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個叫卡洛的截肢商人

女友罵我孬種是在秋後月末的一個傍晚。那天我正開著車送她回家,在拐進離家不遠的一條小道時,發現路邊停著一輛微麵,我放慢速度,小心地錯身而過,她忽然叫了起來:“停車!停車!”,接著又小聲地問:“你看那兩個家夥是不是人販子?”我把車稍微往後倒了一點,看見微麵的另一側有兩個男人正在使勁拖拽一個哭喊的女孩,看樣子是要把她塞進車裏。我正試圖弄明白是什麽情況,女友已經用力地按了兩下喇叭,把我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趕緊開車走人;女友急了,一邊朝我吼叫,一邊伸手搶奪方向盤。我勉強用右臂阻擋著她,加大油門,快速離開了是非之地。但女友不依不饒,一路上吵鬧咒罵,到了家門口,仍在數落我是個孬種,說我是個樹葉掉下來都怕打著頭的膽小鬼。“你看看你現在住的那個破地方,還有你工作這麽多年一直沒變的那麽一點破工資,小字輩的都升上去了,就你還是個小職員,為什麽呢?因為你就是個墨守成規、不思進取的窩囊廢。當年在大學裏我看你不聲不響地埋頭讀書,以為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就跟你走到了一起,沒想到你除了會讀書,什麽也不是。你滾吧,你在我的眼裏根本就不算個男人!”說完,她一甩手,摜上車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樓道。

同往常的爭吵一樣,我選擇了隱忍退讓。在別人眼中的男女朋友吵架,在我們這裏隻有單向的批判和發泄。開車回去再次經過那條小路時,麵包車已經不在了。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沒來得及拆開方便麵的包裝,房東就推門走了進來。“小蔣啊,跟你說個事兒。”他顧自把屋裏唯一的那把椅子拉到自己的屁股底下,對著地麵說:“明天有個裝修師傅要來加一個隔斷,從下個禮拜起,你跟新來的租戶合用這個房間,本來我是想讓你從下個禮拜起多交一倍房租的,但考慮到你可能有些難以接受或者交不起,就為你著想,讓別人替你交上漲的那一部分。你要還是覺得不合適呢,那我今天晚上就把這間屋子收拾一下,以免明天新找的租戶要看房子。現在經濟形勢不好,股市大跌,我賺的一些錢都賠在裏麵了,日子比誰都難過。”

當天夜裏躑躅在街頭時,每當想起房東的話,我就覺得他的語氣與單位裏的老板如出一轍。幾天前在宣布提拔新來的一個同事時,她把我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解釋說,新提拔的職位非常具有挑戰性,之所以沒有考慮我這個老員工,是不想讓我承擔太大的壓力。深秋的夜晚有些寒氣襲人,我縮在巷子裏的牆根下,不斷扯拽著床單和背包,試圖裹得更緊一些,悉索的聲響觸發了上麵窗戶裏的燈光,還有幹咳的聲音。我不想被別人懷疑為乘夜行竊的盜賊,便起身轉往另外一個胡同。找到避風處剛剛坐下,上麵的窗戶打開了,一個看不清麵容的大爺露出了腦袋,他問:“你在這兒幹嘛呢?”我告訴他夜裏無家可歸,想借用他的屋簷湊合一晚。大爺伸長脖子看了看,確認我單身一人,行囊空空,便說:“這麽冷的天,可別在這凍死嘍,你趕緊找個暖和地兒,別在這跟自己過不去,聽到了嗎?”

我背著包,抱著床單,漫無目的地瞎逛,寒冷刺激著雙腿,竟不知不覺來到了燈火通明的車站。裏麵雖然暖和,但安檢員說必須有票才能進入。我隻好買了一張開往南方的車票,隻有這次列車正在運行。候車室裏的暖意漸漸恢複了我的神智,我想也許這是天意,自己必須有所改變了,離開寒冷的被窩,前往溫暖的遠方。如果在此處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個可以忽視的窩囊廢,那麽離開就是與己與人最好的選擇。遷徙他處,我並不想要證明什麽,隻希望掙得一絲體麵和尊嚴。或許房東說的對,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到了南方,我發現找到一份稱心的工作並非易事。每個老板都有自己拒絕的理由,性別、年齡、學曆乃至相貌都是他們對你說不的合理套路。終於,報紙廣告欄上的一個雇主願意與我麵談。“你要找的理想工作當然有,拿到合同順利入職也並非難事。”麵試的人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後,說:“你先交一千五百塊手續費,我們過兩天就幫你搞定。”這麽說,你們隻是中介,並不是自己招人?他笑了,我能看出他的眼中滿是鄙夷,覺得我的問題既愚蠢又幼稚,“這裏沒有我們人力資源顧問的介紹,你不會找到任何一份好一點的工作。要不你就去試試。”我默默地交了錢,因為之前的兩個禮拜,我已經試過了。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讓我去上班的地方,就是馬路邊舉著牌子招苦力的小作坊。每天光著膀子把鐵塊放進高溫的爐子裏,等變得火紅後再用鉗子取出來用力地捶打,敲砸成規定的形狀和規格。晚上下班時,屋外的一切影像在我的眼中都是紅色,所有的聲音在我的耳裏都是低沉的長鳴,雙臂也成了自己敲打過的鐵塊,沉重而又輕飄。我想過一走了之,卻又覺得對不起已交的費用。晚上躺在床上,我開始痛恨自己,覺得前女友並沒有罵錯,我就是個膽小鬼,是個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廢物。第二天下班路上的遭遇讓我更加確認了這一點。

當時天還沒有黑定,勞累了一天,我正渾渾噩噩地往宿舍走,就感到自己被撞了一下,然後是“啪”的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我稍微緩過一些神來,看見麵前站著三個人,個個光著膀子,胳膊上都是醒目的紋身。其中一個一把抓住我,說:“小子!你走路不長眼嗎?把我大哥的蘋果機都撞掉了,你看,破成了這樣,還不趕緊賠錢!”我有些懵,看著他們的架勢心裏有些發怵,腦袋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趕緊賠錢消災。我把口袋裏的所有錢都掏了出來,抓著我胳膊的家夥一把奪了過去,對另外兩個人揚了揚,又回頭對我笑著說:“你這是打發叫花子呢?我大哥的手被你蹭破了皮,就不跟你計較了,這蘋果手機破了,你總得陪吧?知道這機子大哥花了多少錢才搶到手的嗎?因為用了幾天,就算我們仁義給你打個半折,五千塊錢一分也不能少!”接著,他臉色一變,說:“走,帶我們去你家裏拿錢!不然就把身份證交出來!”

躺在木板床上,我開始愈加痛恨自己,既是因為失去的錢財,更是因為自己的無能。一夜無眠,即將天亮時,在迷糊之間,我突然明白,自己並不是懦弱,而是對不確定性的天生逃避乃至恐懼。從小到大的教育都是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不要節外生枝。當初找工作,我之所以輕信那個所謂的中介,就是因為內心深處以為中介就是工作的保證。及至遇到那幾個流氓,又覺得逃跑、報警、抗爭或打鬥都不會有好的結果,唯一能做的就是息事寧人。女友說的對,我就是個怕事的孬種,要不就得脫胎換骨,打開封閉的大腦,接受意外和變化,學會與不確定性相處,學會在不舒服的情景裏泰然自若。我自認為是個善良有愛心的人,但每次遇到需要幫助的人或事,我從未伸手、從未解囊,因為我既沒有麵對未知的勇氣,也沒有敢於挑戰的決心,更沒有敞開胸懷的毅力,我就是個苟且偷生、猥瑣怯懦的井底之蛙。我忽然發現我此前從未認清過自己,也不明白在他人的第一印象中,我會是什麽:帥氣而親切?醜陋而厭惡?柔軟而可欺?我尚未學會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我掀開被子,一屁股坐了起來,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偷渡出境,到另外一種環境下錘煉自己,逼迫自己成為心胸開闊、敢做敢當和思維敏捷的人。

偷渡的旅程如同涅磐再生,好在最終有驚無險地來到了境外,我打算在這塊大陸上一邊打工讓自己生存下去,一邊觀察別人的人生,了解這個世界,畢竟這裏是人類文明的高處和方向。一開始,我也是四處流浪,幹一些零散的黑工,晚上也像在國內一樣,睡過馬路。有一天晚上,我準備在教堂邊上的墓地裏過夜,因為那裏安靜,早晨起來很晚也不會有人打擾,不像在公園,很早就有人進來遛狗。我剛在墓碑前一塊平坦的地磚上鋪好床單,一個騎自行車的家夥停了下來,問:“你在這裏露營沒有帳篷嗎?”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正在猶豫怎麽回答,他又說:“這一帶有不少狐狸,如果露天過夜,小心被它們咬傷。前幾天就有一位被咬破了鼻子,血流不止,被急救車送進了醫院。”他見我還是沒有說話,就走了過來,對我說:“你要是沒有地方過夜,可以去我們的宿舍暫時度過一晚,那裏也有兩個亞洲人,說不定他們可以提供一些幫助。”我看他不像是壞人,話說得也頗有誠意,便點了點頭。他推車帶著我走了沒有很遠,到了一棟看似有些老舊的別墅前,敲開門後,把我交給了裏麵的人。原來他們都是一家餐廳的廚師和雜工,裏麵果然有兩個同胞。通過他們,我總算有了一段穩定的工作。

但後廚仍然是個封閉的世界,同餐廳裏的客人沒有任何交流,同外麵的世界更是沒有聯係。兩個月後,我跳槽到一家市區的酒吧,雖然隻是負責食物和清潔,但畢竟有了開闊眼界的機會。在酒吧,酒保的工作最吃香,有不少單身女顧客會跟你調情乃至投懷送抱;它也最賺錢,每天晚上都會有豐厚的小費落入個人的腰包。最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便是打掃衛生,幾乎沒有哪一天沒有客人不吐在當場,有的在宿醉之後大小便失禁,如果有鬥毆,地上更是杯盤狼藉,酒水和飲料撒得到處都是。更可怕的是清掃廁所,每次打烊之後,你都會發現,這裏是世界上最齷齪肮髒的地方,與一牆之隔的花天酒地簡直就是一個地獄一個天堂。有的客人酒醉之後難以控製自己,會把大小便隨意拉在地上,還有的可能是興奮也可能是惡作劇,會把汙穢物隨意塗抹。每一天我都要花至少一兩個小時才能把男女廁所收拾幹淨。

我在酒吧的工作要求我總是第一個開門,最後一個關門。因為在夜晚來臨之前,進門的客人大多是點一些小吃去填飽肚子,酒保無需早到。有一天上午,我正在準備食材,一個常客走了進來,他說昨晚喝醉了,沒有付錢就回了家,現在過來為昨天的酒水結帳。他留下了比往日要多一倍的小費。在酒吧,酒保們一般並不期待從常客那裏得到多少施舍,他們幾乎每晚或每周都會光臨,點上一杯同樣的酒水,坐在那裏靜靜地消磨時光,不像流客,有時會大手大腳,一旦勾引得手或玩得開心,會異常地大方。當天晚上,我把那個常客留下的小費都交給了昨天值班的酒保威廉,他非常感激,平日他們最擔心也最痛恨的客人便是隔日結帳,因為這樣所有的小費都會被別人拿走,他沒想到我會這麽無私。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威廉在有事遲到或異常忙碌時,都會讓我幫忙招待客人,這讓我有了獲得額外收入的便利,更有了直接同客人接觸的機會。可笑的是,他說我的身高有些矮小,缺少做酒保的先天條件,建議我踩一副高蹺,就連穿上高跟鞋都不足夠。他的理由是,身材高大可以吸引女性顧客,她們會大把地花錢,還會來跟你調情;對於男性酒鬼,你可以居高臨下監視他們,威懾他們,防止逃帳或鬧事。“更重要的是,打烊後清理那些汙穢,你踩著高蹺就不會弄髒你的雙腳了,不過你要防止摔倒!”他說。

在我離開這家酒吧前的一天晚上,生意異乎尋常地火爆,我照例幫著酒保招待客人。坐在吧台前的是一個叫麥克的常客,因為酒精成癮已經同老婆離了婚,孩子也不來看他。每天晚上,他都會坐在那裏,暈暈乎乎地消磨時光。這些常客各有各的故事,但毫無例外地都已經結束了人生,餘下的日子已經沒有了任何反轉的可能,不會有一絲變化的精彩,不是等著在街頭癱倒猝死,就是夜半在回家的路上被汽車撞飛。他們同酒吧裏那些期待著某種機遇、隨時準備擁抱驚喜的流客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一邊留意著麥克,防止他前仰後傾時摔下高腳凳,一邊隨口應付著另一位叫琳達的常客的嘮叨。忽然,廳裏傳來巨大的喧嘩聲,每次有這種吵鬧時,我都知道打鬥會不可避免。果然,離吧台不遠處有兩個男人正在摟抱撕扯,這一桌本來是一群女生,其中的女主因為乳腺癌複查治愈,帶著一幫好友過來慶祝,我隻知道之前另外一桌的一位男士可能對女主有意,為她買了一杯酒,並借機蹭了過去,跟她們接上了話頭,現在卻與別人開打,難道有人爭鋒吃醋想半道劫花?在保安把兩個家夥轟走之後,威廉罵罵咧咧地回到了櫃台,他說,另外一個男人給女主的閨蜜買了酒後,也想蹭過去搭話,就在他走到她們的桌前時,一個酒鬼正好踉踉蹌蹌地去廁所放水,撞到了正與女主聊得火熱的第一個男主,他以為要上桌的第二個男主撞了他並要搶奪他的獵物,便借著酒勁二話不說揍了他兩拳,後者當然不能示弱丟臉,直接擼起了袖子開幹。

在國外打工遊曆三年之後,我回國開了一家小超市,半年後,又開了一家分店。在分店開業前的那天淩晨,我正開著皮卡運貨,忽然聽到身後有賽車轟鳴著靠近,還沒有來得及看一下後視鏡,就感到腦袋像被砸了一下,猛地撞在了儀表盤上,接著彈回座背,我感到自己的脖子都要斷了。過了好長時間,我才緩過神來,發現皮卡已經被頂到了路邊,車頭抵著一顆大樹,正冒著一絲輕煙。我下了車,發現追尾的轎車已經麵目全非,汽油和酒精的味道摻雜在一起,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虛幻感覺。司機耷拉著腦袋,動也不動,腹部被什麽東西頂著,不斷地往外冒血。我又看向同樣昏迷的副駕,不禁大吃一驚,那是我的前女友小香!

當天下午,在交警隊做完筆錄後,我直接去了醫院,小香尚未蘇醒,我看著這張依然熟悉的臉龐,思索著等她醒來後,該如何告訴她男友已經去世的消息。我推遲了分店的開業,每天抽空去醫院看望她。到了第七天,小香終於醒了,看見我開門進去,有些恍惚,直到我在床前坐了好長時間,才猶豫地問:“你是中子?”我點了點頭,她看了看四周,又問:“你怎麽來了?”我告訴她我是車禍的另一方,她一直看著我,沒再說話。醫生告訴我,小香需要很長時間慢慢恢複,需要親人的耐心陪伴。我覺得醫生可能把我當作她的親人了。在南方的這座城市,她和我都是遠離故土和家人的異鄉人,我也不介意被誤認為她的親人來照料她。

一個月後,小香可以在攙扶下拄著拐杖慢慢地走路了,我每天都會扶著她在醫院的走廊裏小心地走個來回。“你是什麽時候到南方來的?”在每日的行走中慢慢消除了尷尬和戒備之後,有一天她問。“在我們吵架的第二天我就來了。”我說,“但並沒有呆多久。我輾轉去了好幾個國家,邊打工邊旅遊,主要還是想開闊眼界。”停頓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回應,我又說:“這幾年我最大的收獲並不是打工掙了錢,而是認識了不少人,經曆了很多事,還讀了不少關於進化論的書。我現在理解了人類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又將往何處去。”這時我們已經回到了病房,小香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躺下,而是靠臥著。她看著我,問:“聽起來,你好像已經開悟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在我們還是男女朋友時,經常是她給我上課,講各種考古發現,以及這些發現同進化論的關係。她當時在考古研究所工作。我清了清嗓子,說:“我的理解是,進化可以總結為三點,第一,遺傳是非習得性的,是基於基因或生殖細胞而非體細胞,也就是說,後天的習慣或經驗無法遺傳,長頸鹿之所以脖子長並不是因為它們一直昂著頭去吃樹頂的枝葉;第二,盡管遺傳的本質是基因的複製,但基因會有突變,導致一個物種會有不同的變種,乃至形成全新的物種;第三,無論是基因遺傳還是遺傳漂變,自然會做出自己的裁判,不能適應環境的都會被淘汰。今天所有的長頸鹿都有很長的脖子,就是因為短脖子的都被大自然淘汰了。”停頓了一下,發現小香的表情並沒有多大的變化,我繼續說:“人類之所以能脫穎而出,是因為在兩個方麵我們都沒有聽天由命,而是作出了抗爭。對於非習得性遺傳,我們發明了文字和紙張,雖然後天的經驗無法通過基因傳給後代,但通過書籍,我們的後代可以學習,從前輩的經驗裏吸取教訓並掌握知識;對於自然的獨裁專斷,我們並不被動地接受,而是去改變自己生存的環境,讓環境來適應我們;唯有對於遺傳漂變,我們還沒有取得大的進展,雖然基因技術有了起色,但我覺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即使我們可以進行基因編輯,突變依然會發生。”小香終於說話了:“偶然性或不確定性是永恒的。”

“對,我想起了以前你對我說的,必然性隻是偶然性在更大時空尺度下成熟後下的一顆蛋,它可以誕生出飛鳥也可以孵化出毒蛇,關鍵是看必然性所處並自我營造的環境能讓誰成活並長大。你知道嗎,在國外打工時,我忽然想到,一個事件的發生概率與它對人生的影響成反比。某件事越是偶然,發生的概率越低,它對人生的影響就越大,反之亦然。比如,中了彩票大獎,或者出了車禍。。。。。。呃,我是說在酒吧偶爾瞟了別人一眼,卻被當作是挑釁,結果挨了致命的刀子,這個世上有好多這樣的例子。”

小香示意我扶她起來,“我們再出去走走,大夫說我可以到後麵的院子轉轉了。”醫院大樓的後院更像一個花園,蜿蜒的小道猶如山溪,圍繞著亭閣在花草間出其不意地分叉、轉彎、回旋,又在某把座椅處驚喜會合。“一個粒子有許多種穿越空間的方法,而它卻隻能選擇一種,它選擇的方式就是完全隨機。”小香說,“最大的偶然及其影響是生命的誕生。孕育生命的各種要素碰巧在這顆星球上匯聚一堂,作為它的最高形式,我們人類怎麽能不對偶然心存敬畏呢?”

我點了點頭。生命在各種機緣巧合下出現,人類在無數的偶然變化中成長。比如我們的繁殖。不在家族內部近親結婚,而是與陌生人結緣,規避確定性、追求變化,正是我們優化自身基因的手段。如今有無數的大齡男女難以婚配,甚至沒有對象,這是自由戀愛的一個必然結果。在包辦婚姻的時代,每一個男孩每一個女孩都會有一個歸宿,但現在有哪一個男孩女孩希望回到那樣的時代呢。民主亦是如此,在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行使自己的權利後,必然會出現很多爭論甚至觀念衝突,但我們誰也不想回到所有的權利包括思想自由都被剝奪的時代。可惜在平庸無趣和未知變化之間,我們大多數人都是選擇前者。

“你在國外行萬裏路,讀萬卷書,聽起來過得挺好的,為什麽又跑回來呢?而且是到了這裏?”我站在亭子裏看著其他一些病人和家屬在小徑上散步,她卻盯著我問。

我知道她會對此好奇的。“這事說來話長。每天早上去酒吧上班的路上要經過一家連鎖超市,有一天我有些內急,便進去借用廁所。完事後,在經過收銀台往外走時卻被值班的店員叫住,她遞給我一杯咖啡。我以為她弄錯了,便說我並沒有點咖啡,隻是去了趟洗手間。她笑著說:請放心收下。每天我們都會為前十位顧客提供免費咖啡,這是我們老板定下的規矩。我當時正想從酒吧辭職,便向店員要了老板的電話。這家連鎖超市在當地大約有十幾家分店,老板是個意大利人,名叫卡洛。他讓我去城郊的一家分店做倉儲管理,其實就是收發貨物,匯報庫存,並為貨架補缺。有一天,我正在商店後門等著卡車送貨上門,卡洛卻跑了過來。他說轉賬係統壞了,今天隻好親自給送貨人一張支票。“夥計,你喜歡這裏嗎?”在等待貨車到來時,他問。我告訴他,這個城市的人文風情別有特色,他的超市管理風格也頗為不同。我以前在另外一個城市的商店幹過,老板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份管理守則,其中一條寫著,對於任何一位進來的顧客,我們都要竭盡所能讓他們掏空口袋並負債累累才能離開。我告訴他,我很喜歡現在的這份工作,但我隻是個過客,注定不能久留。卡洛用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又問:我見過很多背包客,他們大多隻是走馬觀花,拍些照片當作炫耀的資本,但我也見過幾個真正的旅人,他們四處遊走是為了療愈內心的情傷。我一眼就看出來,你是第二種。我笑了,沒有回答。卡洛也笑了,他說:當然,你的眼神裏除了失戀的憂傷,還有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你剛到我的店裏不久,可能還沒有機會聽到員工們私下裏嚼我的舌頭,但我可以親自告訴你我的故事。

我曾自殺過兩次。第一次很老套,深愛的女友把我踹了,我覺得自己非常無能,感到將來再也不會愛上別的女人,為了最後一次證明我對她的愛,我從租住的五樓公寓跳了下去,幸運的是被樹枝擋了一下,活了下來,但雙腿卻沒有保住。在醫院裏蘇醒後,我發現臀部以下空空蕩蕩,才知道自己從此成了廢人,更加萬念俱灰。在醒來後一個月的一天夜裏,我把偷偷積攢的鎮痛藥安眠藥一股腦地吞進了肚子。之前跳樓時,一切都發生地極其迅速,在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而現在服藥後的心理卻完全不同,在雙臂和腹部開始漸漸麻木時,我突然感到了極大的恐懼,開始後悔。我當然沒有死,不然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裏同你聊天了。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卡洛的褲管,這才注意到裏麵是金屬假肢。卡洛繼續說:雖然吞藥後非常後悔,但被救活後的幾天,我還是情緒低落,看不見人生隧道的一絲亮光。我心態的轉變發生在第二周的周日。那天早晨醒來後,我看見房間裏有一絲絲的光線,它們從窗外射進來,與護士剛剛端給我的咖啡的熱氣纏繞在一起,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心靈融化在某種莫名的氛圍裏,我說不出這種氛圍是一種香氣,還是一種光澤,還是我小時候在教堂裏聽到的管風琴的回響。窗外飛鳥的追逐嬉鬧聲落在護士柔和溫暖的笑容上,讓我升起了一份無名的感動,我當時渴望馬上見到朋友和父母,希望立刻得到他們每天都會給我的愛撫和擁抱。完全恢複後,在父母的幫助下,我便做起了超市的生意,雖然前女友並沒有回到我的身旁,但我也沒有像當初想的那樣得不到女人的愛情。”

我被他的故事感染了,想了一下,小心地問:所以現在所有的連鎖店都為先到的十位顧客提供免費咖啡,是來自於那天清晨你在病房裏的感悟?

卡洛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答非所問:主動放棄自己生命的人各有絕望的理由,但都無一例外地尚未看清這個世界,也未看透自己的一生。一旦有了清醒且透徹的理解,即使離開這個世界仍然是最好的選擇,在那種心境下的放手也是最為放鬆和愉悅的。這是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的道理。”

“你前天說開了兩家商店,我猜你也會提供免費咖啡?”小香拄著拐杖小心地走下台階,我隻好在後麵扶著她的胳膊防止她摔倒。

“當然,除了咖啡,我還免費提供熱茶、豆漿和點心,但我不會隻選擇前十位顧客,對於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我會全天免費。曾經有一個打工妹經常到我的超市買方便麵,每次隻買一包,而且是最便宜的。從她的穿著和掏錢的動作,我可以看出她過得非常拮據。我知道超市對麵的工廠老板並不大方,每次她來時,我都會以買一送一或者處理過期商品的借口送她一根香腸、額外一包方便麵或者其他一些食物。幾天前,她過來跟我告別,說家裏催她回去跟一個已經給了彩禮的人結婚,她來是想謝謝我,說在這個城市我是唯一對她好的人,每次我的微笑都會讓她感到溫暖,成了每天能夠堅持下去的唯一盼頭。她說會一輩子記著我這個好人。”

小香停了下來,坐到小徑相交處的椅子上,看著我,我站在她的麵前,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就聽她說:“你前麵說,一件事發生概率越小,對人生的影響越大,而你剛才的故事卻是個反證,你對那個女孩無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並不是通過偶然事件,而是平日裏的點滴關懷和照顧。”

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看來她的大腦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又有了一貫的批判性思考。“嗯,你說的對,也許用日常的平凡給予別人意義才是我們能夠做到的意義,畢竟我們誰也無法預測或控製偶然。”

“也許吧,至少愛情可以作為一個證明。我們年輕時情愫初開,更期待偶然的相遇,並稱之為緣分,但真正的愛情是細水長流的澆灌和平凡生活裏的關心扶持。這也是我所期待的愛情,我覺得真正能與我走到最後的一定是一個可以讓我接受他本真的人,而不是我所希望成為的人。而這樣的人隻有在平常生活中足夠地成熟才有可能。”

我覺得這可能是個很好的時機,便小心地說:“你還記得車禍發生時的情景嗎?你的男友當時他。。。。。。”

“我蘇醒後就已經向護士打聽了,也一直在為他祈禱,但願他的家人不會太過悲傷。不過,他不是我的男朋友。頭天晚上我去參加朋友聚會,天快亮時,他說跟我同路,可以順便捎我回去,我當時已經有些醉了,根本沒注意到他也早已酒精上頭。我這幾天一直非常自責,要是當時勸他打車就好了。”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小香抬起頭,看著我:“當年劈頭蓋臉地罵你之後,我也同樣地非常內疚,那天在單位被領導批評,晚上坐你的車時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的火。”

我趕忙讓她打住,“你當時想去阻止那兩個人販子是對的,可惜我當年確實懦弱。不過現在已經脫胎換骨,要是再遇到不公或者不義,我會像你一樣挺身而出。”

小香苦笑著搖了搖頭,問:“你這幾天同姚大夫說話了嗎?”

“誰是姚大夫?”

“就是我的主治醫師。看來他也沒有告訴你。每次問他,我的腿能不能保住,是不是要截肢,他總是安慰說,你不要焦慮,先放鬆心態,早日讓大腦康複再說。”忽然她話題一轉,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把你的手機給我。”接過手機,她撥了一個電話,就聽她說:“喂,是姚大夫嗎?你好,我是曹小香的家屬,我就是想問問,我們家小香的腿怎麽樣了,是不是要截肢,那樣的話,我們就趕緊去籌錢。”

我正暗自好笑,卻發現小香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我們就那樣坐著,直到暮色漸濃,我幫助她站起來,說,“天要黑了,我們回去吧。一般來說,消息總是結伴而來,一個壞的,一個好的。你剛剛隻是選擇了先聽壞的。”

小香把拐杖拄到左腋下,並沒有挪步,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我。“好消息就是,假如真是那樣的話,你不再需要的那雙鞋已經有買家了。”我說,“我希望這次車禍的偶然災難能與細水長流產生雙重的影響。”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