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兒時好友白首叨在反複催促下終於匆匆趕到時,我在非洲親手建立的天花王國正在抗議聲中搖搖欲墜,我的土王小命也是危在旦夕。幾乎所有的國民,其實也就是兩支來自不同部落的土著,都在群情激憤地圍攻我的住所。他們不分晝夜地跺腳拍手,高聲唱著莫名其妙的歌曲,還把猴蛇扔進我的屋子,弄得到處都是。猴蛇是我們這兒特有的一種沙漠蜥蜴,它們可以變換皮膚的顏色,而當地的土著知道如何用不同溫度和形狀的小石子來引逗它們變換他們想看到的顏色,而且賦予這些顏色不同的含義。我知道淺綠色是友好,紫色是絕交或者拚命的意思。他們現在扔進屋子的就是一些紫色的猴蛇。
我把首叨緊急招來,當然不是為了讓他單槍匹馬來對付這些暴徒。他們隻是一些被人利用的工具,我真正關心的是誰在背後遙控這些工具。我之所以一直沒有作出任何回應或者采取任何措施,是因為我在等待,在觀察,在證實心中的猜測。現在,箭在弦上,我也大致看清了形勢,覺得可以出手來平息動亂了。就在首叨到達的第二天早晨,我讓他從地下室拖出來兩大袋宣人專蜜糖,“要拿那兩袋粉紅色的,不要拿紫色的那袋!”我跟他說。自從建國以來,我的王國已經基本實現了溫飽,臣民們有著吃不完的玉米和木薯,但他們最喜歡的還是平時難以獲得的宣人專蜜糖,隻要一見到這種讓人既亢奮又麻木的鴉片果子,他們就會溫順得如同綿羊一般。果然,看見首叨開始分發宣人專,抗議人群立馬安靜下來,自覺地在大門外排好了隊伍,有些年長的臣民還討好地開始清理地上或死或活的猴蛇。
門外的人群滿意地離開之後,我邀請首叨共進晚餐。“你以前告訴我,治理這個國家的是你的左膀右臂博巴索納和恩庫努祖,你隻是象征意義上的土王,那這些土著為什麽不去找他們的麻煩,卻隻來攻擊你呢?”首叨一邊嚼著牛肉,一邊打著手勢問我。
“這正是我把你招來的原因!”我呷了一口紅酒,咂著嘴回道:“我當年在這邊做生意發了財,買下這塊土地,就是為了建立一個理想國來實現我一生的夢想。但一個國家沒有國民就不成為國家,所以我把生意夥伴博巴索納和恩庫努祖招來,問他們願不願意帶領他們各自的部落遷徙到我的領地,組建一個真正自由、民主、公正和富裕的國家。建國之後,我選擇隱居幕後,這裏麵有好幾種考慮,其中的一個是我對他們是否忠誠還沒有完全的把握。做生意時關係相對來說比較簡單,隻要錢財兩清就可以了,一旦有了權力,人性的各種陰暗就會暴露出來。你剛才的問題也正是這一個禮拜我在思考的。現在到了結算的時候了。”
“明白了。我知道你為什麽把我叫來了。”
“做的時候選擇等天黑以後,我們這兒的規矩是,白天是勞動生產的時間,所有的內政決策和財務清算都是在夜間進行,這樣我們就可以利用一切時間為這個新興的國家服務,可謂鞠躬盡瘁,有國而無我。”
第二天晚上是例行的法治會議,擬定的主題是這一周的治安事件和法律完備性檢討。所有的國會會議無一例外都是在我家裏舉行,我們一般每周開會七次,每次時長為夜間一到三百分鍾不等。相互寒暄之後,博巴索納和恩庫努祖像是商量好了似地都不說話,隻是以一種緊張和防備的眼神看著我。我用意味深長的眼神回敬他們,僵持了大約十分鍾,我開了口:“我們都知道這個禮拜發生了什麽。天花王國畢竟剛成立不久,王國製度還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在國民們表達憤怒和不滿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讓你們二位的才能充分發揮出來,為國盡力。我決定一個月後辭去土王的職位,把它讓給你們倆人中的一位,同時,去除它的象征意義,把國家的一切大權都集中在土王一個人的手中,這樣才能集中力量辦大事,不會因為互相猜忌和牽扯而一事無成。至於誰將戴上土王的皇冠,由你們倆自己決定,我不參與。一個月後的國民大會上,新土王將向所有的國民宣誓就職。”
一周之後,首叨向我秘密匯報,說一切皆已辦妥。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而且如果沒有我的眼線在私下煽風點火,他的離間計謀也不會產生任何效果,但這隻是第一步。現在,他們兩人中的一位已經得知另一位開始了行動,並向他的部落追隨者和行賄商人暗示,他將是這個王國的唯一主宰者。接下來還需要另外兩次點火才會讓他們的關係像原子彈爆炸那樣發生鏈式反應。我讓首叨五天之後再次登門造訪,這一次要大張旗鼓、大搖大擺地把滿車的宣人專送到博巴索納的府上,還要放出風聲說,這是為他登基大典專門預備的。
當天晚上,我把恩庫努祖一個人邀請到家裏共進晚餐。“聽說你和博巴索納已經作出了共同的決定,外麵都在傳說博巴索納將要領導這個國家。我對誰將成為唯一的掌權者並沒有個人的偏好,但對你此後將何去何從很是擔心,所以今天把你請來,想聽聽你的看法,也順便把我打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跟你分享,因為它們都與你性命攸關。我隻想說,當一個人在你死我亡的情況下沒有任何選擇時,我會百分百地支持他反戈一擊。”其實,我早就知道恩庫努祖已暗地裏做好了安排,我隻是很奇怪他為什麽還沒有采取行動,不知道他在耐心地等待什麽。同喜歡招搖、藏不住事兒的博巴索納相比,恩庫努祖就是那麽沉穩,你不對著他的屁股揣上一腳,他就一直把屁憋在肚子裏,不放出來讓你知道它是臭還是香。
兩天之後,在巫師的引領下,烏有部落的土著們敲著傑姆貝手鼓,跳著裏皮庫光腳舞,在歡快的歌聲中抬著博巴索納的棺材走向墓地。烏有部落是博巴索納帶到天花王國的臣民,他們對主人的突然離世感到無比悲傷,但好像並不驚訝,看來他們部落的巫師在心裏疏導方麵幹得非常不錯。我並沒有參加葬禮,因為我正忙著讓首叨把之前賄賂給死者的那些蜜糖重新裝車,在送葬隊伍正好經過恩庫努祖的門前時,送到他的府上。
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我以商討典禮的名義又把恩庫努祖請到家裏。他看起來誌得意滿,一副勝者為王的架勢,竟然沒有向我道謝,看起來也不打算向我請教。那我就不客氣了,假裝失手讓酒杯掉到了地上。埋伏在廂房裏的私人衛隊蜂擁而出,把恩庫努祖掀翻在地,捆了個結結實實。聽著他殺豬似地嚷嚷,我沒有再同他說一句廢話,讓衛兵們把他關押到了地牢裏。這些衛兵都來自烏有部落,我昨天已經對他們做了充分的思想教育,我敢肯定,他們現在押著這個仇人絕不會讓他有一絲的舒服。
第二天的登基大典如常舉行。當興奮的國民們看見隻有我站在台上,期待中的恩庫努祖皇帝沒有一絲蹤影時,都焦躁不安起來,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臉上滿是迷惘的神情。我看時機已到,打了個響指,衛隊把恩庫努祖五花大綁地押上了主席台。台下一片驚呼,很多人誇張地捂住了嘴。接著,我又打了個響指,這回押上來的是烏有部落的巫師。台下更加慌亂了,但很快便安靜下來,死寂一片。我站起來,對著話筒一字一句地說道:恩庫努祖辜負了我們,他的手上沾滿了罪惡的鮮血,他的口袋裏裝滿了不義的錢財。他為了大權獨攬,勾結烏有部落的巫師,用咒語把姆巴蘇納的靈魂引出了胸膛;又向給我們帶來財富的商人索要賄賂,中飽私囊。我打了第三個響指,五個裝滿了宣人專的麻袋抬了出來。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些麻袋上,我知道,我要是再繼續列數恩庫努祖的罪行,已經沒有什麽人要聽了。我下令,把這些沒收的蜜糖都馬上分發給人民,他們才應當是這些贓物的主人,同時挑選一些身強力壯的烏有土著,把他們的仇人拖到會場外處死。
登基大典的高潮是我宣布,作為這個王國的奠基者,我將暫時接過所有的權力,為實現我們當初建國的理想而獻出自己的一生,我將無我。我還宣布,從今天起,我們國家的發展重點將轉移到國際貿易上,我們已經有了足夠的玉米和木薯,我們需要打開市場,把多餘的糧食推銷出去,換回更多的原材料和技術來生產宣人專,不久之後,蜜糖將再也不是奢侈品,而是我們每家每戶、每頓每餐的日常食物。為此,我任命白首叨為首席貿易大臣,他具有豐富的國際貿易經驗和各國各地的人脈,一定會把我們的產品以最好的價格推銷到世界各地。
自由、民主、公正和富裕是我當初建國的理想,而把所有的權力集中起來是實現這一理想的必要手段,隻有這樣,才能多快好省地辦成大事。當初讓博巴索納和恩庫努祖摻和進來,本來就是初級階段的一個過渡,好在這個使命他們完成得還算不錯,我們因此可以進入下一階段,實現經濟騰飛了。第一個五年計劃執行得非常圓滿,家庭平均收入翻了兩番,國家的人口增長了一倍,人口構成也不再是隻有來自沙漠左邊的烏有和來自右邊的河商兩個部落了,其他各個種族的深黑淺灰的居民紛紛加入了我們的偉大國度,有的是為了填飽肚子,有的是為了躲避戰亂,還有的是為了發財致富。我為這個國家終於走上了正確的道路並正在快速前進而無比欣慰和自豪,但也隱隱地擔憂這些新來的國民會給我們帶來一些糟粕,玷汙了自由、民主、公正和富裕的建國理想,為此,我特意拿出紫色宣人專,命令所有新入籍的公民、前來觀光的遊客和做生意的商人都必須在踏入國門前吃下兩粒,以便生成足夠的正能量,始終保持亢奮愉悅的心情,以積極向上的心態與我的臣民們交往。這種紫色宣人專比粉色的要珍貴的多,數量也非常有限,我一般極少把它賞給臣民。
隨著市場的拓展和生意的擴大,我的首席貿易大臣忙得可謂焦頭爛額,我告訴他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樣事無巨細地來向我匯報、聽我指令,有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有一天我真的是被他氣瘋了。一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跑來的部落領袖提著極其貴重的禮物來向我告狀,說我的貿易大臣發布公告,嚴禁天花國的任何個人或團體與他們有任何的生意往來。我聽了很是生氣,馬上把首叨叫了過來,問他是怎麽回事。首叨用母語跟我小聲地說,別看這些家夥穿戴得體,他們其實是割頭皮吃人肉的惡魔,對待自己的奴隸都是殘暴無比,更不用說對待外人了。我睜大了雙眼,看著他:“所以呢?我們就不跟他們做生意了?”首叨不敢看我,囁喏著回答:“我覺得與他們的經貿往來有違您的建國宗旨,而且還會助紂為虐,資助他們去犯下更多的惡行。”混賬!我一拍桌子。“隻要能賺錢,隻要能讓我們的人民過上好日子,我做牛做馬粉身碎骨都願意,你還在那兒對我們的生意夥伴挑三揀四?還在那兒區分黑貓還是白貓?隻要他們不是來顛覆我們,就應當一律熱烈歡迎!”
我對首叨的忠誠沒有絲毫的懷疑,但他好像長了一顆榆木腦袋,有時候不但不開竅,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天,我收到了一份內參,說民間有很多人已經出現了被啟竅蟲感染中毒的症狀。內參是一種用特有的紙張和格式書寫的內部報告,一般由散布在全國各地的監察員撰寫,主要是用來體察民情,掌握國民動態。我把首叨招進皇宮,問他知不知道這件事。之所以問他這個貿易大臣,是因為我百分之百確定這種蟲子是從國外帶進來的。
“這件事小人知道,皇上。”自從上一次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之後,首叨現在隻要見到我就雙腿隨著雙唇抖個不停,“而且我查了,這種蟲子是跟著一種進口遊戲混進來的。”
“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既然查明了是跟遊戲混進來的,為什麽沒有做好防疫檢疫把它們滅殺幹淨?或者至少給它們喂上足夠劑量的紫色宣人專?”
“皇上,它們是在遊戲裏麵的虛擬蟲子,不是粘附在遊戲包裝上的真實蟲子。”
“混賬!你還在嘴硬!我不知道嗎?要你解釋?這種遊戲隻有那些大富大貴的紈絝子弟才會玩,那些平民百姓是怎麽感染上的?”
“皇上所言極是!這些遊戲本來平民百姓是玩不起的,但根據我們的‘公平公正法’,如果某件擁有物在某個種族或階層或群體的占有比例超過了其他種族、階層或群體的百分之九十,則國家有權強行沒收該擁有物進行二次分配。平民之所以接觸到這些遊戲,還有我之所以沒有匯報,都是因為它是二次分配所致,是符合天花國法律的。”
“法律!法律!這世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這些法律嗎?它們就是我製定的!”我氣得真想抽他兩個大耳刮子,“在任何社會,法律在上層是權鬥的工具,在中層是金錢的交易,在底層就是恐嚇的刑具!你說,現在有那麽多人已經被啟竅蟲感染了,我們該怎麽辦?”
“皇上,小人不明白您老人家為什麽會為了一個蟲子而如此操心、如此憤怒。如今國泰民安,人人富足,天花國離您的建國理想隻有咫尺之遙。您又何必為了這件小事傷了身體呢?”
“愚蠢!簡直是冥頑不化!這是傷身體的小事嗎?這是要命的大事!”我為首叨還不明白我內心的焦慮氣得渾身發抖,“你以為我殫精竭慮地為臣民們謀福利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讓他們吃得好睡得香嗎?縱覽古今,所有能在史書上留名的偉大政治家、所有能長期當權的政府都隻是做了兩件事:獲得權力和保持權力。要完成這兩件事,一個好的領導人必須學會掌握好各種微妙的平衡,比如既要滿足大眾的物質需求來討好他們,又要隨時阻止他們思想出軌來糾正他們;既要培養得力的幹將幫助自己實現各種目標,又要做好防範以免他們做非分之想,而一旦民眾或幹部們已經誤入了歧途,又該如何消毒清洗,等等等等。這麽多年來,我為了天花國無私無我,就是為了讓這個江山能代代傳下去,不改姓,不變色;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以為我們的宗旨和目標就是為了讓國民們過上好日子,那我們就是在舍本逐末,那我們還需要生產宣人專做什麽?那我們幹嘛要把他們當作豬一樣來圈著?啊!?你以為我當這個土王、做事實上的皇帝就是為了養豬嗎?可是,可是這個蟲子會鑽進他們的腦子,刺激他們私欲膨脹,想要獲得財富之外的各種權利,蠱惑他們去追求隻有我才能擁有的東西!這個臭蟲會腐蝕掉豬圈,讓豬跑出來拱我的權力,會讓我們的江山變色,會讓我這些年來的所有努力都毀於一旦!”
“請皇上息怒,小的現在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個屁!你什麽也沒有聽懂,你根本就不應當聽懂!”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下意識地按下了桌上的紅色按鈕。這個按鈕通向我的私人衛隊;每當天人不能合一,或者和諧遭到破壞時,我都會按下這個按鈕。它就像一個“重置”鍵一樣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讓國家恢複到我當初建國時所構想的理想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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