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四個晚上,央國退休總統高智晟都做了同樣一個怪夢,夢裏沒有人物,也沒有情節,隻有一種聲音像留聲機一樣在遙遠的地方反複播放:收此信息者,將遭毀滅!“我本已行將就木,毀滅就毀滅吧。”第五天早晨,高智晟一邊回憶著昨夜的夢境,一邊對自己說,同時吩咐床邊的機器人管家播報今日要聞。“國內方麵,這個季度的國內生產總值數據剛剛出爐,正如經濟學家們普遍預測的那樣,央國已經超過了麗國。國際方麵,科瑞爾國流亡鬥士丁加喜對采訪他的記者說,他準備回國,無論暴力政權如何加害自己,他都會堅定地走非暴力抵抗道路,像當年您推翻徳昂的納粹統治那樣,帶領科瑞爾國人民重返文明世界。在國聯方麵,深空探測器近幾日發回的圖像有些扭曲,可能是某個鏡片需要調整精度,對於由此產生的巨額維修費用,麗國說,我們央國應當承擔更大的份額。”高智晟心裏猛然一驚,他讓管家搜索更多的有關深空探測器圖像失真的信息。“報道並不多,僅有的兩篇都來自太空探索月刊,主要是學術性地解讀最近傳回的半人馬座星係行星圖像問題。圖像變形一說來自深空探索國際小組向國聯發出的一份內部匯報。”高智晟重新躺到了床上,他在思考是否存在另外一種可能,也許探測器的鏡頭完美無缺,因為畢竟此前傳回的圖像並沒有任何問題,現在卻出現了失真,會不會是由於某種力場扭曲了探測器所在的時空,形成哈哈鏡效應,導致了圖像模糊,而且這個力場可能來自外星文明,每晚夢中的警告就是他們發出的。
當天夜裏,高智晟剛剛進入深度睡眠,那個聲音就像鬧鍾一樣準時響了起來,機器人管家按照之前的吩咐趕忙叫醒了他。這一次,在驚悚之餘,他愈加深信,這絕對不是某種巧合,更不是看了幾本科幻小說後的心理投射,它一定是真實的信息,是確切的警告。他來不及洗漱,趕忙登錄國聯內部網絡,向當值主席發了一封郵件,標題是“極其緊急:世界末日來臨了嗎?”把自己這幾日的經曆和擔憂詳細作了匯報,並抄送給所有在職和離職的國聯高管。郵件發出後不到兩個小時,就有三位作了回應,證實他們也在最近幾日的夢裏收到了同樣的信息。接下來的討論熱烈起來,如果深空探測器的圖像失真確實是由某種力場的改變引起,那麽兩天前太陽耀斑忽然變得活躍便有了一個很好的解釋;這兩天科學家們一直在為這個現象爭論不休,不理解太陽風暴的周期為什麽會毫無來由地發生了改變。從深空探測器發回的圖像第一次失真到太陽耀斑忽然活躍,相隔了大約兩天,圖像失真程度和耀斑活躍烈度存在著正相關關係,而且在過去兩天都有日趨嚴重的傾向,這說明,這個強大無比的神秘力場正在逐日加強,而且是由外向內逐漸侵蝕太陽係的。接下來的問題是,不管這個外星文明使用了什麽技術,他們的目的何在?是為了消滅我們人類嗎?但如此強大的力場扭曲將會摧毀整個太陽係,他們將會得到什麽呢?或者,他們是另有所圖?我們人類文明隻是受到意外波及,他們發布這個警告就是為了確保我們人類明白自己的處境並趕緊逃亡?
接下來的兩天,九大常任理事國的科學顧問們同權威科學家們一起連續開了幾次閉門會議,試圖論證時空改變的可能,理解如此大規模的改變是出於自然還是人為,時空改變的動力是我們人類已知的物理規律還是我們不能理解的技術;最後,我們如何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驗證初步的結論?專家們的意見嚴重分歧,但一致同意,較為明確的驗證方法是將十幾顆深空探測器發射到太陽係與半人馬座星係的中間地帶,在不同的距離和用不同的方法測繪力場,從而算出它的來源和性質。半人馬座是離太陽係最近的恒星星係,也是人類探測器目前能夠在較短時間內到達的地方。但這種驗證方法將耗資巨大,而且從準備到發射再到姿態調整乃至後期的數據分析都將需要至少數月的時間,鑒於形勢的發展,恐怕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最經濟又最快速的方法是利用現有的太空和地麵望遠鏡探測半人馬座三大恒星的耀斑活躍情況,與我們太陽的耀斑爆發進行比對,如果同步,則證實確實出現了某種未知的力場,它扭曲了時空,並加劇了恒星的磁能爆發。雖然這種間接論證不能解釋這種力場的來源和性質,但我們可以嚐試改變深空探測器的探測方法或者發明一種新的算法來排除它不是什麽。
到了第九天,太陽風暴對地球的影響已經明顯嚴重了,電視和電台經常中斷,而醫院裏更是人滿為患,大多數病人抱怨頭疼胸悶、喘不過氣來。高智晟吩咐智能管家準備好汽車和露營設備,他要去郊外的岷炷山上過夜,當年推翻專製政權時,他就曾與茲由一起在這座山上度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周。 山頂上有一塊可以露營的空地,管家把帳篷支好後開始準備晚餐,高智晟則踱步到眺望台上,他看著山下開始逐漸亮起的萬家燈火,不禁悲從心起。前幾天的專家論證會他皆受邀全程參與,這既是因為他是危機的發現者,更是因為他一直受到世界各國領袖乃至學者們的普遍敬仰和尊重,當年他完成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推翻了與人民為敵、與文明相悖的邪惡統治,帶領著近十億人重新回到自由世界,與其他各國一起將人類文明推向了新的高度。在會議上,他並沒有插嘴,隻是靜靜地聽著專家們的爭論,心理明白,這些爭論已經無關宏旨,結論是明確的,那就是我們太陽係的命運已經就此注定,不管扭曲時空的力量是未知的“蟲洞波”,還是已知的暗重力。可惜我們尚未進入另外一個星係,遠未認知另外一種生命,就要同塵埃一起消失在宇宙的廣袤虛空裏,而且至死都不知道是誰消滅了我們。能夠掌握如此強大能量的生命簡直就是神祇,我們在他們的眼中可能隻是一些螞蟻。這時,正在歸巢的各類鳥兒逐漸飛了回來,他們圍成一圈,繞著眺望台翩翩起舞。高智晟吹了一聲口哨,有些鳥兒他依然認識,畢竟現在離“動物革命”才隻有七年,當年就是他們幫助自己推翻暴政的。一想到這些可愛的鳥兒也將滅絕,他的悲傷一下子彌漫了全身。或許,這些聰明的小生靈早已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命運?他們輕盈地飛舞,歡快地鳴唱,是想鼓勵我、讓我振作?高智晟伸出雙手,讓一些鳥兒飛過來站在上麵,他與手中的鳥兒對視,發現他們的眼中沒有絲毫的恐懼或哀傷。
吃晚飯時,天已經黑定了,張展的電話打了過來,問高智晟現在說話是否方便,身邊有沒有別人。“是這樣,我的侄子剛剛滿月,出生時非常健康,昨天開始整天哭叫不止,帶到醫院,排了一天的長隊好不容易找到醫生,他說是耳膜穿孔,而且伴隨小兒氣喘。現在醫院都是人滿為患,官方的解釋說是因為太陽風暴的影響,但我覺得太陽風暴可能並不是根本的誘因。你那兒有什麽內幕消息嗎?”高智晟的手臂懸在半空,他想掛斷電話,但又覺得對不起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便把嘴唇湊近腕上的智能手環,小聲地說:“我在岷炷山頂,這裏沒有別人,你現在過來吧。”張展是當年追隨高智晟發起動物革命的先驅之一,也是他在革命過程中的得力助手,她的外號是鸚鵡,因為不同於高智晟整天攜帶著一隻名叫茲由的貓頭鷹,她的肩膀上總是站著一隻名叫福瑞躉的鸚鵡。“讓你的車自己回去吧,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裏跟我一起度過這難忘的一夜。”張展到了後,高智晟說,“以後我們想徹夜長談的機會可能不多了。” 張展沒有說話,抬頭看著天空,它正被極光映照得色彩斑斕,自從人類有記錄以來,在這個維度能夠看見如此美麗的極光,還是第一次。所有的鳥兒此時都停止了飛翔,它們立在山頂四周的樹上,對著二人唧喳鳴叫。“這些可愛的小生靈與我們心靈的內在聯接依然未斷。今天晚上,你試著恢複當年與你的鸚鵡心靈相通時的冥想狀態,入睡之後看看能有什麽收獲。”高智晟對張展說。
第二天,山頂出奇地寧靜,太陽已經爬上了三尺竿頭,所有的鳥兒卻依然站在樹上,既不飛走覓食,也不嘰喳鳴叫。兩個人扶著欄杆,看著陽光逐漸照亮每一個角落。“我期待著昨夜會收到不同的信息,看來他們除了警告,並不想透露什麽。”
張展點了點頭,“我醒來的時候,那句簡短卻震撼人心的警告仍然在耳畔回響。你第一次夢見它是什麽時候?還有其他人嗎?”
“已經十天了。官方的摸底有二十多位,民間肯定會更多。”
“這麽說,國聯已經討論過了?”
“會議已經開了幾天。多數科學顧問傾向於認同這是一種我們尚不了解的蟲洞波,製造如此強大的宇宙級能量波的外星人很可能並無惡意,他們隻是想要穿越我們這片太空,去往別的星係。也許他們的家園即將毀滅,也許他們發現了另一塊宜居的樂土,正在移民。這些科學家的依據有兩點:第一,如果他們是來毀滅我們,就不會發出警告;第二,這次時空改變的路徑正好穿越我們太陽係與半人馬座星係的中間,明顯存在著人為設計的痕跡,而且具有方向性,通過量子計算機的兩天檢索,科學家們發現,最早的時空扭曲是在遙遠的人馬座,再到較近一些的寶瓶座,然後是更近一些的幾大仙女座,現在延伸到了我們這裏。可惜的是,由於技術限製,我們無法探測到它的起源,也就無法找出這個文明的具體位置。”
張展歎了口氣:“如此廣袤的時空扭曲,即使從太陽係邊緣穿過,恐怕也會將我們徹底摧毀。”
“是啊,專家們估計,當北極光出現在赤道附近時,我們的末日就降臨了。”話剛說完,高智晟的手環輕微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說:“走吧,你搭我的車下山。既然現在了解了真相,我相信你會為最後的日子作出最好的安排。我也相信,作為曾經最親密的戰友,你會把我們倆的談話保守在心裏,直到那一日來臨。”
“我會的。”張展與老戰友肩並肩坐到後排,“你好像被那個警告打垮了,也許我們會想出一個應對之策。”
智能車在環山路上無聲地繞著彎,管家坐在副駕上,忙著訂購食材,想要詢問什麽,轉頭看見主人的神色,又把話吞了回去。“每天你走在路上可能會踩死無數的螞蟻,但卻毫無察覺。”高智晟說,“現在他們來了,我們成了那個被踩中的螞蟻。他們甚至沒有留意到我們這個藍色星球還有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就將我們整個星係從宇宙裏抹去了。”
“所有政府都打算認命,不想作一番垂死掙紮嗎?”
“當然,國聯協調成立了一個行動小組,叫‘諾亞水手’,有十個成員,都是最早一批夢到警告的政治家和科學家,我是其中之一,現在就是回去參加第一次會議,但我覺得大局已定,任何垂死掙紮都將徒勞無益。”
“形勢固然極其危急,但如果我們人類還有一個人有資格和能力保持樂觀的話,我覺得他就是你!”張展偏過頭,盯著昔日戰友的眼睛,“當年獨裁政權把魔爪伸進了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幾乎所有敢於發聲或試圖反抗的人都在政權的暴力中消失了。在那樣的恐怖黑幕裏,沒有哪一個有良知有見地的人不感到絕望,有人甚至懷疑我們這個種族是否有資格享受文明,說我們就是一個劣等民族。當時,你是唯一一個保持樂觀的人,你幾次被關入大牢,但每次放出來,都依然堅信曙光就在前方,依然故我地繼續與納粹政權戰鬥。難道因為我們最後勝利了,你就鬆懈了,就變了嗎?那時是為了我們這個國家,而現在是為了整個人類,你應當更加奮進、更加樂觀才對!那才是你的真正精神,是我們認識的偉大領導者!”
高智晟當然不會忘記,動物革命才過去不到十年,他怎麽會忘記一生中最為性命攸關又最為激動人心的經曆呢?
那時,整個國家一直處在政治運動之中,無數的仁人誌士和民族精英被迫害致死,所有人無時不刻不活在納粹高壓之下。高智晟認識和不認識的公知和維權律師大多消失不見,無人知道他們是被關押在某處,還是已經被肉身消滅,也有的早已逃亡異地他鄉。所以當大門被捶得搖搖欲墜、發出震山轟響時,他明白自己的時刻來到了。他從床上起來,披好衣服,對著門外喊道:“馬上就好,給我兩分鍾跟茲由告別。”茲由是平時與他形影不離的寵物貓頭鷹,他必須將它放歸山林,否則,它會在這間小公寓裏孤獨地餓死。但大門很快就被砸開,一隊特警蜂擁而入,茲由掙脫主人的撫摸,踏著入侵者的頭盔飛了出去。
“這一次你他媽的把鉤咬實了,看你這個狗*****還怎麽跑!”他們一擁而上,用膝蓋和警棍將目標死死地壓在地上。高智晟認得帶隊的頭兒,也明白他這番話的含義。過去幾年,自己曾被他傳喚過數次,但每次都是在關押十幾天或幾個月後因為沒有實質的證據而被警告釋放。他們就是一些穿著製服的地痞流氓,平時隱約能嗅出自己的文章都是在痛罵法西斯及其走狗,想用文字獄的法寶加諸罪名,但就是難以解鎖其中的隱喻奧秘。“在今天這個日子跑到海邊去撒花,還念念有詞,你這個人渣就是在作死!”今天是七月十三日,他們比誰都知道這個日子的意義。剛被押進派出所大門,高智晟就預感到這一次將凶多吉少,以前都是先關押再審問,現在卻直接被送進了審訊室;更重要的,在被剝光了衣服之後,以前並沒有其他動作,現在他們命令自己岔開雙腿,不斷地蹲下站起、再蹲下再站起,直到自己實在無法支撐,蹲在地上起不來時,他們才像拖著一條死狗一樣把他拽了進去。對於審訊室他並不陌生,一樣的窄小房間,一樣的束縛式老虎凳,它把嫌犯的雙腿和雙手牢牢地鎖住,讓被審問者站也不是,坐也不行,完全身不由己。但這一次,連同老虎凳一起,他被另外塞進了一個鐵籠子裏。
“看好了,這是‘在押人權利義務告知書’,來,在這簽字,證明我們已經告知了你的各種權利義務。”好幾頁的告知書隻是在眼前晃了一下,就算讀過了,這都是他們的老套路,第一次被審訊時,自己還同他們爭辯,想要一字一句地看個仔細,而且在沒有律師的情況下,自己不會簽字確認任何東西,結果隻是多挨了一頓暴揍和電擊。高智晟輕車熟路地簽了名,準備以沉默來應對他們的羞辱、咒罵、引誘和施壓,沒想到他們一進門,二話不說,打開鐵籠子,對著他的腦袋就是一陣組合拳,然後是電棍,專捅柔弱的部位,比如胳肢窩、生殖器和肛門。“狗*****,把頭抬起來給我好好聽著,你現在就是路上的一隻臭螞蟻,我們想踩死你,就是抬抬腳的事,明白了嗎?所以給我老實點,問你什麽,就一五一十地好好回答,不準隱瞞,不準裝傻,不準撒謊!不然,你要是能活著走出這間屋子,算你他媽有本事!”審訊台前坐著三個人,高智晟隻認得一位,其他兩個身著便衣,看起來像是讓人聞之色變的蓋世太保。
“說,你今天去海邊朝大海撒花是什麽意思?”“去悼念一位朋友。”“你這個朋友叫什麽名字?”“他的名字你知道,不然你們不會把我抓到這裏。”
兩個人衝過來,又是一頓毆打和電擊,“操你媽的!還敢嘴硬!在這塊地盤上,你放個屁要是臭的,我們都能馬上找到你讓你認罪。不要以為發點破文章,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我們就不管了,還敢在今天這個日子跑去惹事!還敢跟我們繞彎子!你進了看守所這道鐵門,就已經不是人了,還不明白嗎?你連敵人都不是,連畜生都不是,就是一塊垃圾,我們可以隨時把你丟了,明白了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瘦子太保攔住了他們的拳頭,讓他倆重新坐回到審問台後,他自己則蹲在鐵籠子邊上,語氣溫柔而又親切:“我跟你一樣也是學法律的,但對政治更感興趣。現在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我純粹就是想跟你探討,依你看,我們國家怎麽才能變得更好呢?”“人類文明的趨勢是把權力還給人民,由他們來決定誰可以代表他們行使權力;把自由還給人民,讓他們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這個趨勢也是人類進化的方向,自由和多元不但是大自然的進化動力,也是人類進化的必要元素。”“很好!說的真好!”太保說,“給我記下來,嫌犯頑固不化,鼓吹自由民主,試圖推翻政權、實現資產階級自由化和多黨選舉。”
審訊不間斷地持續了三天,高智晟已經失去了對雙腿和雙手的知覺,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幽靈,隻有大腦還是自己的,而這個大腦一片混沌,想要閉上眼睛就此長眠,審問者卻不斷地虐待它、刺激它,讓它必須作出回應,而它對輪番上陣的審問者早已失去了知覺。
被拖到牢房後,高智晟躺在木板上昏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之中,他感到有人壓在自己的身上,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了很多人,他感到了疼痛,但實在難以睜開眼睛,隻是慶幸居然對身體恢複了知覺,但很快絕望就從大腦裏流了出來,彌漫了全身。自從得知了真相和認清了方向,他一直在揭穿謊言,在啟迪民智,但從未得到大眾的理解。被走狗們抓捕和毒打不算什麽,同胞們的冷漠、譏諷乃至助紂為虐卻讓自己有時懷疑,這個民族是不是值得拯救。也許有一天,地球將被某個外星人毀滅,但在那之前,我們這個民族早已被人類文明拋棄。這是一個受到雙重詛咒的民族:幾千年綱常倫理對大腦的禁錮與馴化和近百年來異邦邪教對精神的愚弄和奴役,已經把我們整個國家帶上了反文明的邪路。我們背離現代文明走得越來越遠,我們陷入了反人性的泥沼。高智晟躺在木板上,不吃不喝,他想也許就這樣死去是最好的歸宿,然而,一聲熟悉的貓頭鷹叫聲驚醒了他,他拖著虛弱的身子勉強抬起頭,仔細聆聽,是的,那正是茲由!它肯定是循著氣味找到了這裏,站在牆外的樹上對著自己鳴叫。高智晟忽然涕淚縱橫,他把床邊冰冷的稀粥一飲而盡,然後抓起發黴的饅頭,大口咀嚼起來。他要活著出去,給予茲由活下去的希望,也從它那兒得到與生俱來的自由。
審判並沒有拖延很久。看著他們一件件呈上證據,高智晟在內心裏感到好笑,那些簽名歪歪扭扭,簡直是對自己飄逸書法的羞辱,他們乘著自己神誌不清捉著自己的手簽字,理應寫得更加漂亮一些。十年的刑期雖然有些出乎意外,但考慮到他們對自己的恐懼和仇恨以及過去幾年自己對他們的戲耍,加重判決應是被戳中痛處的惡魔們的正常反應。高智晟不在乎刑期有多長,他知道茲由會在高牆外對著自己歌唱,他期盼著大眾在這十年裏慢慢地覺醒,隻要自己能活著走出去,就一定會在更好的環境下推動民族走上正確的道路。
十年的時光幻化為半殘的軀體,帶著高智晟走出了監獄的大門。茲由輕輕地落在他的肩上,用它那原本細嫩如今粗糙的堅喙觸碰著他的臉頰。他們一起來到了被捕前租住的棚屋,房門已經換了鎖,裏麵的擺設顯然不是自己當初留下的。高智晟來到房東家,敲響了門。“哎喲喂,高先生,您回來了。”房東一向和氣、禮貌,微笑中滿是謙卑,“您的那間屋子已經租給了別人,裏麵的東西當初都被他們收走了,隻剩下床褥和桌子椅子,我把它們都收起來放在家裏,這就給您拿去。”“那你還有別的屋子可以出租嗎?便宜一點的。”房東收起了微笑,向四周看了一眼,又探出頭,朝街道的拐角望去,然後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高先生,不是我不想租給您,他們早都打過招呼了。我就靠著這些租金過日子,不敢招惹他們。”抬頭向外麵又看了兩眼,他把聲音壓得更低,耳語道:“高先生,您最好離開這裏。以前也有像您這樣的,前腳剛住進去,後腳太保就來了,被到處驅趕。這裏是京城,情況特殊,外地可能會寬鬆一些。”
他能想起的外地朋友有兩位,他們曾與自己一道針砭時弊,奔走呼號,也許可以在他們那兒暫時找個容身之所。找到第一位朋友的居所頗費了一番周折,敲開他的門時已經是第三天了。“他把房子賣給我後就帶著一家老小出國了。”開門的人說。“什麽時候走的?”“哎呀,走了有五六年了,好像挺匆忙的,房子低價轉給我後沒兩天就走了,我這還有一些他的東西沒有拿走,也不知道他還要不要。”“他沒說為什麽要走嗎?或者會不會再回來?”“不知道。後來倒是有人上門來找他,跟我打聽他的情況,說有他的消息就打一個電話,這電話我還留著呢。”“是公安還是太保?”“他們沒穿製服,我也看不出來。不過,他們倒是把他留下沒帶走的好多書和資料收走了,我還跟他們爭了一下,說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把他的東西拿走,他們讓我少管閑事,不要給自己惹麻煩。”
高智晟用僅有的錢買了一張車票,帶著茲由去往南方,那裏有第二位相識的好友。車廂裏人滿為患,但不算過於擁擠。因為是站票,高智晟肩膀上的貓頭鷹顯得非常醒目,車廂裏的所有人都盯著它,生怕它會飛到自己身上帶來黴運。忽然,它對著車廂的另一邊叫了起來,那裏有位農民挑了兩籠土雞去鄰市販賣,有幾隻做出了緊張的回應。幾個回合過後,茲由飛到了其中一隻筐上,繼續低聲地鳴叫,公雞本來鬆開的翅膀漸漸收了回去,母雞們也從籠子的角落裏走了出來,開始放鬆地低語,一時間,車廂裏鶯歌燕舞,充滿了和諧的樂趣。人們也活躍起來,因為遇見了這件稀罕事而互相放鬆了戒備。“還好它是在唱不是在笑喲,貓頭鷹笑起來特別瘮人。”“你為什麽要帶個喪門星到處逛悠?”“貓頭鷹肯定在問老母雞:你的小雞呢?我要吃小雞。”“真是開了眼了,這些雞竟聽貓頭鷹的話,它唱一句,它們就跟著唱一句。”哈哈哈哈。
輾轉找到好友的住處,正是華燈初上的晚餐時間。他打開門顯得非常吃驚,“高智晟?聽說你幾年前就死在裏麵了,那是謠傳?”
“看起來好像是,我把真人帶到這兒了,你應當相信那確實是謠言。”
好友看了看門口的四周,把門從身後關上,小聲問道:“你是怎麽出來的?他們覺得你沒有威脅了?”
“刑期到了。現在沒有去處,想找個地方先住幾天。”
“哦,隻是刑期到了。老高,我可以跟你說句心裏話嗎?我知道你的性格,出來後,還會繼續為不平發聲,為正義呼號,但是老實說,這些現在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一方麵,他們牢牢地控製著一切;另一方麵,大眾被愚弄太久,自古以來,他們已經習慣了生活在謊言和仇恨中,從來不知道世界的真相,更不知道文明的含義。我們以前的所有努力都隻是給自己惹火燒身,並沒有改變什麽,反而讓他們變本加厲。你要想聽我現在的真實想法,那就是,這是個毫無救藥的民族,他們之所以敢為所欲為,是因為我們的民眾愚昧無知、奴性十足。我們既喪失了想象力,又從未學過邏輯,結果我們既因循守舊沒有創新,又不獨立思考質疑權威。他們能夠獨裁專製並把我們當作螞蟻是有緣由的。”
“我們的人民之所以如此,正是受了當權者的蒙蔽和毒害,我不會把手指點向受害者,更不會與他們為敵。即使有些是幫凶,但他們無權無勢,隻是受著當權者的指使。大眾的啟蒙固然緩慢,但如果不鏟除蒙蔽和專製,啟蒙就不會開始。我理解你的絕望,我已經聽過無數次這種為獨裁和專製辯護的論調了。我們如果都不去嚐試,又有什麽理由感到絕望呢?我們以前曾一起對這種論調進行過駁斥,你也曾說,我們的人民有著樸實的善惡觀和追求自由幸福的渴望,他們吃苦耐勞,聰明勤奮,有什麽理由繼續讓他們受苦,不能同文明世界一起享受幸福和自由呢?”
“對不起,老高,我很想讓你在我家住幾天,但我已經跟他們寫了保證,從此不再發聲,隻管埋頭賺錢,讓自己和家人過上安穩富足的日子。”好友一邊說,一邊將大門打開一條縫,準備退回去。
“沒關係。保證書裏,你還答應他們不再與任何發聲者聯係,如果有人找你,就必須馬上匯報,我說的對吧?”
“他們都告訴你了?”好友停住腳步,尷尬地問。
“他們也曾讓我寫下這樣的保證,我隻用四個指甲就做了交易,拿過來把它撕了。”看見好友進了屋,高智晟把嘴貼在緊閉的大門上,把真誠的忠告吹了進去:“祝你財源亨通,但是賺到了錢,一定要藏好,不知道哪一天,他們會用一萬種理由中的一種把你的財產隨時拿走。”
高智晟帶著茲由走出城區,來到郊外,他敲響了一戶農民的家門,詢問能否借住一晚。“你是幹嘛的?”開門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洪亮的嗓門裏充滿了警惕和懷疑。
“我剛從監獄出來,想暫時湊合一晚,明天繼續趕路,回老家。”
“一個犯人,還帶著個報喪鬼,這誰敢讓你進門啊。”男人關上了門,又對著裏屋的人說:“可能是越獄逃犯,城裏不敢住,跑到我們這兒來了。”
高智晟看著緊閉的大門,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好久才轉過頭,對茲由說:“看來我們隻能去你家過夜了。”茲由扇了扇翅膀,高興地叫了一聲。他們順著高低不平的小道走向遠處的山林,將近午夜時,在山頂的一顆古槐樹下安頓下來。“我們回不到人群裏去了,茲由。他們會四處驅趕我們,讓我們沒有容身之所,要是我們想去往國外,他們又會在邊境把我們趕回來。你看,我們成了一個被踢來踢去的皮球,唯一的去處,就是入土為安,回歸自然。晚安,我的朋友。”
清晨,高智晟在百鳥朝鳳般的鳴叫聲中醒來,他驚喜地發現,槐樹上擠滿了鳥兒,每一顆樹枝上都站著數不清的飛禽,他們顏色各異,對著茲由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高智晟閉上眼睛,享受著這悠揚婉轉的旋律,仿佛整個世界已經消失不見,隻有音樂包裹著、托舉著自己。當一抹晨曦點亮眼簾時,他的腦海裏忽然升起了無數的細小嗡嗡聲,漸漸地有一個聲音仿佛由遠及近,慢慢清晰起來:“他也不想呆在這裏,但他已經一無所有。他不隻是失去了自由,還被剝奪了人之為人的基本權利:住所、飲食、言說、社交、尊嚴,所有的一切。要想讓他回到他的應居之所,我們必須幫他。”高智晟心想:看來連你們也想把我趕走。“鳥兒們當然喜歡你呆在這裏,”腦子裏那個聲音又說,“我們隻是不想看到你在這兒悶悶不樂,你值得去一個更好的地方,能夠體現你的價值的地方。我們在想辦法幫你。”高智晟苦笑了一聲,你們怎麽幫我呢?你們隻需盡情享受自己的自由就好了。
每天早晨,高智晟都在悅耳的鳥鳴中醒來,吃完野菜和水果後,他開始了一天的寫作,把肆意的想象寫成故事,將縝密的推理書為檄文,然後把它們放進樹洞。幾天之後,他會把這些文章取出來,將那些被蟲子吃掉的文字在另一張紙上一字不改地重新默寫下來,而那些未被蟲子啃咬的文字則推倒重來。這樣的遊戲,他樂此不疲。第七天早晨,他剛想在晨曦中睜開眼睛,忽然覺得今天的鳥鳴有些異樣,婉轉的旋律裏夾雜著家禽的聒噪。“山下的雞鴨鵝豬都成了你們的朋友了?”他在腦子裏詢問茲由。“對的。我們在農舍附近采摘果實,鴨子看見了,就嘶啞著嗓子吼我們,公雞和大鵝跑過來啄我們,母豬也在圈裏聳著鼻子朝我們哼哼。我們從一棵樹飛到另一顆樹,給他們唱歌,跟他們講森林的故事和山野的傳說,和我們每天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到了第三天,他們就與我們成了朋友,有的還想跟我們一起上山,但被主人發現抓了回去。”高智晟睜開眼睛,看著茲由和鳥兒們一起飛向山腳下的村莊,他忽然有了一個主意。接下來的幾天,他停止了寫作,整日在山頂繞著圈子踱步,緊縮的眉頭下露出憂鬱的眼神。到了第三天傍晚,茲由回巢時發現他依在一棵樹上,看著前方,滿臉的淚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便落到他的肩上,小心地用喙啄著他後頸的絨毛。“我知道怎麽辦了。但這也意味著我倆將從此浪跡天涯,我們要走遍每一個山林,認識所有的家禽。你願意嗎?”貓頭鷹沒有說話,隻是用頭使勁地蹭著他的臉頰。
第二天傍晚,高智晟把所有的手稿撕成碎片,然後一張一張地塞進樹洞裏,他對著樹洞深深地鞠了一躬,乘著暮色,同茲由下了山。此後的每一天,他和茲由輾轉於不同的山林,去往不同的村莊。白天,茲由帶著剛結識的山鳥們去同家畜們玩耍說話,晚上,高智晟會拿著傳單挨家挨戶地散發,它們被塞進門縫、窗戶甚至茅廁裏。在每一個山林,他們最多隻呆三日,所以,不能有任何地懈怠。“你的壽命比我長,我在想,以這樣的進度,還沒有完成目標,我可能就要先你而去了。”有一天在去往新山林的路上,貓頭鷹憂傷地說,“我在想要不要找一個繼任者。”高智晟用手撫摸了一下茲由的腦袋,“我也會死的,而且可能走在你的前麵,那時也許我們隻走了廣袤國土的一小部分,但我堅信,一定會有人悟出同樣的道理,走上這條道路。他們會繼續我們的使命,直到任務完成。”
這一天,他們來到了鄰省的一條山脈,天快要黑定了,茲由還沒有回來,其他的各色鳥兒已經停止了鳴叫,在各自的窩巢裏開始打盹休息。高智晟有些焦慮,他決定下山尋找。快到山下的村莊時,他發現一盞微弱的亮光在遠處慢慢地向這邊移動。他趕緊躲到樹後,屏住呼吸,等著來人過去。然而,燈光在樹邊停住了,接著他聽見茲由叫了一聲,他稍稍探出頭,發現茲由正站在一個人的左肩上,右邊站著一隻鸚鵡,來人用手中的電筒照著茲由,不明白它為什麽鳴叫。茲由又叫了一聲,來人把電筒照向樹後,“你是高先生嗎?”她小聲地問,“我叫張展,我家鸚鵡是茲由的好朋友。”高智晟走了出來,讓茲由站到自己的肩上。他聽說過張展的大名,雖然以前並無交往,但知道她曾是一名公民記者,因為爭取合法權益而被關押數次。“聽說你出獄了,我到處找你,要不是見到茲由,我怎麽會知道你住在這片深山老林裏呢?”原來,在高智晟入獄期間,她曾去探望卻被獄警拒絕,在高牆外徘徊時,看見了茲由,知道這正是往日與高智晟形影不離的貓頭鷹,他的朋友們還曾為它寫過一些文章和詩歌。沒想到在尋找的路上,竟然看見了它。
兩人在山上徹夜長談,聊到了獨立思想生存的艱難,說起了同道們的絕望,欣慰的是,他們都覺得以大眾的愚昧無知作為放棄抵抗和冷眼旁觀的理由,隻會助紂為虐。“我想加入你的計劃。茲由現在做的,我的鸚鵡福瑞躉都能做到。李翹楚還在獄中,她的蒼鷹盧梭暫時寄養在我的老家,我也可以帶著它一起參加。還有耿瀟楠、高瑜、許誌永、滕彪,等等,我都可以聯係他們,把這個計劃分享給他們,讓他們帶著自己的寵物鳥一起走進山河,踏遍城鎮,親近每一隻飛翔的鳥兒,認識每一個家養的牲畜。我們三年後相見。”
三年的時光在高智晟的眼中轉瞬即逝。每一個夜晚,他都在不同的村莊裏奔跑,每一次陰晴圓缺,他都在相似的山巒間周轉。茲由說,我們已經聯絡了千萬隻家畜,福瑞躉和其他鳥兒也已經飛遍了剩餘的省份。是時候發出信號了。這幾天,高智晟也在想這個問題。在發傳單時,雖然是夜間,他已經感覺到了民生的艱難,人們在煎熬裏度日如年。喜鵲那邊怎麽樣?他問。茲由搖了搖頭:他們都聚集在老大門口的樹上,個個被喂養得已經飛不起來了,每天隻能趴在那兒唱同樣的讚歌。老大現在足不出戶,借口是大門、台階和出行的地麵密布著厚厚的鳥糞,簡直難以下足,實際上他沉迷於喜鵲的報喜聲和吹捧,整日醉醺醺的,根本無法行走。高智晟點了點頭:看來變革的時機到了。
隔日清晨,城鎮和鄉村的居民們被震天的鳥鳴聲驚醒。他們打開門,發現天空已經被各色飛禽遮蔽得暗無天日,他們在空中盤旋,大聲地鳴叫,而每家每戶的雞鴨、豬鵝和寵物乃至蹣跚學步的孩子都顯得極其煩躁,主人剛剛打開一條門縫,他們就衝了出去,爭先恐後地向大路跑去。所有人都大呼小叫地跟著奔跑,想要把他們趕回去,但根本跟不上那些家畜和寵物的腳步。很快,每一個城市都塞滿了從農村裏跑來的各種動物,還有它們自己曾經疼愛的寵物,他們聚集到一起,又跟著空中的飛鳥沿著高速公路向皇宮進發。
老大的案頭堆滿了告急電報,所有的電文都出奇地一致:“賤民們正追著他們的家畜和寵物往京城聚集,交通、生產和商業均已癱瘓。遮天蔽日的飛鳥導致空中力量無法啟用,維穩武裝無法加以阻止或鎮壓。”剛剛踏著鳥糞匆匆趕來的大臣們個個露出驚恐之色,因為他們在來的路上已經聽到了空中的刺耳鳴叫,並感受到了地麵的劇烈顫抖。“這些家夥又玩著花樣索要維穩經費來了。”老大說,“他們說所有的鳥兒都在造反,可是喜鵲明明還在窗外歌唱嘛。把經費撥給這些欺騙聖上、貪得無厭的家夥,還不如拿去多買些蟲子賞給這些喜鵲吃呢。”忽然,外麵的喜鵲停止了歌唱,像發了神經一般前仆後繼地撲向窗戶,頓時,玻璃上血流成河。“快把窗簾拉上!快把窗簾拉上!”老大癱坐在椅子上,用顫抖的手指著窗子叫道。但沒有人上前,因為他們都聽見了如雷的叫聲自遠而近,很快一支由貓頭鷹、鸚鵡和蒼鷹帶領著的先遣鳥隊出現在窗前,將外麵的天空遮蓋得嚴嚴實實;緊接著,地板開始抖動起來,會議桌和高背椅像是魔術師手中的皮球一般跳起舞來。“我的權杖!”老大的叫聲裏充滿了恐懼和貪婪,他在抖動的地板上奮力地爬著,努力想要平衡住身子站立起來。終於,他抓到了懸掛在龍椅上方的權杖,將它緊緊地抱在懷中,好像這根金光閃閃的棍子可以保他不死。六個小矮人,也就是他的顧命大臣見狀,也猛撲過來,想要把它抓到自己的懷裏。他們隨著地板的抖動滾來滾去,你搶我奪。老大一邊護著權杖,一邊痛哭流涕地咒罵:“你們這些走狗!平時對我低三下四、阿諛奉承,到了共患難的緊要關頭,卻倒打一耙,想要我的命!你們不得好死!”當家畜、寵物和飛鳥的大部隊終於趕到皇宮、把會議室圍得水泄不通時,老大和六個小矮人仍然在互相撕扯,他們誰也不肯鬆手,就聽“哢嚓”兩聲,權杖斷為三截。伴隨著這兩聲脆響的,是動物們更大的聒噪聲。他們從大門、從窗戶、甚至從通風口湧了進來。七個人嚇得丟掉斷裂的權杖,雙手抱頭,鑽到桌子下,打開暗道的機關,鑽了進去。貓頭鷹茲由撿起權杖的碎片,也跟著進了地下通道,鸚鵡福瑞躉和蒼鷹盧梭則用尖喙啄開保險櫃,將裏麵的珠寶和機密文件一起扒拉了出來。
暗道一直通到皇宮外的山上,七個亡命徒忍受著後腦被啄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洞口,卻發現外麵人山人海,喊聲震天,同皇宮裏的情形並無二致。那些原本隻想把家畜或寵物抓回家的百姓進了皇宮,才明白自己為什麽辛苦一生,卻難得溫飽,看著裏麵富麗堂皇、窮奢極欲的陳設和珠寶,讀著手中的密件,他們方才明白,此前所有的教育和宣傳都是謊言,原來皇家才是真正的賣國賊,是為了權力和金錢而不惜殺人越貨的強盜。民眾個個怒不可遏,開始了大肆地破壞。而那些擠在宮外、正懊惱於不能進入紅牆的百姓,早已聽清了宮內百姓的呼喊,明白了世世代代都受到了愚弄和壓榨,此時看見往日隻能在電視裏見到的弄權者從地洞裏爬了出來,便一擁而上,將這幾個曾經騎在國民頭上作威作福的所謂公仆打了個半死。同時,福瑞躉和盧梭不時從洞口的天空俯衝下來,用銳利的爪子和尖喙將這幾個禍國的害蟲抓得麵目全非、啄得嗷嗷尖叫。其他鳥兒和家畜也如法炮製,一眨眼的功夫,便將幾個人踩成了肉泥,又從空中丟下糞便,將這攤肉泥埋了起來。
“我還記得暴君和他的幫凶在動物革命中喪生之後,你在皇宮外對著聚集的民眾和趕來的衛隊慷慨激昂的演說。” 張展看見高智晟一直看著窗外沉默不語,知道他一定想起了當年的鬥爭,“那時候,你理智而又自信,冷靜卻富有激情,很快贏得了民眾的信任,勸說軍隊放下了武器,避免了同是被壓迫和被利用者之間的內鬥。”
是啊,那時候自己從未失去過信心,雖然有時候也很沮喪,但始終堅信正義必將戰勝邪惡,我們這個民族總會跟上時代的腳步,融入人類文明的大家庭。他想起自己一邊演說一邊高舉著斷裂的權杖,告訴民眾,這三截棍子預示著權力的分立與製衡,將在選舉後被分別授予這些權力的代表。
“你在演說中告訴民眾,在專製獨裁的地方,政府與國家無異,它們必將滅亡;而在自由民主的社會,國家與祖國相等,它們趨於永恒。”張展繼續說,“現在,又到了生存與死亡的關頭,地球與家園能否共存,就取決於你了。”
高智晟回過頭來,鬆開抱緊的雙臂,“我當年說,謊言和暴力是極權統治的兩大支柱,隻有真誠和協商才能護衛自由和民主,對於現在威脅到我們生存的未知文明,我覺得這或許依然適用。”
“我相信。你既然有此信念,就一定能夠做到。”張展說。
“我們馬上就要到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地球上說著不同語言的人都收到了同樣的信息,這說明他們的信息並不是語言或聲音,而是心靈的意會,或許是一種意念,這為我們與他們溝通提供了線索,因為真誠就是一種心態或意念,而不是作秀的姿勢,更不是掛在嘴邊的謊言。”
“我們凡人的觀念往往不是來自屁股,就是來自大腦,前者是利益,後者是認知。假如外星人也是如此,我們肯定沒有他們想要的利益,你將如何用意念改變他們的認知呢?”
車在一所警衛森嚴的房子前停了下來,管家下車打開後門。“沒有一隻鳥兒有雙眼皮,但我們都覺得他們很美。我們在外星人的眼中或許就是一些鳥兒。他們發出毀滅警告並將蟲洞設計在星係之間,就說明了他們具有真誠的良善,這與我們人類是相通的。”高智晟握了握張展的手,作最後的道別,“我們現在的挑戰是如何與他們真人接觸並溝通,發出警告的肯定是他們的無人飛船先遣部隊,或者是緊隨其後的機器人船隊,發展出這個文明的外星人真身應當是在蟲洞波掃清了道路之後,才會到來,那時我們的星係已經麵目全非了。我們幾個諾亞水手將會乘坐量子飛船逆向飛行,盡量接近蟲洞波的源頭,這樣才能與他們發生意念的溝通。祝我們好運!”
張展沒有說話,用力地握著高智晟的雙手,她從昔日戰友的眼神裏看出了他當年的堅定和自信。在動物革命中,我們找到了與鳥兒們的交流之道,此次使命,作為外星文明眼中的鳥兒,你一定會找到同樣的溝通之途,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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