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幹校與其說是‘學校’,但根本沒有年限、學製、課程之類。一切全憑上級決定。要誰來,就必須打起背包,拋下手裏的工作、職務,不管有沒有老媽、老婆、孩子,馬上來報到。可是誰可以畢業?卻沒有任何期限和合格標準。領導動員時說的明白:要下定決心一輩子走毛主席指引的57道路!至於什麽是57道路,什麽時候才能再從事自己學有專長的工作,誰也說不大清楚。反正是要求我們,‘向貧下中農靠攏、靠攏、再靠攏’ 就是了。
那麽,當地的貧下中農是如何看這些城裏來的不速之客的呢?
農民們說,幹校的人是:‘穿的破,吃得好,箱子裏麵都是寶‘。’穿的破‘是對的,爺爺那時穿的,來回隻有兩套廠裏以前發的勞動布工作服。說幹校’吃得好‘卻隻是個問號。連隊天天吃黑白菜和粗米飯,沒多少油水。如果和當地窮苦百姓吃的比,是好不少。和城裏平民比,卻是差多了。認為我們’箱子裏麵都是寶‘,對我們革命群眾是不公平的。爺爺連箱子也沒一個,包袱裏換洗的衣服沒幾件,連一件好衣服也沒有。還有一本毛主席語錄,一本《農村醫生手冊》就那麽多了。要是拿別的連隊那些下放的高、中級幹部來說,箱子裏還可能真的有點貨!不過,農民們又有誰打開看過?想當然而已。。。
當地人這麽看幹校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們比幹部還要窮太多了。我們在那裏一待就好幾年,對村裏、小鎮居民的生活有了實地的了解。小鎮隻有一條街,街兩旁房子的門大都好像不用關的,因為家底一目了然: 一張舊竹子做的床,兩張竹子做的板凳。此外什麽像樣的物件都沒有!用‘家徒四壁’形容是再貼切不過了。小街就在江邊,幾乎每幾年就發大水給淹沒了。居民也習慣了,隻需一根扁擔,前麵挑著孩子,後麵挑著竹床椅,逃到高坡處暫住,水退後再搬回來。我們在那裏幾年,親曆過發大洪水,所以親眼見證,那裏的人民生活,就是這麽的赤貧。離1958年已經‘跑步進入’了的‘共產主義天堂’,有很大的落差吧?
第一次,不是從紅寶書上,而是對社會的現實了解之後,明白了人們的思想、造就,和經濟基礎的依從關係:
柴可夫斯基,不可能餓著肚子,構想出《天鵝湖》裏愛情旋律的最強音;插隊知青餓急了,腦子裏可能想的隻是如何偷到鄰居養的雞。偷到幾個蘿卜的阿Q,不會想吳媽和小尼姑以外的女人,也不會憑空去構想如何讓全人類都富起來。貧窮,限製了人的眼界,教育的低下,也限製了人的成就。所以很多人把現在中國的許多偉大成就,全都歸功於黨、領袖的英明領導和中國人民的聰明才智等等,其實不全麵。錢三強如果不去法國師從小居裏夫婦,能發現核的二次裂變、三次裂變?火箭彈道專家錢學森、郭永懷等就不用再說了。同在加州理工學院師從空氣動力學權威西奧多·馮·卡門,獲博士學位。 楊振寧、李政道。。。不勝枚舉。所以,中國的兩彈一星,大飛機、軍工、基建偉業也好,難道說裏麵沒有外國科學家的汗水?隻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完全脫離了外國經濟基礎的培育?
厲害了,民族自大狂的先生們,究竟想引導我們幹些什麽?去打誰、去恨誰?人類利益又共同在哪裏?茅盾先生筆下的老通寶,恨一切‘洋’的東西。洋錢也是洋,他就不恨了。。。
那時已經是‘人民公社化’之後,農民不僅又一次沒有了自己的土地,連所有的生產工具也歸了生產隊,耕牛、豬都是隊裏統一管理。家裏也是一貧如洗。不用說什麽家用電器,連小收音機也沒有,天天隻能聽高音喇叭隊幹部呼叫上工。因為村裏沒有報紙,消息極為閉塞。幹校領導要求連隊,經常要把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及時、連夜送到村民那裏。結果,好幾次半夜敲鑼打鼓把人家從夢中驚醒。村裏男女在炎熱的夏天,都不穿衣服睡覺,也不好意思起來麵對送‘最高指示’的革命隊伍,大家好不尷尬!
當地的水土還算豐腴,原本應是魚米之鄉。但水田有許多釘螺、尾蚴先鑽進人的毛孔裏,很快就鑽進你的肝髒裏,一直廣為流行著一種可怕的血吸蟲病。人、畜得了之後,瘦得皮包骨,肝脾腫大,當地無藥可治。要治的話,要到上海華山醫院住院,沒有錢就隻好幹挺著。幹校凡是在水田勞動的,不少也感染了。幸虧我們算作國家幹部,當時有公費醫療,可以送大城市大醫院,保得小命。至於當地貧下中農得病,就不知後事如何了。
多年前毛曾寫了一首詩,描寫血吸蟲病的危害很是到位:“千村薜荔人遺矢, 萬戶蕭疏鬼唱歌”。可惜,他並不真正了解下情:這具瘟神,十年後並未全然消滅,有些地區還在繼續為害百姓。。。
主席是什麽時候寫這首廣為傳頌的兩首詩詞的呢?原來,大約十年前,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報》發表長篇報道《第一麵紅旗──記江西餘江縣根本消滅血吸蟲病的經過》。可憐天真的偉大領袖,真的以為隻要下個行政命令或中央紅頭文件,這種病就能永遠消失。既然古有秦始皇,一聲令下,萬裏長城就建好了。而今他作為領袖,完全輕輕鬆鬆就可以令三山五嶽開道,‘紅雨無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 於是 ‘浮想聯翩,欣然命筆’ ,歡呼消滅瘟神、徹底清零的偉大勝利。可惜實際上,恐怕還是下屬隱瞞了部分實情,擴大成績向他邀功請賞。回顧一下那個時間段,1958年中國的所謂‘大躍進’運動中,這種‘言過其實’的假、大、空,敲鑼打鼓給領導‘報喜’的鬧劇,上演的還少嗎?
那些個年頭,幹部群眾們從心眼裏,對毛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都是無限崇拜、無限忠於的。一點也沒懷疑過他們是否那麽英明、那麽正確,原來卻那麽有心計。直到一天,9月13之後,北京傳達文件披露:林彪一家已然葬身外蒙,成為萬人痛罵的林賊了。這麽戲劇性的劇情反轉,竟然也是無人敢驚歎‘無產階級司令部’內部政治的無情。十億人口,居然說什麽就信什麽,見怪不怪,都是順民。。。
這個事件之後,幹校的領導、軍管會和某些群眾,好像泄了氣的皮球,原來左的要命的勁道不那麽足了。幹部審查也到了收尾階段,再後來,幹脆把許多人分配到三線各廠、研究所去了。這個大麵積農場準備無償給了地方政府處理。當地的貧下中農一點沒有對我們的離去表示惋惜、挽留,卻看上了幹校那十幾台履帶式拖拉機,竟然在每台機器周圍都連夜挖了壕溝,不讓搬走!記得主席說過: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否認他們,便是否認革命。若打擊他們,便是打擊革命。!幹校無法與地頭蛇起爭執,何況地方縣政府堅決站在他們這一邊。當地人甚至還把和他們講理的一位幹校的老工人綁了起來。最後,這大筆的國家財產,隻好也無償贈送啦。
終於明白了:所謂‘革命’,不過是財產和權力的再分配。有的是非暴力的,有的卻是不講理的。
後來,看了不少抗日神劇。如果也‘浮想聯翩’一下:抗戰八年,要是鄉親們在日本鬼子的坦克周圍,都能連夜自發的挖上這麽深的壕溝,那發愁的就不是中國的子弟兵,而是寸步難行的日本侵略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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