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與超現實主義繪畫

讀《百年孤獨》,就像是在看Salvador Dalí (薩爾瓦多·達利)的畫,魔幻又寫實。魔幻的是身體和環境,寫實的是心靈和人性,觸目驚心,刺透靈魂,誇張到極致。

書裏麵其實有一句話其實可以給這部作品本身做個評價:原來世界上最有諷刺效果的是文學作品。

《百年孤獨》,聽起來像一百多年前的作品,其實出版於1967年。作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他是講西班牙語的哥倫比亞人,在大學時代曾熱愛西班牙詩歌。畫家達利,當然還有畢加索,也是西班牙人。是不是西班牙人骨子裏都有那麽一種不羈的狂野。這種魔幻現實主義的狂野,我還是第一次在文學作品裏看到。

先講講幾個女性吧。

烏爾蘇拉,伯恩迪亞的妻子,馬孔多的家族創立者,幾乎從書的開頭活到了書的結尾,從青春少女,活到一百多歲萎縮成嬰兒,失明也失去了時間感的老祖母。她目睹了兒子孫子曾孫直至第五第六代孫輩的出生長大,也目睹了許多兒孫的死亡。她曆經過繁榮與衰敗,看破人心,有智慧,有愛,又有原則。我以為,烏爾蘇拉其實是這個家族裏最幸福的一個人,不是她得到過多少愛,而是她愛過多少孩子,理解過多少成年人。即使是她也無法逃脫最終的宿命。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 烏爾蘇拉晚年其實已經失明,但她怕別人知道她的失明,她就通過氣味聲音等其它感官,加之記憶和邏輯推理成功地瞞過了所有家人好多年。老太太很厲害。其實現實中也是這樣,人的身體一直在衰老,可是尊嚴與智慧卻可能一直在提升,並不會隨著年齡而衰敗。烏爾蘇拉看到家族的大廈將傾,也洞察出每個孩子內心深處做事的本來動機:比如那名聲遠揚的兒子伯恩迪亞上校,其實他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愛人的能力,他打仗的動機是自尊和自負。她愛她的每一個孩子,盡了所有努力。在孩子們都離她而去以後,才想起到櫟樹下找她被認為瘋了的丈夫何塞-伯恩迪亞傾訴。每一個孩子,在人生的旅程上所經曆的傷痛和失敗,都是插在她心裏的一根刺。而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烏爾蘇拉,是一個母親的悲劇,作為一個母親注定不可避免的悲劇。

阿瑪蘭德,烏爾蘇拉的小女兒。因為和姐姐麗貝卡同時愛上了皮埃特羅,發誓要在姐姐麗貝卡和皮埃特羅的婚禮前把她殺死,而且說到做到。即使姐姐後來另嫁他人,即使阿瑪蘭德最終得到了皮埃特羅的摯愛,阿瑪蘭德卻又堅決地拒絕了皮埃特羅,最終令皮埃特羅絕望自殺。阿瑪蘭德也對麗貝卡懷著冷酷至極的心境,快活地想見並親眼證實了麗貝卡在丈夫去世後數十年死人一樣的悲慘生活,阿瑪蘭德對死亡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死在麗貝卡之後。這可是姐妹。這是怎樣的一種嫉妒和仇恨啊。她沒能和家裏任何一個女性(除了烏爾蘇拉之外)很好地相處。在她的心中,仇恨第一。

可是,晚年的烏爾蘇拉卻說,阿瑪蘭德才是全家最溫柔的一個人。她對皮埃特羅的拒絕,是因為沒有勇氣,越是愛,越是需要更大的勇氣。這點我不明白,可是她對麗貝卡的冷酷和仇恨怎麽解釋?烏爾蘇拉是說阿瑪蘭德對自己很溫柔嗎?的確,不會愛自己的人,愛他人都是假。

還有一點我也不明白的是,死期將至的阿瑪蘭德,活力四射,用了充足的時間給自己縫了精美的壽衣,甚至招呼要幫全城的人替他們給死亡世界的親人帶信。許多時候,我們看一個人的結局,都會看她的死前狀況,不管她是不是曾經活得精彩。沒有人比阿瑪蘭德死得更好的了,她完全知曉自己的死期,充分準備,死前越發精力充沛,變得美麗動人,簡直是興高采烈。難道,這是命運對她的肯定嗎?我覺得,阿瑪蘭德對別人是一點不讓步不遷就的,她的溫柔沒給別人,全給了自己。她終身未嫁,沒有子嗣。

阿瑪蘭德,其實也是一個悲劇,一個沒有足夠勇氣去愛的悲劇。

麗貝卡,這個被何塞-伯恩迪亞和烏爾蘇拉收養的美麗女兒,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當初她因為熱烈地愛而不可得見皮埃特羅,令她又恢複了吃土和牆皮的嗜好。她對人身體的本性的呼喚和對人生的深遠回應,那種強烈的追溯感,是唯一牽動她的東西。她不曾傷害任何人。可是結局為何如此悲慘?就是因為她最終愛上了烏爾蘇拉的長子,她那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被雙雙趕出家門。哀大莫於心死,在和她一起生活的哥哥(後來的丈夫)被人槍殺後,美麗的麗貝卡就像行屍走肉那樣幽閉在屋裏又繼續呼吸了幾十年。生與死的界限在哪裏?是在心死的那一刻吧。麗貝卡,雖然美麗,活得像個動物。烏爾蘇拉每每想起麗貝卡就心痛,就覺得對不起她。是的,烏爾蘇拉就是對不起她。

麗貝卡,是一個悲劇,一個要麽熱烈如火,要麽沉寂如灰的悲劇。

費爾南達,一個本書中最大的笑話,極盡諷刺效果。她因為長的漂亮,是按照著女王的模式被培養長大的。為了培養她,她的父母賠盡家底,最後需要費爾南達編織竹藤花環度日。對外她們隻說那是一個愛好,永無休止地繼續宣揚自己家族的地位是如何顯赫,高貴,富有。不知這個謊言是不是已經騙住了她們自己。她和她父母的人生支點,就是自己畫的這個大餅。費爾南達,最終沒有成為女王,卻嫁給了遠在馬孔多的伯恩迪亞第二,用她自己的話說:“本來應該做女王的人,卻成為了瘋人院的女仆。“ 伯恩迪亞家族,在烏爾蘇拉年邁以後,是由費爾南達掌管的。

規矩,無數細小的生活上的繁文縟節從此進入到伯恩迪亞家族。費爾南達的丈夫逃到了情人那裏。兒子被當成教皇培養,在成年之後打著上教皇學校的幌子在歐洲四處遊蕩。遊蕩的兒子和留在馬孔多的費爾南達通信多年,就是互相描述和對方畫的大餅。女兒梅梅,是一個聰明活潑可愛的女孩,從小被送去學古鋼琴。每當梅梅回家,父親就不去情人那裏,家裏充滿了因梅梅的到來而難得的歡樂。但是梅梅從第一次回家的第二個星期就知道情人的存在,還去拜訪過。聰慧美麗的梅梅的結局因費爾南達而無比淒慘:梅梅的出身低微的戀人被費爾南達設下的埋伏用子彈打穿脊柱。在聽到戀人慘叫的那一刻就已心死的梅梅,被送到費爾南達家鄉的修道院,此生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費爾南達,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的女兒,都曾想去愛她,但費爾南達毀了他們所有。她才是這所瘋人院裏唯一的瘋子。是的,人,從不真實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瘋了。

費爾南達的故事,我覺得是本書中最貼近現實的部分。在生活中,甚至自己的經曆中,你是否見到過費爾南達的影子?因為虛偽,虛榮,堅持高人一等的固執,從此失去了真實麵對世界真實麵對內心的可能,從而失去了愛的能力。毀掉的,都是本來應該最愛的人。

費爾南達,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個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的悲劇。

再說說男人們。

伯恩迪亞家族的男人都喜歡鑽研東西。神叨叨的老伯恩迪亞,晚年參透時間的奧秘被當成瘋子綁在樹下。次子奧雷裏亞諾-伯恩迪亞上校成為戰神,他晚年明白了辛苦勞作才是人生最大的祝福,於是餘生不停地製作小金魚,用金子同樣的價錢賣了再買回金子繼續做。梅梅和戀人的在修道院出生的私生子奧雷裏亞諾-巴比倫潛心研究羊皮卷,通曉世界上各個時空的事,卻愛上了自己的姨媽,費爾南達最小的女兒阿瑪蘭德-烏爾蘇拉,他最終破譯了羊皮卷,原來家族命運的結局早已寫好,他和姨媽生出的長著豬尾巴的嬰兒被螞蟻吃掉,從此世界上再沒有伯恩迪亞。颶風刮起,世界上也沒有了馬孔多這個地方。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是這本書本來的名字,是一個故事和神話。那是一個注定不適於人生存的地方,就像結尾阿瑪蘭德-烏爾蘇拉放飛的每一對雀鳥,一旦獲得自由,片刻不停,就飛離馬孔多。每一代人都努力過,追尋過,在參透時間或真理的時候,就是接近死亡的時候。有太多的詛咒,這些詛咒,有的源於身體的欲望,有的源於心靈的欲望。整本書,尤其是後半部分,每一句都是悲劇的手筆,用悲劇寫悲劇,讀著幾乎被悲劇的潮水淹沒。不知作者是不是在寫實,那些夢想,愛與歡樂,都是臨時而短暫的片刻,卻成為了人們聊以自慰的的定睛之處和永恒回憶。如此悲劇,是宿命,還是另有其因?

《槍炮、病菌與鋼鐵》,再加上經濟利益的驅使,是敲開,也可以是摧毀,一切文明的利器。這些在書裏都曾有描述,不可忽略不寫:政府派來的官員,香蕉公司,鐵路,戰爭,罷工,屠殺… 又不敢多寫,生怕那個詞匯敏感文章發不出來。

我不懂藝術,但如果可以自由地從藝術的角度來講,我覺得《百年孤獨》是一件藝術品。文學,有著音樂不易表達的思想,有著繪畫不易表達的故事性,還具有所有藝術都有的自由創造和心領神會。但我不認為這本書本身表述了更多洞見,隻是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和思考空間。就是像極了畫,達利的畫,畢加索的畫,超現實主義的畫,把人的欲望,本能,隱藏的種種,攤開了撕裂了以一種魔幻的方式給你看,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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讚,喜歡這本書! -紫若藍- 給 紫若藍 發送悄悄話 紫若藍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9/2023 postreply 05: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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