦方是邵艾家族,所以乍見之下臉上並未露出驚訝之色。原本要上扶梯的她朝下行的扶梯走近兩步,端莊的舉止與優雅的笑容中品不出親近,那隻是人家教養好而已。
“邵艾,好久不見了……這位是邵太太?你好,我是楊敏慧。”
去年年初,邵艾父親去珠海參觀姑父的醫療器械公司,順便到廣州拜訪了方熠父母。楊教授還沒和母親碰過麵,不過兩人應當都通過媒體熟悉了對方的長相。
“楊教授好,”邵艾打完招呼後,快速地瞥了眼身邊的母親,見後者同楊教授握手時,臉上也綻放出一個笑容。母親年輕時的外號叫“海倫”,無論男女老幼,她若是想征服對方,一個微笑就可以讓人魂遊天外。
然而母親此刻的神情讓邵艾想起某些玻璃窗上貼著的磨砂彩虹膜——看起來瑰麗,其真實作用隻是用來保護隱私。
“楊教授什麽時候給講座啊?”母親語調婉轉地問,“我跟邵艾去捧場。你們做的那些前沿科技我可是半點兒聽不懂,隻能湊個熱鬧,嗬嗬。”
楊教授扭頭瞅了眼身後背著海報筒的學生,“這次我就不發言了,讓他們年輕人主場。現在的孩子啊,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由著他們摸索一下也好。”
邵艾或許是多心了,總覺得楊教授是在怪兒子不肯聽她的話、跟邵艾散夥。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母親點了下頭,“後天去南澳島,一起吃個飯怎麽樣?”
南澳是廣東境內唯一的海島縣,馳名中外的旅遊勝地。島上有國家森林公園黃花山,環島路有多處美不勝收的海灣,包括“最美海灣”青澳灣,廣東省A級海濱浴場,母親年輕時去過一次。
所謂為期三日的峰會其實隻有兩天半,第三天午後,主辦方會派大巴將客人們送至輪渡處。那時南澳跨海大橋還未建成,主辦方再包船去南澳島。島上叫食宿自理,第三天下午給接回汕頭。這種會議模式倒並非中國特色,歐美有不少大型年會都刻意選在迪士尼或滑雪勝地,借以吸引參會者。
聽母親提到吃飯的事,邵艾屏住呼吸。今晚邵家作為協辦方,被邀請去和主辦會議的藥企管理協會領導吃飯。這是大事,母親要陪父親赴宴。
而明晚是邵家的家宴,姑父兩周前才從美國治病歸來,這種場合邵艾和母親既不好缺席,也不便邀請楊教授一同前往。當然,人家楊教授指不定也要跟什麽重要人物共進晚餐呢。所以南澳島之旅算唯一機會了。
“哎呀,實在抱歉,”楊教授語氣誠懇地說,“我這次沒打算去南澳。後天中午散會後,要順路到普寧看望一下公婆,已經同兩位老人家提前約好了。”
邵艾就知道她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其實她這回壓根兒也沒指望兩家人能把酒言歡,尤其是在方熠已赴美的前提下。母親在來路上語氣堅決地說,不會與楊教授坐到同一桌上。現在肯為了女兒而做出讓步,主動提起飯局,邵艾還是很欣慰的。讓她擔心的是母親這次被楊教授拒絕,日後隻怕更難修複關係。
“沒事兒,知道你們做學術的忙,”母親的語調原本也談不上熱情,此刻更是夜涼如水,“上回方熠去波士頓麵試,也是沒能一起吃個飯,他第二天還要趕去紐約開會。”
得!這下連方熠的舊賬都被翻出來了。邵艾隨母親告別了楊教授,繼續朝茶廳走去,心頭連連叫苦。相見不如懷念嗎?有時相見與懷念都不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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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這是升職加薪了麽?”剛強盯著擺到他辦公桌上的一盒煨肘子,問站在旁邊的郭采莉,“怎麽這麽好心給我買東西吃啊?”
“哪來的升職加薪!”郭采莉從他桌上抽了支塑料紙板夾出來,像扇子一樣給自己扇風。陸豐今日是35度的高溫,偏偏市區有部分街道停電,被曬透了的政府樓如同製作布拉腸粉的蒸籠。剛強的長褲與木椅之間一片汗漬,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尿褲子了。
“上午去香洲街出任務,居然被我發現一家‘河北老家’,不是偶然路過永遠都找不到的!剛好想起你是河北人,就給你捎點兒回來嘍。”郭采莉今天的警裝看著較為嚴肅,短袖製服上衣不是淺藍色,而是和長褲一樣的藏藍,腰間還別了不少玩意兒。
剛強伸手打開飯盒,見裏麵滿塞著兩隻紅亮軟爛的大肘子,斜起眼睛瞄她,“幹嘛對我這麽好?是不是看上我了?”
“哎——”小兔朝後方蹦了一下,抬胳膊指著他,“別想歪啊!當你是好兄弟來的。而且你之前幫過我,算是答謝。”
“真要答謝就請我去飯店好好吃一頓嘍,”剛強抄起一次性竹筷。現在離下班還早,他打算先吃一塊。
“以後再說吧,”她神色凝重地看了看表,“今晚要出遠門,還不知道哪天回來。”
看來這次是大陣仗。剛強想起郭采莉上月提過,警方打算對那夥從後西村訂購假澳幣的罪犯收網了。想問,又知道警員們在這種重要行動之前,按規定是不能透露給外人的,包括他們的家屬。唉,他多半是白勸了,不過他是誰呢?警方又怎麽會聽他的?換成陳市長還差不多。
“你自己當心點啊!”剛強在她出門前,囑咐道。
肘子啃到一半時,剛強手機響了。居然是邵艾母親打來的電話,趕緊擦了下手,拿起手機,用比眼前的肘子還要軟爛的聲音問候:“邵阿姨——你好啊!”
邵艾的媽媽自然不姓邵,不過她喜歡讓人這麽稱呼她。“剛強,我昨天就到汕頭了,明後天去南澳島。周日來找你吃飯好不好?”
來找我,一個人還是兩個?當然三個就更好了,連邵艾爸爸一同叫上,但剛強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怎麽能麻煩阿姨大老遠跑我這裏來呢?汕尾沒有機場。還是我過去吧,您說去哪兒就去哪兒,隨叫隨到,刮台風都不會失約!”
電話那頭是一串咯咯的笑聲,“就喜歡這種熱乎人的孩子……那咱們就定在周日吧,我周六晚再聯係你。邵艾周一要飛去美國。”
放下電話,剛強心情複雜地繼續啃豬蹄。他這次應該能見到邵艾,但那之後她又要離開了,而且不會再是孤身一人了吧?有方熠陪在她身邊。
說起這個南澳島,好像上月才聽人提到過,是在什麽場合下、誰跟他說的呢?一時想不起來了。
然而吃到後來,許是天兒太熱,口中燉得濃香酥軟的肘子讓剛強忽然一陣反胃,差點兒連皮帶肉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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