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姥爺快不行了,抽空趕緊回來看看。父親在電話裏說。醫院都不讓住了,說他腦子有問題;整天學騾叫,人家醫生和病人當然要趕你走。
以前每次打電話,姥爺都會問我什麽時候回去讓他看看。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從小養大,自然有著非比尋常的親情。從出生就失去了母愛,父親又常年在外,我在內心裏一直把他當作父母。他可以把僅有的臘肉都留給我,自己隻吃鹹菜;也曾為了我順利升學而給派出所所長下跪。放下電話,我立即定了最近的航班,踏上了回國的旅程。
“不要動,你被捕了!”飛了十三個小時,又坐了五小時的火車,然後轉乘大巴終於在家鄉小鎮的街頭下車時,有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厲聲喝道。我暈暈乎乎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定睛一看,原來是遠房老表紅哥。我早就聽父親說,村裏的年輕人都跑到外麵打工去了,隻有紅哥沒走,因為他是書記。我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來真的,便任由他捏著我的手沒動。來!先把手印按上!說完,他不由分說將我的右手食指按進了一個印泥盒子,然後又使勁地將它按在了一張表格上。這是外國人來華到當地派出所登記的表格,我已經幫你都填好了。怎麽樣,我這個書記稱職吧?作為老表也夠意思吧?聽了紅哥的話,我放下心來,開始與他寒暄。來,轉個身子,讓我看看,新聞裏說,你們國外槍林彈雨的,每天要死好多人,我們的大秀才可別沒報效祖國就被洋人害了。嗯,看來並沒有缺胳膊少腿什麽的。還是我們老林家的人命大啊!怎麽樣?在那邊吃的飽吧?吃不好餓著都沒事,隻要安全就行,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不過,你肯定餓不著,當醫生給洋人看病,每天收紅包手不收麻了才怪!
晚上,等所有過來看望的人都走後,我再次回到裏屋,開始仔細地為姥爺做檢查。他躺在床上,微張著嘴,眼睛直視前方,空洞無神。看我測量完了血壓和心跳,父親便端了一晚稀粥,開始一勺一勺地喂他。勺子剛靠近嘴唇,姥爺便發出哼哧哼哧的細弱聲響,吃了兩勺後,聲音更大了,像極了騾子的叫聲。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此時親自聽到,我還是震驚不已,不明白他怎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把姥爺的嘴巴擦拭幹淨後,我拿出便攜式腦電儀測試他的大腦波普。一般來說,不同的腦區有不同的神經信號,會在腦電儀上顯示不同的色彩,比如語言信號的色彩是藍色,視覺信號是綠色,手指運動呈現為黃色,等等。姥爺的腦電圖裏這些色彩都有,唯一奇怪的是,在所有這些色彩之上,蒙著一層淡淡的灰色。難道是醫學界爭論已久的腦內障?幾年前,兩名醫生在《柳葉刀》上報道說,他們診治的一名患者的腦子裏有一種如同白內障一樣的腦神經混濁,他們稱之為腦內障,文章裏的幾張腦電波圖片就同自己現在看到的差不多,猶如霧蒙蒙的江麵,或是裂隙燈下白內障患者的混濁晶體。
第二天中午,父親張羅了一桌子飯菜,把村裏在家的男女老幼都請了過來,算是替我向每家每戶登門問候。“中子這次走的急,沒有給各位叔叔嬸嬸帶禮物,他一早去鎮上買了些菜回來,做了兩大碗燉牛肉,給各位長輩嚐嚐。我早上讓他姥爺吃了一塊,入口即化,比豆腐還爽口。”父親的話讓兩碗牛肉在滿桌子深碗淺碟中一掃而空,連湯也被喝個一幹二淨。眾人交口稱讚,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這是天上的龍肉吧?一個長輩問。我禮貌性地應付著,心思卻一直圍繞在食客們發出的各種聲響裏,他們有的發出輕微的豬叫聲,有的是羊叫或驢叫,紅哥發出的是更響一點的狗吠。到了下午,所有的客人都走了,紅哥卻坐著不動,要跟我打聽國外的生活,我乘機問他,鄉親們吃飯時為什麽會發出各種怪聲。這都是報應,他說,大饑荒你知道吧?我們的父母那時候沒有吃的,把村子裏的樹皮都扒光了,到最後甚至吃死人,就不要說山上的畜生和家養的牲口了,吃了它們的肉不說,還煮了它們的皮,熬了它們的骨。它們感到冤,內心有怨氣啊!到現在可能都陰魂不散,跑回來報複我們,誰吃了哪種動物的肉,哪種動物便附身讓你像它一樣地叫。我覺得有些好笑,便問:你是書記又是黨員,也信妖魔鬼怪?紅哥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像很鄙視我少見多怪:這東西呀,你不能因為沒見過,就否認它。白天我們都在活學活用黨的理論,它不敢怎麽樣;但晚上乘我們沒學的時候它就會上身。你不要不信。至於我呢,是不是地汪汪幾聲學狗叫是有原因的。有一段時間我老是做噩夢,天天晚上都夢到有一隻大狼狗在後麵追,每次都是它追上要咬我的大腿時,我就滿身大汗地醒了,後來我發現,隻要不跑,轉過身,跟它一樣對著叫,那隻狼狗就會停下來,不追了。就這麽著,我養成了狗叫的習慣。關於狗,我再跟你說件親身經曆的真事。
這件事有不少年頭了,那一年我剛當上書記。有天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覺,門口的狗忽然叫了起來,叫聲既急促又驚恐,我趕緊出門去看是不是來了小偷,一開門,我吃了一驚。就見門口飄著一個人形的東西,沒有腿,衣服不是現代的,像是古裝戲裏的那種深袍大褂,頭上還帶著一頂烏紗帽,臉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那個東西就在門口的空地上飄著不動,我們家的狗一直大聲地叫,卻不敢上前,平時來了外人,它都是直接撲上去撕咬,現在卻好像害怕得很。我也害怕,心跳得咚咚響,正想著回屋拿掛炮竹,就看見狗子停止了嚎叫,一下子臥倒在地,頭也低下去,不停搖著尾巴,對著那個人嚶嚶嚶地小聲哼唧起來,過了一會兒,黑影慢慢變淡,不見了。這以後又發生了幾次,每次都是在狗子伏地之後,那個人才走。第二年,偷狗賊把我們家的狗毒死了,隻要在晚上看到那種髒東西,我都會學著狗的樣子,讓它們離開。就在昨天晚上,我去山後的老吳家扶貧被他強留著吃晚飯,吃完了,天就不早了,也沒得月亮,我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家趕,剛走到山嘴子那兒,汗毛就豎起來了,我稍稍偏過頭,就見身後跟上來一個無腿無臉的髒東西,我停下來,轉過身,趴到地上,像狗一樣對著它嚶嚶嚶地哼唧,那個東西也停了下來,然後慢慢消失了。
我覺得這些所謂的人形鬼魂或髒東西隻是紅哥內心恐懼時產生的幻覺,但他強烈地否認,還卷起褲腿讓我看他的膝蓋,果然有些紅腫,中間已經生了一層老繭子。我問紅哥願不願意做一次智商和認知力測試。如果智商沒有問題而認知力低下,那麽很大可能在內心壓力過大時,會產生某種幻覺。“上麵出台了一項政策,所有人都必須嚴格執行,這個政策說,任何夫婦都隻能生育一個孩子。假設你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你如何做到既不違背上麵政策又能再生兩個?”紅哥想了一會兒,小心回答:“找兩個情婦,讓她們一人生一個?”“很好。現在政策又變了,每對夫婦必須至少生三個,而你和老婆不想再要。你如何才能既不違背多胎政策,又不用再生孩子?”這一次,紅哥沒有多作思考,肯定答道:“那我就讓老婆做上麵的情人,他們可不想讓自己因為婚外情有了孩子而受到要挾或惹出麻煩。”看來這小子非常機靈,智商超過一般人。“對了,你說的上麵是誰?老板?”我問。“就是廣播裏整天說話的那個人,我也沒見過,我們這兒沒人見過,但你說一會兒一個政策,那隻有他才有這個本事。”我還是有些不明白,追問他:“那這個上麵總有個名字吧?他叫什麽?”“咦喲,這可不能說,他的名字可不是我們能隨便叫的!”好吧,那下麵進行認知測試。
有一個山村,某天來了一隻老虎,它竄進地主家的屋子,咬破了地主老財的腦殼,然後對著所有躲在門後既想看熱鬧又怕被吃掉的長工們說:從今以後,我就是這個村子的主人,你們可以繼續耕種地主的田地,並保留各種收成,但你們必須每隔三天給我上貢一隻比狗大的牲口,如果比狗小的話,比如雞或鴨子,必須是兩隻。貢品必須準時放到山腳下那顆最大的楠木樹下,而且你們誰也不準進入林子一步,你們也不能走出村子,因為林子裏是我的宮殿,村子外是豹子的地盤。還有一條特別的規定,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談論老虎,不管在什麽話題裏都不能提它。即使是村裏的狗也不準吠叫,每天必須對著林子搖頭擺尾,而且從此不準再啃骨頭,更不能吃肉,這都是老虎才有的特權,所有的狗子都隻能吃屎。就這樣上貢了一段時間,老虎又出台了新的政策,規定上貢頻率從三天改為每日,因為老虎現在有了孩子。村民們很快便發現,村子已經沒有牲口可以上貢了,就連屋簷下的燕子和麻雀都被捕進麻袋裏,交給了新主人。但政策必須執行,於是,村民開始把年老體弱的人當作貢品,最後發展到上貢嬰兒。在這種情況下,你覺得村民們是應當團結起來殺死老虎還是繼續上貢嬰兒?
紅哥哼哧了半天,回答:“一開始村民們如果有覺悟,還有殺死老虎的可能;到後來老虎家族已經成了氣候,從現實情況來看,他們隻能繼續供養主人了,不然就是自尋死路。”“可是繼續上貢的結果是所有的村民最終都要被老虎吃掉啊。”“那沒辦法,誰讓它是老虎呢,反抗是早死,先供著還能多活幾天。”
臨近傍晚,村子裏的男女老幼又回到了姥爺家閑聊。父親把中午的剩菜剩飯熱了,招呼大家將就著吃點當作晚飯。聊到姥爺的病情,所有人都同意,他老人家後半生有吃有喝,沒有渴著餓著,這一輩子也算功德圓滿了。紅哥說,我要是能活到他那麽大歲數,每天不餓肚子,老了哪怕腦子裏都是屎,我也不後悔,死也不害怕。有人乘機慫恿:你看中子把國外那麽先進的儀器都帶回來了,你還不讓他檢查一下,看裏麵是不是真幹淨?這麽貴重的儀器在我們這醫院用一次不花掉你大半年的收入?紅哥看著我,問:那看在老表的份子上,你給我查查?你不會收錢吧?我笑了,說,我想收,我姥爺和父親也不會答應啊。在座的都是親戚鄉親,我可以給大家都檢查一下。紅哥高興地擼起了袖子:那就好。我第一個來。現在醫院看病貴得離譜,我們頭疼屁股熱一般都不去找醫生。你是跑過大碼頭、喝過洋墨水的大醫生,能讓你檢查檢查那真是求之不得。
測試的結果令我吃驚,每一位村民的腦電波都覆蓋著一層淡淡的灰膜。我把所有的圖譜導入分析軟件,生成一張曲線圖,驚訝地發現,圖譜的灰色濃度與各自發出的不同動物叫聲竟然有著某種正相關聯係,豬的灰色最淡,而狗的濃度最深,中間逐漸遞增的是騾子、驢和馬等等。如果這層灰色覆蓋就是腦內障,而動物的叫聲是由內心恐懼引起的,那麽,腦內障會不會是常年恐懼導致腦神經緊繃而衍生出的神經茶垢?發出豬叫的人恐懼最小,因而腦內障程度最輕;像狗一樣叫的紅哥應當恐懼最大,所以灰色濃度最深。他是鎮裏的書記,他怎麽會比所有人都更加恐懼呢?還有,他們都在恐懼什麽?我記得前蘇聯有一個流亡作家在一本書上說,他們每個人每一天都生活在恐懼之中,害怕有人隨時敲門把自己帶走,他們知道這個政權反人性反人民必將垮台,但又害怕政府垮台後日子更加動蕩、更加衣食無著。他寫道:“對自由的驚恐無異於對死亡的畏懼,因為死亡就是徹底的自由”。紅哥見我盯著儀器不說話,把頭湊了過來,問:怎麽樣,我腦子沒問題吧?我沒有抬頭,但用肯定的語氣回答:都很好,沒有什麽大問題。你平時工作壓力怎麽樣?上麵有沒有每天都給你布置任務或找你麻煩?紅哥欲言又止,可能作為書記當著這些老百姓的麵他必須想好了才能說話,沉吟了一下,他回答:嗨,不都是討口飯吃嘛,你隻要緊跟著上麵的步伐,嚴格執行上麵的政策,積極維護上麵的權威,其他什麽也別想別做,就不會有什麽麻煩。看見我正要把腦電儀收起來,他岔開話題問:你說我腦子沒什麽問題,那剛才的認知測試結果出來了嗎?我的認知能力也像我的智力一樣比一般人高吧?
我把腦電儀放進手提箱裏,對著他也對著所有或坐或站的鄉親們說,我來把剛才那個故事講完吧。在嬰兒即將成為貢品的時候,村民們將最後一隻牲口綁到了那顆楠木樹上,他們一再交待那頭豬,老虎來吃它時,一定要向它求情,讓它降低村民們上貢的次數,或者要求別的村莊也同時上貢,這樣他們這個村子就不會馬上死絕了。當天夜裏,很多村民都夢到了那頭豬,它說,吃它的根本不是什麽老虎,而是一隻肥胖的貓。村民們當然不信,第二天,隻有嬰兒可以上貢了,他們又交待那個呀呀學語的嬰兒,向老虎求情,讓它去別的村子討要貢品。當天夜裏,嬰兒也托夢說,吃它的老虎就是一隻大貓。村民們依然不信,因為他們看見過那隻老虎,走起路來威風凜凜,那四隻爪子猶如鐵鉗,它怎麽會是貓呢?貓又怎麽會吃人呢?終於,隻剩下最後一個男人了。看見天色漸黑,他走到楠木樹下,將自己綁在了上麵,心想,村子已經沒人了,我再向它求情又有什麽意義呢,幹脆什麽也別想,心一橫,就讓它吃掉算了。將近午夜時,他正在昏昏欲睡,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在舔舐自己的左腿,他嚇得一激靈,低頭一看,一隻老虎正抬起頭看著自己,它的眼睛在月光下射出陰冷的寒光。男人一下子明白過來,這確實是一隻貓,因為它的瞳孔猶如兩柄利劍支撐著上下眼皮,老虎的眼睛如同人類,瞳孔是圓的。原來,那些牲口乃至嬰兒並沒有在夢裏撒謊。就在這時,那隻貓雙肩一抖,丟掉了身上的虎皮,開始啃咬男人的襠部,男人緊閉著眼睛,忍受著巨痛,暗自許願,來世絕不做人,要投胎為狗,這樣就再也不怕這隻扮虎的貓了。
你這越講越邪乎了。紅哥的語氣在官威裏明顯透露著不快:走了,我還要到老牛家去扶貧呐。
父親趕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說:老牛家睡得早,你現在去還得讓他起來開門,你好不容易到我們家來,再坐坐,讓中子陪著再聊聊。
我問紅哥中午的牛肉好不好吃,紅哥咽了一下口水,說,那還用說,你這拿手術刀的手炒的菜就是不一樣,那牛肉爽嫩滑口,讓我天天吃都不會感到膩味。
我說,你看,嚐了美食後,才知道以前吃的都隻是填飽肚子的糟糠,原來世上還有這樣既爽口又有營養的食物;如果我告訴你一些從未聽過的觀念和認知,它們同牛肉一樣鮮美,你也會接受它們,像每天都想吃一樣從此對這個世界、對權利和義務還有政府與國家產生不一樣的看法嗎?
剛剛坐下的紅哥又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我說老表誒,你可不要讓我搞上什麽麻煩!你們這些從國外回來的人本來就是危險人物,再講一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我以後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現在老百姓都安居樂業,日子過得好的很,好不容易能吃飽肚子了,也不搞運動了,你就不要不安好心來禍害我們了。你問問你爸爸,還有你姥爺,哪一個不舉雙手擁護上麵,哪一個不心存感激,覺得上麵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鄉親們齊聲附和:是呢是呢,現在逢年過節哪家不是大魚大肉的,以前見都沒見過,想都不敢想。上麵的政策好著呢,好著呢。父親也換了一幅嚴厲的口氣,告誡我,回來了就回來了,不要講些反動的東西讓老表和叔叔嬸嬸們惹上麻煩!你姥爺就快不行了,我也活不了幾年,你不要惹是生非讓我們都不得安生!或坐或站的村民們跟著七嘴八舌地勸我,說就是這麽個道理。紅哥拍了拍手裏的帽子,說:那就這樣講,天不早了,我還是要去老牛家扶貧。我說中子啊,這兩天我就不過來了,你走的時候我再來看看,給你送行。不要搞什麽菜,就燒一碗中午吃的那種燉牛肉,就著了。他一邊說,一邊踢了一腳桌腿邊的貓,罵道:骨頭是你能啃的嗎?到旁邊嗦魚刺去,把骨頭讓給狗來啃!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對待我的態度變得有些生分,他很少說話,顯然與我有了隔閡;我也不想開口,因為內心充滿了悲傷。 直到要走的前一天,他才來到我的房間,問我到鎮上要買多少牛肉。我說:“算了,不做牛肉了,有貓肉狗肉的話,各買一些。狗肉給紅哥吃,貓肉給叔叔嬸嬸們吃,再多買些酒。”我希望所有來送行的鄉親們在吃好喝好的同時都能一醉方休,可以乘著醉意,大聲說出上麵的名字,或者至少可以放聲痛哭。我再也不想聽到他們在桌上發出各種動物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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