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悠悠江水憶往事
鄺伯又重新坐上花尾渡,這回換成豪華型的濠江渡,往澳門口岸駛去。
數日前的台風天,已經轉換成今日的豔陽天。
他獨自坐在二樓包間,眼前擺著幾碟點心,一壺茉莉花茶,一份最新報紙。那是他多年的早餐習慣,就算是坐船,也不想改變。
朗日下的清亮江水,穿梭往返的船隻,岸邊的蕉林蔗田,隱隱若若的屋舍人家,也都是他最喜歡的江景。每每到了這種時刻,他會感到內心的平和,凡間的恬靜,天地的美好。
可如今,他卻無法平靜。眼前流過的不是滔滔江水,卻是往事如潮。
真沒有想到啊,這趟船程,竟遇到了小鎮神醫,故人的後代,還有洛蘭的消息。
她還好好地活著,成為三個男孩子的母親!又會是多少孩子的祖母呢?他在心裏替她歡喜,卻也酸澀:可惜啊,他們的父親,祖父,都不是他。
縱橫世間,瀟灑一生------自他離別她之後,這兩句話就成為他的人生哲學。不成婚不留後代,母親罵他衰仔,他一笑致之。家裏兄弟姐妹眾多,真的不缺他這一脈。神出鬼沒,不帶隨從,手下常常抱怨找不到老板,他更是不理。在省城,他是聲明在外卻極少露麵的“榮記錢莊”大老板榮伯;在上海,他是以筆鋒聞名的專欄作家“小老千”;在往返省澳的花尾渡航線,他就是一位老瘦,獨來獨往的普通搭客“鄺伯”。
除了當時一起出洋的幾個同窗好友,沒有人記得他的本名:“鄺家榮”。更沒幾個人知道他最隱秘的身份:掮客。
可以是實物掮客:比如古木家俱,玉石瓷器,前清古董。當然不會去販賣國寶文物,更不會是走私。能夠明正言順地把國產的好東西高價賣給外國人,從他們手中賺取大把銀紙,再反饋國人-----有這樣的好事,他自是不會抗拒。
也可以是無形物件的掮客。比如說:信息情報。
他天生有語言天份,精通幾門外語。又講得流利的國粵語,客家話,上海話。這等本領,才是他的秘密武器。
另一位有語言天份者,應該就是辰英吧!
他倆的第一次見麵,想起來,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
民國初,花尾渡才剛剛興起, 船身很窄,隻有一層,船客也很零星。那日天寒,已近除夕。船開未久,一個三歲左右的男仔頭精力過剩,開始滿船亂跑。孩子阿媽顯然身體不適,捂著頭裹著大衣坐在船角不願動。孩子阿爸隻好跟著跑,最後把他一手抓住抱在懷裏。可是沒過半個時辰,那頑皮孩子又坐不住了,鑽來鑽去地又想跑。那爸爸嚇兒子道:“都仔不要亂動,小心水裏有怪物出現,專門來抓不聽話的細路仔。”
兒子四圍看:“什麽怪物?沒看到!“
阿爸說:“有四隻怪獸呢,你想不想知道它們長什麽樣子?”
“是白骨精還是牛魔王?”
“都不是!第一隻怪獸是一頭大獅子,後麵插著大老鷹那樣的大翅膀,所以又能飛,又能跑,你不夠它快的!”
“它會吃小孩麽?”那孩子明顯不敢動了。“第二隻怪獸呢?”
“是一頭大熊呢,牙齒又尖又利,齒間還插著三根骨頭。“
“是它吃剩的動物麽?“那孩子有些怕了,縮在父親懷裏。”那第三隻怪獸呢?“
“那就更可怕了。是一隻猛豹,有四個頭,四個翅膀,所以你躲到哪裏它都看得到,都追得到!“
小孩子不說話了,想像著三隻怪獸的樣子,半天沒動。
倒是坐在對麵的鄺伯聽得笑了:“先生講的是聖經故事裏的怪獸吧,倒也有趣!“
那父親笑道:“您老博識,正是。“
鄺伯見他長得儀表堂堂,衣著考究,明顯是個有身份的人物,不由心生好奇。於是突然轉了英文說道:“那些怪獸出現在新約還是在舊約,我倒是不太記得了。“
對麵的人微微笑了,也轉了英文答:“舊約,Book of Daniel, 第七章第一節。“ 他曾經當過牧師,熟讀聖經。
鄺伯的眼睛亮了,繼而哈哈大笑。於是在接下來的船程,他倆一個耶魯口音,一個牛津口音,用洋文聊得不亦樂乎。
到底談了些什麽,能讓他們在短短半天的船程裏,一見如故,成為一拍即合的好友?又在日後的漫漫歲月裏,成為生死相托的戰友?
回憶的畫麵疊交,一如眼前的千層糕,層層疊疊,片片清芳。
當年那個一路問著:“第四隻怪獸呢?“的小男孩,已經長大成翩翩少年了。
當年那個氣度不凡的故人,耐心地應道:“等船停了,回到家了,我就會跟你說。“
故人確已回到家了,回歸主懷。
而他自己,使命未盡。還需要在此漫漫水道上,往返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