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也不知道中了什麽邪,連續幾晚做了好幾個噩夢,稀奇古怪地越做越離譜,越做越恐怖,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場的情景,好像是一片森林,而我是一顆歪歪扭扭的小樹。我隻記得雨水非常稀少,陽光更是難得一見。每一天我都努力扭動著身子,盡力往上,去迎接從周圍參天大樹的枝葉間漏下來的光線;有水滴落下時,我會把葉子盡量卷曲起來,希望能把它接住。有一天,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接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麵前。雖然從未謀麵,但我不知怎麽地好像就是知道他是這裏的護林員。就在我納悶他為什麽停下不走時,他已經揮起了斧子,一下子就把我攔腰斬斷了。
在接下來的場景裏,我變成了一個無腿的幽靈在森林裏四處遊蕩。我特別害怕頭頂那炙熱刺目的太陽,隻敢在林子裏繞著那些高大粗壯的樹木飄來蕩去;當看到所有像我一樣不能成材的小樹都被砍斷在地時,我的心裏既有高興也有酸楚。繞到了森林的邊緣,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的家園是有圍牆的,圍牆外還有一條大河,大河對麵是另外一片森林。看見它,我立馬想起了大樹長輩們的警告,說那片樹林盡是些妖魔鬼怪,活著時,絕對不能把根紮過去;死了,也不能飄過河去與它們發生任何瓜葛。那些人高馬大的樹爺爺曾經跟我們說過很多嚇人的故事,有兩件至今都讓我印象深刻。一個是說有一個像我一樣早夭的樹魂偷偷飄到了對麵的林子裏,結果再也沒有回來,掌管魂靈的樹王曾派一個膽大的兄弟冒著危險去尋找,它匯報說,那個樹靈已經被對麵的那些魔王撕扯著吃了。還有一個故事說,雖然跑到魔怪森林裏的兄弟樹靈活著跑了回來,但它從此變得又聾又啞,再也不能說話,樹王隻好下令把它人道滅絕。
所以,有一天,當對麵的一個家夥飄過河麵,過來跟我打招呼時,我非常地恐慌,趕緊跑到了我們森林的深處。沒想到,它從此每天都過來跟我說話,有時還帶來一些從未見過和吃過的水果。終於有一天,我忍受不住誘惑,接過了一個鮮紅欲滴的果子,吃了起來。可以說,這是我一輩子從未嚐過的讓人飄飄欲仙的果實。第二天醒來後,回味到這一段時,我還納悶,作為樹的魂靈,我為什麽會喜歡吃水果。但當時,我清晰地記得,內心的戒備和恐懼一下子消失了大半。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偷偷地在河邊約會。當這個叫佬的小鬼聽說我隻有兩歲,是早夭的樹精後,它說自己有三百多歲了,是被一陣大風連根撥起後死掉的。我有些不大相信。它又說,它們林子沒有圍牆,各種樹木四處亂竄,長得到處都是。這我相信,從我們這邊看過去,也確實沒有看見它們有什麽籬笆。我當時想,要不是有這條大河,它們說不定都跑到我們這邊來了。但它又說,它們林子的主人從來都是不管不問,沒有修剪過一次枝條,更沒有因為哪顆樹看起來長不好就把它砍掉。
與佬聊得越多,我就越是對他們那個雜亂黑暗的世界充滿了好奇,終於有一天,我經受不住它的慫恿,跟著它飄了進去。那裏果然是令人大開眼界,林子裏形態各異、顏色不同的水果應有盡有,無數稀奇古怪的鳥兒不是在四處翻飛,就是在唱著聲調不同、音量迥異的曲兒。我們的林子裏隻有少數的鳳凰和無數的麻雀,當時我就想,這麽多各色各樣的鳥兒難道不會把樹木毀壞嗎?還沒有等我開口問呢,幾隻高大的麋鹿竄了過來,我嚇得差點摟住了佬。我們家園裏的動物可沒有這麽多,除了藏在落葉裏的蛇啊鼠啊等等,大一點的隻有屈指可數的大灰狼和眾多的小白兔。忽然,一隻老虎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嘶吼著猛地向上一竄,想要抓住我們。我嚇得來不及喊叫,也跟著使勁往上一竄,一下子就飄到了森林頭頂的天空上。我顧不得前方那炙熱耀眼的太陽和後麵叫喊追趕的鬼佬,慌不擇路地往家的方向飄去。就在我飄過大河,馬上就要進入我們的林子時,我看見我的那些粗壯高大卻老態龍鍾的樹爺爺們正在使勁地把自己身上的果實一起砸向我,還沒有完全明白過來,我就被各種堅果仁果核果砸中了,一下子掉進了下麵湍急的河流裏。
第二天晚上的夢中,我變成了一隻小白兔,外麵白雪皚皚,天寒地凍。我們姐妹幾個同父母一起擠在深深的洞窟裏,各自吃了一根秋天收集好的胡蘿卜後,媽媽問我們,這些胡蘿卜快要吃完了,我們要想想到哪裏去找吃的,外麵還有什麽可以吃。小妹說可以去找些大白菜,大妹說大白菜早就被收割完了,有的話也輪不到我們去吃,但是蘿卜纓子倒是還有,我們可以采集一些儲藏起來。我白了大妹一眼,說:“蘿卜纓子放不了兩天,就幹了蔫了,怎麽可以儲藏呢?沒有了胡蘿卜,我們可以多挖些白蘿卜回來慢慢吃。”
大妹不同意,反駁道:“白蘿卜太辣,不像上麵的纓子是甜的,我們都不愛吃。”
我再次白了她一眼:“這天寒地凍的,有吃的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的。大灰狼都愛吃,你為什麽就不能吃?”
“大灰狼才不吃蘿卜呢,它們隻吃肉!”大妹和小妹異口同聲地表示不同意。
我衝著她倆的臉喊道:“大灰狼餓了也吃白蘿卜,我親眼見過!”
“你要是親眼見到的話,大灰狼吃的就不是白蘿卜,而是你了!”
“每次辯論輸了,你們就詛咒我。隨你們怎麽說,反正每次我都是對的。”我得意洋洋地踱著步,好像對她倆毫不在乎。
大妹也站了起來,激動地叫道:“你每次都自以為是,偏狹固執,為了贏撒謊成性!”
我把鼻子湊到她的臉上,也大聲地吼著說:“我沒有撒謊,我就是親眼見過!”
當天夜裏,爸爸媽媽和兩個妹妹都睡著了,我還是氣憤難平,感到我這個大姐根本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越想越難以入睡,我決定去找大灰狼,讓它來親自為我作證。於是,我偷偷爬起來,打開洞門,踩著深深的積雪往森林邊緣的蘿卜地走去。在那兒呆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見到一隻狼的影子,我決定往深處走走去找它們。沒走多遠,我感到屁股蛋子有些熱乎乎的,回頭一看,正是一隻大灰狼。但它不是我幾天前見到的那隻,它明顯更加地高大威猛,我有些害怕,但還是壯起膽子,問它:“你好,大灰狼,你能跟我一起回去給我當證人嗎?”
大灰狼又嗅了嗅我那短小的尾巴,傲慢地說:“我很願意去你們家,但不會做什麽證人。”
我急了,忘了剛才的恐懼,說:“你必須去,你要去跟我的妹妹說你餓了會吃白蘿卜!”
大灰狼抬起頭,對著夜空長長地嚎了一聲,說:“笑話,我們從來不吃什麽蘿卜。”
“你們餓了會吃的,我看見過,因為白蘿卜比我們所有的兔子都白。”
大灰狼低下頭,惡狠狠地看著我:“我們吃的是你們紅色的肉,不是你們白色的毛。”
我趕忙回道:“兔子你們隻能抓住幾個,蘿卜卻有好多好多,吃我們不夠更不管餓!”
大灰狼笑了:“蘿卜都是水,到了肚子就化了,你們的肉倒是能管好久。”說完,它舔了舔嘴唇。
“不對!你們冬天不吃兔子,隻能吃蘿卜!我看見過,你不要怕丟臉就不承認。況且,我說理從來沒有輸過,你是辯不過我的。”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灰狼就張開大嘴,朝我咬來。我知道今天碰到了一個不講理的野狼,說得再多也沒有用,現在還是逃命要緊。我本來想往家裏跑,但發現四周忽然冒出了無數眼冒凶光、口吐長舌的惡狼。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四處亂竄,慌不擇路,差點撞到一隻狼的肚子上,想要停住,卻後腳騰空,倒栽蔥翻了個跟頭,肚皮朝上躺在了它的麵前,我恐懼之極,哆嗦著尋思要不要開口跟它說話,就感到脖子一涼,然後汗流浹背地赤裸著身子一下醒了過來。
在第三天晚上的夢裏,我終於從樹精和兔子還原成了人。這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在海邊的沙灘上光著腳散步,不知怎麽地,一眼望不到頭的整片沙灘上隻有我一個人,奇怪的是,我一直在單腿跳躍,更奇怪的是,我感到非常地輕鬆悠閑,好像用一隻腿走路就是我天生的習慣,而且我的手臂、耳朵和眼睛都隻有一個。就在我一邊跳躍,一邊甩動著單臂欣賞著海浪時,一隻巨大無比的鯊魚從水裏一躍而出,把我攔腰咬在了嘴裏,又一個跳躍,鑽回了大海。又苦又鹹的海水嗆得我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得了個空隙,我大聲地問道:“你為什麽要吃我!”
鯊魚把我吐了出來,用雙鰭把我托住,隻讓我的腦袋露出水麵,回道:“因為你在侮辱我!”
我氣憤地說:“我沒有侮辱你!我隻是在沙灘上散步!”
“你當然是!你在用你的獨眼獨耳單腿單臂羞辱我。”鯊魚看我顯得很是莫名其妙,又說:“好吧,也許你不知道其中的典故,但我可以讓你在被吃掉之前死個明白。”
很久很久以前,海洋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四分五裂,我也不是像今天這樣形單影隻。那時,我有很多朋友,經常同其他一些大佬聚會閑聊。有一天,我和海豚、鯨魚還有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家夥一邊吃著小魚小蝦,一邊喝酒吹牛。我看見海豚在吃一種奇怪的像海蛇一樣的東西,就問她從哪兒弄來的那麽惡心的食物,讓我們都倒了胃口。海豚笑著說它叫磷鱔,是她從海水的第十層捕到的,別看它長得難看,但它吃起來非常地爽口,而且蛋白質含量極高。我斜了她一眼:“你願意去追腥逐臭也就罷了,還自降身價去第十層扒淤泥,咦喲,嘖嘖嘖。。。。。。”
海豚不緊不慢地吃完了磷鱔,舔了舔雙鰭,說:“這就是我倆的不同了。海水有十二層,你從來都是隻呆在自己的那一層裏,所以每次聊天,你都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也不想了解其他層的朋友。”
我看了看海豚,又看了看周圍來自不同水層的大佬,說:“我當然知道你們每一位朋友。”
海豚又笑了:“是嗎,那你說說看,我們今天在座的各位朋友都各有那些法術和神通?”等了一會兒,看我張嘴結舌說不出來,他繼續擠兌我:“在我後邊的這位叫石斑,它來自第九層,不但會變色,還會變性,一會兒是母的,一會兒又成了公的。我右邊的這位是烏賊,你認識,它不會變色,但它可以噴射墨汁。。。。。。”
我打斷了海豚,大笑著說:“你說的這些雕蟲小技對我有什麽意義嗎?比如說烏賊,放屁臭也就罷了,還給它抹上顏色,還有什麽比這更無聊的嗎?”
海豚攔住了要衝上來拚命的烏賊,歎了一口氣:“唉,雖然你跟我們一樣也有兩眼兩耳、兩個鼻孔和兩隻胸鰭,但你其實是獨眼龍,是單耳賊,是衝天鼻,是瘸腿兒,因為你不知道怎麽用另一隻眼睛耳朵鼻孔和胸鰭去看去聽去聞其他水層的各種魚兒貝兒蟲兒,你不想用生來就有的成雙成對的器官去了解這廣闊大海的五彩斑斕。。。。。。”海豚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就看見烏賊的嘴裏吐出了一團黑色的東西,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我就感到眼前一黑,什麽也看不見了。過了好大一會兒,等我終於能看清楚時,所有的大佬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我就成了孤家寡人。我倒不是怕沒有朋友, 但侮辱我是獨眼龍單耳賊或者衝天鼻瘸腿兒,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你看看扁目魚的下場,就知道我為什麽這麽生氣。”
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麽,因為鯊魚話音未落,就一口把我吞進了肚子。
連續三晚都做了噩夢,第四天工作時我有些神魂恍惚,被頭兒叫到辦公室裏好一頓訓話。我隻好如實稟告,把做噩夢的事跟他說了。頭兒盯著我看了半天,又猶豫再三,最終打開了他那寬大的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了一粒菱形的藍色小藥丸,交到我手裏,說,你晚上睡覺前,把它吃了,保證你不會再做那些亂七八糟的噩夢了。
第四天晚上,我鄭重其事地服下了藥丸,緩緩地躺下,期待著度過一個平靜的夜晚。入睡之後沒有多久,我發現自己成了一隻滿嘴尖牙的鯊魚,在水麵上四處遊動,漸漸地我才明白,自己是在尋找那條罵我是獨眼龍和單耳賊的海豚。找遍了整個大洋,也沒有發現它的蹤影,我猜它肯定是去洋底扒淤泥去了,於是我用尾鰭使勁地拍打了三下水麵,這是我們以前聚會的暗號。果然,沒大一會兒,海豚從水底冒了出來。它保持著距離,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稍微向它靠近了些,誠懇地問道:“你能告訴我怎麽才能去掉獨眼龍瘸腿兒這些綽號嗎?”
海豚想了想,反問我:“你學會了用兩隻眼睛看待不同的事物了嗎?”
“學會了!”我肯定地回答。
“你學會了用兩隻耳朵聽取不同的聲音了嗎?”
“學會了!”
“你學會了用兩個鼻孔呼吸不同的空氣了嗎?”
“學會了!”
“你學會了用兩隻胸鰭體驗不同的水流了嗎?”
“學會了!”
“那好,我可以去召集其他的大佬,重新開始我們的小圈子聚會。”海豚又說,“我還會叫一些鳥兒過來。”
“等等!鳥兒?”我以為聽錯了,問道:“你說要把鳥兒叫來參加我們魚類大佬的聚會?”
海豚想也沒想,肯定地回答:“沒錯!你不知道我們是所有鳥兒的先祖、鳥兒是從我們魚類演化出來的嗎?”
“笑話!你不是在測試我的智商吧?”我語帶諷刺地揶揄她。
“我隻不過告訴你一個事實罷了,並沒有在測試什麽。”海豚認真地說。
“你以為鳥是鳥、魚是魚這麽一個基本常識我都不懂嗎?”我激動起來, “鳥兒有翅膀會飛翔,魚兒有胸鰭尾鰭隻能遊水,你叫誰來做裁判,我今天都贏定了!”
海豚往水裏沉下去一些,隻露出大半個腦袋,對我說:“你呀你呀。你那僵化封閉的大腦根本不能處理任何你不知道、你不能理解和你不喜歡的東西,而且任何一個本來可以交流信息、提高認知的討論都會被你變成必須決出輸贏的辯論。你要知道,封閉大腦裏的思維都是經驗的、功利的、形而下的、奴性的和虛偽的。與這種腦袋的魚兒根本不可能發生有意義的討論或交流。要想與別的魚兒發生有意義的交流,從別的魚兒那裏學到你不具備的知識,你必須試著進入他們的水層,或者用人類時髦的話來說叫維度,因為你與他們不在同一個水層或維度上。要想進入他們的維度,你必須認真地用兩隻眼睛看待不同的顏色,用兩隻耳朵聽取不同的聲音,用兩隻鼻孔呼吸不同的空氣,用兩條腿來體驗不同的道路。可是你依然還是一個獨眼龍,一個單耳賊,一個朝天鼻,一個瘸腿兒。”
我被激怒了,一想到竟然被海豚第二次羞辱,便猛地張開大嘴,咬向她的腦袋,但海豚非常機敏,一個後空翻,繞到了我的肚皮下,用她那堅硬的尖嘴使勁地撞在我柔軟的肚皮上。我感到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幾乎眩暈過去。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我自信地說:“你今天打不過我的!我吃了頭兒的藍色藥丸,他說我今晚的這個夢隻能好不會壞!”
海豚第三次笑了:“其實,樹精、兔子、跛腿遊客還有鯊魚都是真實的,隻有那個頭兒和他的那個藍色藥丸才是一場夢。”說完,他猛地用鼻子插進我的右鰓,我一下子失去了呼吸和平衡,一個倒栽蔥,筆直地墜向海洋的深處。在下墜時,我感到自己正一個一個地穿越那十二階水層,感受著不同的光影,不同的溫度;我原先以為海洋裏除了水就是食物,沒想到它的深處是如此的色彩斑斕,絢麗多姿。我看見了此生從未見過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魚類,它們好像對我這條鯊魚已不再畏懼,隻是默默地看著我穿過他們的世界慢慢地下墜。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